烟灯燃起来了,
文/图:婉兮
前情回顾
一转眼,小逢春就一岁了。
但那天,他惹父亲不高兴了,生平头一回。因为他紧捏着烟斗不撒手,对父亲精心安排的大刀和弓箭都无动于衷。
碍着众多客人的面子,向汝生只得把火气强压下去。抓周结束,他一把抱起孩子,小声嘀咕一路:“臭小子,看我怎么收拾你。”
向二听到哥哥的嘟囔,只觉得好笑。他接过侄儿,轻声劝慰哥哥:“只是个形式而已,不必较真。再说,洪师傅是因为逢春和烟斗同一天生日,才想到送个纪念,没别的……”
话音未落,中气十足的恭喜声就参差不齐地传了过来,只见一群短打扮的中年人拱手走了过来。为首的一个长着络腮胡子,虽然此刻在哈哈大笑,但却透着隐隐的威严之气。
“万兄!”向汝生匆忙把孩子塞给弟弟,笑意盈盈地迎上去,“兄弟几个怎么现在才到?待会儿可得罚酒三杯!”
几个人被向汝生引到座位上,帮忙的邻家女眷们已把碗筷酒杯摆上桌,小逢春的第一个寿宴在1896年的温暖春天里热腾腾地开始了。
向汝生半年前就开始准备了,他早早地看好一头膘肥体壮的猪,预付一半定金,嘱咐主人家精心喂养,又陆陆续续地进城添置了一些干菜,包括笋丝、香菇、木耳等等。东西挨挨挤挤地堆在阁楼上,天气晴好时,杨氏便颠着小脚,一趟趟把干菜们搬出来通风透气,儿子被一条背带缚在身上,正咿咿呀呀地学说话。
厨师请的是碗窑最有名的徐耗子,此人短小精瘦,长得也贼眉鼠眼很不体面,颠锅炒菜却是一把好手。早年间,他在城里的宝兴楼做厨子,后来犯了事,在城里混不下去,不得不打道回村。平日里卖些烧豆腐烤猪大肠,窑工们偶尔喝上一两盅,倒也少不得这些下酒菜,生意不好不坏,勉强养得活一家老小。
比如这一刻,他趾高气扬地坐在向家唯一一把太师椅上,二郎腿翘起来,手里的水烟筒正咕噜噜响着。大盆的鸡鸭鱼肉,炖的炖、炒的炒、蒸的蒸,徐耗子吸一口水烟,便吩咐装盘上菜的后生们:“去!先上洪老板那一桌!”
这一年以来,洪金城的烟斗渐渐卖出了一些名堂。据说他花大价钱买通了红袖阁的老鸨子,把精心烧制出的十二只烟斗送到了姑娘们的烟榻上。
姑娘们的纤纤玉手映衬着赤红的烟斗子,艳丽温柔似乎都加了倍,烟灯燃起来了,香味是迷离却勾人魂魄的,说不清是脂粉香还是鸦片香,但来来往往的大老爷们,统统醉在了红袖阁。
洪记窑庄的名声,也被这微微的火光烧得如日中天。烟斗源源不断地烧出来,干脆利索地运往四面八方,洪金城的腰包鼓了起来,称呼也由“洪师傅”变成了“洪老板”。
难怪徐耗子要巴结他了。
临安府传统的八大碗,此刻都一一摆到了洪金城面前,肘子、酥肉、扣肉、焖鸭、蒸鱼、炖鸡、条子肉、炸排骨,围坐的客人们都暗自咽了咽口水,洪金城却不太有胃口的样子,筷子随便一扒拉,反而多夹了几筷子八仙桌边角的腌萝卜条。
“洪老板!”大厨徐耗子端着酒杯出现了,他的干瘦尖脸上挤满笑容,背也躬了下来,“我来敬您一杯,恭祝您生意兴隆,有好事多多想着小弟我啊!”
可邻桌的讥讽已快速传了过来,“哟,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洪师傅过寿辰呢!这还有逢春什么事!”
众人急忙回头看,却见一个精瘦汉子哈哈笑着,那一桌的客人个个笑起来,他们面前的八仙桌还空空如也。
那汉子穿着一身粗布衣裳,辫子盘在头上,似笑非笑。徐耗子的小眼睛骨碌碌转了几圈,料定此人不富也不贵,便一口呸回去,自作主张当起了洪金城的代言人:“你是什么东西,也配跟洪老板说话?”
这一声质问,带着七分轻蔑三分蛮横,不知怎么就点燃了邻桌的怒火。他们猛地踢开桌椅,那为首的不怒自威的汉子杀气腾腾地看过来,徐耗子不自主地往后缩了缩。这凛冽的气质绝不像一个庄户汉子,他意识到自己可能闯了祸,便下意识地求助一般地往洪金城看过去。
刚刚财大气粗起来的洪金城,平素享受的都是相邻们的溢美之词,冷不丁来个怒目而视,他自然有些无法接受。可正想像责骂学徒工一样出口恶气时,又猛然想到了这是向大侠的家,他的客人不好得罪,于是便学着烟馆里那些大老爷的样,做了个满脸嫌弃的表情:“一边去,别污了大爷的眼!”
