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中国,衣不妨污浊,居室不妨简陋,道路不妨泥泞,而唯独在吃上,却不能有丝毫马虎。衣、食、住、行这四事之中,食的程度远高于其余一切,故老祖宗有言:民以食为天。无论何人,你要生存就离不开吃食。道理极为简单,不食之日,也即是一个生命消亡之时。人与动物之不同,吃东西除裹腹之外,还要吃味道,吃花样,吃个舒服,吃个安逸, 吃出所谓的文化来。
中国的食文化可谓源远流长,举世闻名。极尽豪奢有排场盛大之满汉全席,至陋至简有乡土味甚浓的烤红薯烧山芋;御膳御点自是精美讲究,糊一团稀泥焙烧出来的“叫花子鸡”更是令人叫绝。珍馐 海味不消说了,凉拌一碟小菜也要色香味美兼具……
谁都知道清代扬州盐商富可敌国,盐商家厨的功力丝毫不逊于宫廷御厨,端午节盐商家宴那道著名的“十二红”里头,食谱里竟能翻出红烧猩唇、红烂鹿筋、红扒熊掌这等让人肾上腺素瞬间爆表的异食。还有道著名的、雅称“掌上明珠”的红掌鸽蛋,袁枚在《随园食单》的“戒单”提到过鹅掌的取法:“烈炭以炙活鹅之掌。”可谓食色凶猛。当然,时至今日,扬州美食早已回归正道,在一些名肆里,各种特色小吃云集,如松脆鲜美的三丝眉毛酥、皮薄爽滑的水晶肴肉、甜而不腻的桂花拉糕等,不一而足,琳琅满目。彼此,食客们若是乏累抑或是想满足一下自己的味蕾,不妨找一家自己喜欢的店铺,点几个小吃,做个深呼吸,旋即美丽的香味沁人肺腑荡气回肠,让你有“舌根未得天真味,鼻观先通圣妙香”之叹。若是耳畔有浅吟低唱的音乐声萦绕,那爽快的感觉简直妙不可言!
上世纪四十年代沦陷期的上海,成就了天才女作家张爱玲的横空出世,大红大紫。她那细腻又不乏辛辣的迤逦文字,灵动隽永的词藻鲜少有人能出其右。出身名门的张爱玲,祖母是晚清重臣李鸿章的长女,祖父张佩纶则是清末名宿,外曾祖父李鸿章更是中国近代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这个显赫的家族给了她尊贵的身份。优渥的生活条件自然造就了她自小对美食的独特鉴赏与品味能力。年轻时的张爱玲经常流连于大上海的各大街巷,寻觅深藏其间的舌尖美味。也算是个饕餮中人。她在《谈吃与画饼充饥》一文中提到童年在天津时吃到的各种美味。其中一道是鸭舌小萝卜汤,对于这道童年美味,张爱玲的描述颇有趣味:“咬住鸭舌头根上的一只小扁骨头,往外一抽抽出来,像拔鞋拔……汤里的鸭舌头淡白色,非常清腴嫩滑。”这段文字可谓精彩至极,色香味俱全,细致入微。鸭舌在温州,可谓是妇孺皆知,实为一道佐酒之极品,亦是婚宴上必备的一道冷菜。其味柔糯带弹,每每吃罢,欲罢不能。这“清腴嫩滑”的鸭舌是否勾起张爱玲灵魂深处的某些回忆?如与胡兰成缠绵的柔情蜜意?想来颇有销魂之味。
江南秀士陆文夫自从他的中篇小说“美食家”轰动文坛后,“美食家”一词不胫而走,人们对号入座,首先把这顶桂冠赠给了他。陆文夫亦无愧于人们对他的美誉。上世纪50年代他在江南小村小酌:这是一条古朴的小石码头,店主从河里拎起一个篾篓,篓里有一条活鳜鱼,约二斤不到。按理鳜鱼超过一斤便不是上品,肉质不嫩。可陆文夫其时早已饥肠辘辘,却希望越重越好。买下鱼后,打二斤仿绍,店主引他到吱嘎作响的木楼上,楼上寥寥无人。窗外湖光山色,窗下水清见底,群群野鸭惊飞,再极目四野,但见远山浓黛,河对岸,杂树繁花,柳絮紫烟,把整个乡村衬托得如桃源仙界。如此旖旎风光,总有入画之意趣。陆先生欣欣然自斟自饮,足足逍遥了数小时。这种众乐不如独乐的人生态度,诚可谓真性情。
但凡作家大都是美食家,善于享受生活。没有条件时,像曹雪芹的举家食粥常赊,也能对付;若是条件许可,那一定不会在嘴上亏待自己。
曾有人云:温州人习惯于在口吻间获得安全感。乍听有些吃惊,但转念一想却又觉得这个武断的结论又不无道理。温州这地方确有一种地气,能聚焦强化吃的意志,能激发人们对吃的激情。“吃在温州”,不一定所有人都认同这一说法,但温州绝对是个繁华的饮食之都,从路边小店到高档酒楼鳞次栉比,在吃这方面花样最多,不会差过中书舍人。
