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庐,看见这仨字,就想起早春二月,幽远的山岭间,淡淡的几株粉色杏花,静静的沐浴在淡绿的春色里;淡青的几缕山岚在春风里袅袅升起,若一线淡远而优雅的天籁,在耳边缭绕……这是个住宅小区的名字,地处珠山脚下,黄海之滨,灵山湾畔。在豪门世家、帝豪庄园,在曼哈顿公馆、莱茵别业、塞纳香榭的包围圈里尤显突兀。恍如远离尘世的一处神秘花园。小区大门的假山怪石后是一栋栋渐次增高的楼房,和一辆辆并排的轿车;三两个围着假山转圈的孩童、坐在旁边唠家常的老人,才使你不至迷离于世外的幻象。
清水庐背风河依势而建,前面的楼层矮,最后面的一排是小高层,采光极好。大阳台,阔视野。临窗放眼,大珠山在极目处隐约着几许青峰,像罩在楼宇上的一顶顶斗笠,间或有白云缭绕,似落又离,一阵风来又飘远了、散了。远望黄海,在傍晚的斜照里,墨绿的灵山湾像幅壮阔的油画,残阳余晖随意散漫地涂抹着,远山、渔船似动若静,点点块块暗红的光斑,斑驳陆离着西洋“印象派”的画风。闭上眼睛,仿佛听得见波追浪逐的涛声,哗哗的在撞击你心扉;仿佛听得见碧波深处,归航的汽笛隐隐传来,似乎在传递着一个讯息:过年了。
“啪、啪”不远处有鞭炮声传来。夕阳刚刚隐到山后,如纱的雾岚还飘渺在山下,“迎家堂”的鞭炮声便次第响起,一会儿就响成一锅粥。拉开窗,一阵海腥味儿扑面。说心里话,我是极喜欢闻这味儿的。在大连时,工余的大半时间是流连在海边。傍晚时分,汹涌的潮头被挡在防波堤外,堤内波平浪静,落日的余晖覆在水面上,像一床绸缎似的被面,轻轻的随风拂扬,我会看着太阳一点点落下去,想起家乡一一太阳落下去的地方,正是芒种前后,麦子该上场了,畦埂上套种的玉米该萌出俩叶或仨叶了吧。我家临大街,每当有人路过,小黄狗会跑到大门口,警惕的观望,若是走近,便拼命狂吠;小儿就会跑过去,拽住它伸直的尾巴,往回拽……每当这时,就会有一阵海风吹过,海腥味会灌满我的心肺。这该是从家乡吹来的西南季风吧,带着故乡田野的麦香,吹过辽远的渤海湾,被大海贪婪的嗅光,化作海腥气应付我?好吧,我会久久地挣扎、沉沦在这海腥味里……可是,现在,我想闻到的是烟花爆竹味儿、是儿时的故乡年味儿。
印像中,故乡的年好像从腊月二十三就开始了。这天是“小年”,是“辞灶”的曰子,灶王爷要上天庭汇报一年来的工作。前几天往往会有送“灶马”的(卖灶王爷木板神像的小贩)挎着个“四升箢子”装做走亲戚的样子,上门兜售,卖叫送,买叫请。那时正是“破四旧,立四新”的时候,没见父母请(买)过,自然没有传说中的那些礼数、仪式,也没有那么多好吃的供品。记得这天最重要的活儿就是大扫除。吃过早饭父母就开始忙活了,母亲管洗刷锅碗瓢盆,父亲会在笤帚疙瘩上绑一根长木杆,从屋笆开始,里里外外,旮旮旯旯都扫一扫,叫“扫除一切牛鬼蛇神”。并把门上的旧对联刷洗干净,年三十那天再贴上新对联。晚饭却是要吃饺子的,母亲会把盛出的第一碗饺子,拿到天井里供一供,说是祭奠天地,拿回来搁在风箱上,靠墙竖起三双筷子,再点上三两张黄草纸烧了,嘴里念念叨叨,就算是祭灶了。
接下来的几天,大街上、胡同旮旯里,说不准哪里,不时会有爆竹声响,“扑啦啦”的惊起三两只过冬的麻雀,飞到谁家的屋檐下,蒸饽饽或年糕的热气蒸腾起来,熏得它们赶快叽叽喳喳的飞去。
天刚擦黑儿,早有性急的小孩子,拔出灶底的火炭点着“滴滴金”(一种用灰药和着铁末卷成的细纸捻,只燃不爆。)“嗤嗤”响着,噗噗啦啦的撒下闪闪银花,满街的撒欢儿。稍大些的孩子还会放“起火”(钻天猴),一根细长的竹条上粘着个“小爆仗”,用燃着的“棵(音guo)档穰”(剥去外层硬皮的高粱秸杆)点着芯子,“吱”的一声啸叫着钻上天去,“啪”的一声脆响,炸开满天的星火。
小村的空气里处处弥漫着火药的香味儿,混合着蒸饽饽的面香味儿,或是豆浆开锅后的豆香味人,当然也少不了大白菜猪肉炖粉皮(条)的香味儿……林林总总汇成故乡的年味儿,像陈年佳酿,日子越久越醇。
眨眼间就是除夕夜。天刚上黑影儿,父亲就领着我去村口“迎家堂”,点燃一摞烧纸,分成几份,用树枝拨弄着燃尽,再放一个大花炮仗。有时也会放个“泥垛子”(自制烟花),或“二踢脚”,一手拿稳、竖直了,另只手拿旱烟头凑近引芯,“哧溜”到地上,“咚”的一声闷响弹上半空,“咔”一声响亮的炸开,回声袅袅,好像是半个村子都听得到。不等烟火散尽,我们在“二踢脚”的余音里回家,父亲把早备好的一根木棍横放在大门口,叫“拦门棍”,“迎家堂”的仪式就完成了。母亲早在当门靠北墙的桌子上摆好几样菜肴,点一只小煤油灯,豆大的灯火在微风中摇曳,黑乎乎的土墙上便忽明忽暗,像有什么影子飘忽不定,隐隐约约的透着一股恐怖。赶紧跑到里屋,脱鞋上炕,这时的炕是极热、甚至是极烫的,因为年除曰这天,要“捞干饭”(蒸米饭)、蒸豆包、蒸菜包,要煮肉……从早到晚,灶火几乎不停。母亲把煤油灯芯上的余烬剔除,挑高些,挂在墙上,灯便亮了许多。父亲把小长方桌放在炕中间,给我和弟弟一人盛了一大碗大豆腐猪肉粉条炖“黏莪子”(野生菌类),说:放开肚子吃吧,早晚吃够,过了年可就没了。那一大碗吃上了没记不得了,只是到如今我看着肥肉、甚至油腻的菜就打挑(反胃),跟弟弟说起此事,他说,也是从那时起,看见肥肉就倒胃口!