“大爷,嘿嘿。”那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不怒反笑,“你这跳梁小丑也敢自称大爷?”
洪金城脸上挂不住,正要拍案而起,却听精瘦汉子笑道:“咱们个个功名在身,都不敢这么抬举自己啊,哈哈。”
众人心中一凛,这才想到向汝生已获武秀才功名,那眼下这班人,说不定也是什么武秀才武举人。想到这一层,大家伙的眼神便不知不觉地肃穆起来。有几个胆小的,已经不知不觉地低下了头。
可那洪金城却也是见过世面的,这一年里进城频繁,各式各样的言论也东一棒子西一锤地听着。他摇摇头:“不值钱啦!武状元都不值当个什么!在洋人的洋枪洋炮面前,你们屎都不如啦!”
边说边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眯缝着小眼睛品尝起来。他还不知道,这几句话像一把尖利的匕首,准确无误地戳进了武人们的心。
朝廷即将废除武举,这消息已陆陆续续地传过来了。即使在这山高皇帝远的小城临安,消息也被许多人添油加醋地传递着。据说那些高鼻子蓝眼睛的洋人,个个人高马大,火枪能在在眨眼间把一头猛虎送上西天。
任你力拔山兮气盖世,也无非是肉体凡胎血肉之躯,有什么能耐去和火器抗衡呢?
朝中有些见识的大人,便提出了操练新军,效仿着洋人建一支能开枪打炮的军队,但这不是打武人们的脸吗?自古学会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几千年的老理了,哪能说变就变?于是便断断续续地拖着,但这些年来,武举考试确实现出了些衰退之势。几个人结伴到了昆明考试,找个旅馆住下,都不怎么受待见。
肚子里那口气憋了一两年了,大家都心照不宣,不敢把最坏的结果摆到台面说。谁料今天,难堪和沮丧都被一个陶匠猛然戳破。
万世雄怒了,猛地飞跳过来,一声怒吼:“那今天就让你看看爷的拳脚还管不管用!”
“万兄,不可!”得了消息的向二慌忙从内室赶出来,他向四周拱拱手,“今天是小侄的周岁宴,望各位海涵。来的都是客嘛,还请给小弟几分薄面!”
哼!万世雄把粗黑的辫子狠狠往身后一甩,这才重重地坐回了八仙桌边。向二对上菜的使了个眼色,托盘方忙不迭伸到了桌子前。
向汝生这才从内室走出来,他已经脱下长袍,换了身平时练武的粗布短褂,笑意盈盈地在一群武秀才中间坐下。
“上酒来!”向汝生一声大吼,靛蓝的粗陶大碗一字排开,清冽的包谷酒满上,几条精壮汉子碰了碗,这才开怀大笑起来。
“向兄,你这儿子不错,骨骼清奇,一看就是练武奇才。你可得好好培养,来日必成将才。”那精瘦汉子秦达对向汝生举起了大碗。
这时,杨氏才抱着穿得花团锦簇的儿子出来见礼。这刚满一周岁的小孩,穿着一身大红色衣裤,虎头帽上镶嵌了一块碧玉,把一张小脸衬得如同皎皎明月。
女眷们都站起身来看,有几个还接过来抱上一会儿。对于向大侠的头生儿子,大家伙都倾注了十二万分的热情,毕竟,他几乎是全村人的救命恩人。
唯一不太满意的是洪金城,他坐了大半天,却没等到向汝生前来敬酒。说不气恼是假的,想我洪老板,在这碗窑村内谁不巴结着吹捧着?凭什么他向汝生不把我放在眼里?武举又如何?朝廷也没见赏他个官做,一家人全靠着向二在洪记窑厂做工过活,还有什么脸面装大爷逞能?
洪金城兀自想着,不屑和不忿一起涌到了脸上了,最后竟冷着一张脸起身,踱着方步往大门走去。
正穿梭在客人中间招呼的向二瞥到这一幕,眉头瞬间打了一个结。他把视线往左移了移,却见大哥正大口喝酒大块吃肉,显然对洪金城的离去并不在意。他叹了一口气,只得自己追了出去。
洪金城已下了斜坡,走到了小河边。向二急忙招呼:“洪师傅!”
他还保留着对他旧日的称呼,忙不迭追上去,看到的却是一张愠怒的脸。
“今天客人太多,招待不周,请您多多包涵!”向二躬身赔了个不是,满脸堆笑。可洪金城并不领情,他冷笑一声:“看来你这武举家是高门大户,我一个手艺人不配跟你们做朋友?”
“您说哪儿的话呀?”向二连连赔笑,洪金城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快到正午了,日头升得越来越高。初春的暖阳并不耀眼,但灼人的感觉已初见端倪。向二愣了愣,正要转身回家,却又听到一声清脆的呼喊:“阿金哥!”
他心里一喜,急忙又回过头去,只见一身淡绿衣裤的姑娘笑盈盈奔了过来,一路小跑让她的喘气略不均匀,涨红的脸像抹了胭脂,平添了几分娇媚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