某晚,应文友黄某之邀,几个同好来到其开业不久,位于闹市地段大南路的“程守业拉面馆”。裹挟在周遭餐饮店中,“程守业拉面馆”并不起眼,店堂素朴精洁。相围而坐,不消数分钟,服务员端面上桌。别致青瓷大碗里,汤汁晶莹,宛似初雪覆苍苔,淡雅之至。拉面粉嫩黄亮,佐以牛肉、辣子红、香菜、豆腐皮、葱花等食料,甚是诱人。众人不觉食指大动,奋臂出手,拉开架势,吃得风生水起。因了其味着实软嫩鲜香,吾索性连面汤也一滴不剩地喝完。创下了此生不喜喝汤的豪举。彼此,“夜炊一幽事”的美学境界,已怦然而至。知味而能尽食性,蕴致惬当而又贵在品味有余,这恐怕是吃夜宵的最高境界了。
庄子曾说:“ 道在屎溺 ”屎溺有道,饮食焉可无道!中国人对“道”的重视与思维上无所不贯的通感常常能在一切日常现象中 “格”出哲理来,那么,在饮食中又有个什么哲理在呢? 吾觉得在这一“吃”字里既含蕴了中国人特有的“生存智慧”又表现了中国人特有的“审美情趣”。 有时不甚明白,为何中国人心目中的名菜,像鱼翅、熊掌、鲍鱼之类,大多数皆为滋味清淡而又悠长,口感脆而不烂耐得咀嚼的东西?为何中国人要显示自家高雅脱俗的人格与情趣时,大多不是说吃腥膻浓烈之味而总要说木耳、香菇、面筋、竹笋之类素洁的东西,正如李渔《闲情偶记》卷五所言:“亡谓饮食之道,脍不如肉,肉不如蔬,以其渐近自然也。”如果说,这种口味上的浓淡、荤素、轻重、清浊之分恰恰是俗文化与雅文化的分野之一,那么,象征着高雅脱俗的这种口味是否与水墨画色彩的清淡、居室服饰的浅淡、言语文字的冲淡、举止动作的恬淡有一种“通感”,使中国文人对它们格外偏爱,以至于素雅恬淡成了审美情趣乃至人生哲学的极致?
美食的起源已不可考,但发祥地一定是北宋的开封府,至今开封美食赫赫有名,那已是劫后余生的产物了。宋太祖重文抑武,北宋外弱而内盛,至真宗、仁宗朝,文宗鼎盛,经济繁荣,成就中华民族最辉煌最璀璨的五十年。生活富庶,文艺繁荣,流通发达,人们的创造力空前爆发,加上那么多历史巨擘的拥趸(欧阳修沉醉、苏轼贪食、连最清廉的包拯都喜饮宴),美食变得蔚为壮观。
那时炒菜诞生,签菜流行,食材愈加丰富,各种南北美食的融会贯通,小吃、点心等盛行。叫卖、肠卖、走卖、帮闲引领,街边的杂耍,书生的吟哦,开封成了不夜城。
以历史的眼光来看,真正的美食佳肴都集中在秦楼楚馆,美食佳肴的创意和创造来自那些娇如粉蝶、风情万种的青楼女子。旧时中国的青楼,是个人气极旺的公关场所,来者大多是知识分子。中国古代知识分子与青楼关系密切,青楼似乎是古代文人除了庙堂、家庭、江湖以外不可或缺的寄托之所,少了青楼文学,传统的文学大概就少了很多的韵味。其时的知识分子,除了关心国家大事,就是呼朋引类到青楼找乐子。旧社会鲜有娱乐活动,混迹妓院,听歌观舞,谈论古今情,余下的只有吃饭喝酒这档事。在激烈的行业竞争中,青楼女子须煞费苦心,竭力整治出一桌好菜方能拉客留客。当时的知识分子议论完了国事后并无现在那么多的小说电影供他们批评,品菜评菜成了他们的主打项目。于是,在香风细细、盈盈笑语的氛围中,中国的美食诞生了。美食与美色背景糅合一起,吃饭再也不仅是满足热量的需求,而是一种文化的享受和顿悟,人不仅是为了活下去,还为了活得身心愉悦,为了一种情怀与遐想。
直至今天,我们的很多香艳故事还是从酒宴起步,所有精彩段子皆在餐桌上发布。围着圆桌,主客们边大快朵颐,边段子飘飘;边打情骂俏,边推杯换盏;边谈公道私,边生意拍板,这种景象颇似现代版的《韩熙载夜宴图》,这亦是美食传统的遗韵。
▌作者:陈慧娟 ,浙江温州市人。近年散文、随笔、教育评论散见于《中国剪报》《现代教育报》《教师教育研究》以及温州各类报纸杂志。“话惑”一文入选《中学生千字议论文》读本。著有散文集《行韵涓涓》《半帘蕙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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