转眼己“破五”,在“奔六”的路上。今又除夕,在远离故土的清水庐守岁。满桌的菜肴,海里游的、地上跑的,四条腿的、两只腿的,有翅的、没翅的,快成考察我智商的升级测验了。不说什么鲜龙眼火龙果,也不论风梨和菠萝是不是一种东西,更不纠结榴莲是奇臭还奇香;也不必说那南北零食干货,蓝莓黑提碧根果了。倒是那瓶长脖子的张裕干红又把我的思绪勾了回去。
扒拉着那大碗的猪肉粉条炖“黏莪子”,父亲说要自制“黄酒”我们尝尝。说着话,拿起竹皮子的暖瓶,在一个蓝沿白底的搪瓷缸里倒上些水,加上些红糖,用筷子搅匀、化开,又兑上醋,尝尝,再加些糖,后再兑上两盅白酒,最后捏了一捏发粉(小苏打)加上,搅动筷子调匀。只见那酱油色的液体里就有气泡冒出。父亲端起搪瓷缸轻轻的抿了一口,又往里添了点酒,给我和弟弟一人倒了一盅,说,尝尝吧,别喝醉了。好像是头一次发现父亲的目光是那么的柔和,满脸慈祥的看着弟弟端起酒盅轻轻的啜了一口。我先伸出舌头舔了舔那酱油样的液体,呀,些许的辣过后,是酸酸甜甜……端起酒盅,一扬脖子,干了!把酒盅放桌子上,怔怔的看着父亲。我想,那时我是惊呆了,那酱油样的东西,凉丝丝的穿透舌尖,凌乱了我的记忆,从未喝过这这么好滋味儿的“酱油”啊。父亲又给我倒了一盅。母亲在一边发话了,说,别惯孩子,你待引导成酒鬼!?
我姥爷是好喝酒的,每次来,母亲总是叫我端着瓢地瓜干,拿着个大肚小口阔边的酱色小酒壶、俗称“四两壶”的,去东街的“商联社”换酒。回来时,母亲早就用葱也许是韭菜吧,炒一盘鸡蛋,给姥爷当酒肴。满屋都是炒鸡蛋的香味儿。我站在炕前,看姥爷往酒盅里倒满酒,取下别在腰间的烟袋包子,拿出火镰和火石,从窗户角上撕下一纸条粘点酒,靠近火石,左手拿了,右手拿火镰“噌噌”的打出火星,引燃纸条后,搁酒盅上,呼的一下蹿起蓝色的火苗。姥爷就拿起酒壶在蓝火上燎。等酒壶里有热气冒出时,姥爷会把酒壶往下一顿,火灭了,姥爷把酒盅里的酒倒壶里,轻轻一晃,再倒满酒盅,端起来,一扬脖子喝了,㧅(夹)一筷子炒鸡蛋,搁嘴里,闭上眼睛,抿着嘴仔细哺咂(品味)。
姥爷是酒鬼吗?酒鬼是姥爷的样子吗?那可綦好啊。趁他们不注意,我抢过搪瓷缸,“咚咚咚”把那些“酱油”全灌进肚子里!抬起右胳膊用衣袖在嘴上来回擦了擦,一咧嘴对着弟弟嘿嘿傻笑,这会儿轮到父母惊呆了。又吃了没几块肥肉,就有在天井里转了三圈的感觉,父母、弟弟,桌子都在转,屋笆也在转,我也在转,转……可是,我没变成酒鬼,虽非滴酒不沾,也是少啜即醉,也该是那顿年夜饭留下的后遗症吧?
今夜,守岁,在清水庐。丰盛的年夜饭,已成配角,像舞台上的道具,展示着一个时代的富足,人们的需求也在改变。拙荆守着平板电视,听着春晚看手机,小女捧着手机,在朋友圈里看别人守岁。我站在阳台,握一紫砂小壶,透过高大宽阔的落地窗,看霓虹流光溢彩的夜幕下,此起彼伏的烟花,绚烂着人间的繁华。
一个全新的时代已经到来,我们已经沐浴在新时代的春光里。在物质上,已经基本满足本能的需求之后,人们正在向关注精神层面的方向转变。从实物中获得的满足感像烟花一样,灿烂只是一瞬间。但是,我们宝贵的人生经历,以及从中获得的知识、感悟,将永久地注入到我们的生命中,若浪逐潮涌,代代相传。
▋作者:以可,山东诸城人,诸城市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一个用平凡之笔讴歌不平凡时代的业余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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