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根据陈丁两口子的描述，宋宁废寝忘食地用了三天时间，把他们想要的那种风格的装修方案改了六七稿，又先给主管看过才拿给陈丁。
这是宋宁入职两年半，第一次独立完成的方案。主管说，已经很棒了。
但宋宁还是有那么一点儿忐忑。
倒不是不相信自己的能力，宋宁在学校时，设计的方案拿过奖，她也是凭借这种实力进入到这家小有名气的设计公司的。
但宋宁还是选择稳扎稳打，室内设计这个行当，高手如云，竞争巨大，宋宁还是自知的。
不过这次的设计，宋宁也觉得可以了，一是她能看出来陈丁两口子不是真正内行，生活档次也不是太高。尤其陈丁的老婆，头发颜色里都飘荡出一个小生意人算计的气息。
陈丁倒还好些，先是长得不丑，也没发福，稍好点儿的行头一衬，还有点儿成功人士的意思。
陈丁两口子做食品生意，手里应该有点儿钱，买得起那样的小区近两百平米的跃层，装修，也能请得起专业设计。
但格局在那里放着，这个行当久了，都学会了看人，所以主管都没太把这两口子当回事儿，直接甩给宋宁去练手。
练手归练手，宋宁是尽心尽力的，不管陈丁两口子是什么人，她不能拿自己的业务水准开玩笑，毕竟也算是她在这个行当第一块真正的敲门砖。
但陈丁没想到，方案一拿出来，陈丁两口子的反应会是那么大相径庭。
陈丁是认可的，瞅了两眼眼睛就闪了光，闪得一清二楚。而陈丁老婆，说暴怒都不为过，手指急速地戳着宋宁的笔记本电脑屏幕，说这啥呀？这里，还有这里，弄成这个样子能见人不？还大公司，还知名设计师，当我们不懂行蒙事儿呢吧！这个绝对不行啊我跟你说，重做，必须全部重做……
陈丁老婆在那里戳着，宋宁一脸懵逼地没插上话。以前不是没被客户否定过，但被这么全盘否定还否定得这么……难听，宋宁真是头一回碰到。
陈丁老婆还在指手画脚，被陈丁打断了，陈丁说啰嗦啥呢，我觉得还行，挺好的。
行什么行啊，两三百万买套房子可不是让她瞎糟蹋的！陈丁老婆指着宋宁，你不是冒充的什么狗屁设计师吧！
宋宁这下不干了，方案不满意可以商榷，人身攻击绝对不可以。宋宁说，大姐您说话能礼貌点儿不！
陈丁老婆更不干了，说你说谁没礼貌呢？你可是我花钱雇来的，客户是上帝知道不……
陈丁老婆话来得快，语速也快，宋宁完全没法招架。陈丁老婆说，不行，我去找你们公司换人，水平不行也算了，什么态度……
突然陈丁吼了一嗓子，有完没完？！
2
陈丁那一嗓子特别响特别暴躁，不光陈丁老婆，把宋宁也吓得一哆嗦。
别说倒是特别管用，陈丁老婆一下就住了口。
陈丁瞅了宋宁一眼，说对不住啊小宋姑娘，别跟她一般见识。
陈丁老婆一瞪眼，你……
陈丁说你先回去吧，这事儿你别管了。
陈丁老婆说我的家我凭啥不管。
陈丁说，那我走了，你管，你从头管到尾……
宋宁多少有些尴尬，这两口子多少是为了她这么掰扯起来的。并且，陈丁还立场鲜明地站在她这边儿。
不光站她这边，几分钟后还把他老婆赶走了。陈丁跟她老婆说，装修好之前你不用来了！
陈丁老婆被噎得脸都红了，可是竟然没有再闹再纠缠，竟然，红着脸低眉顺眼地走了。
宋宁便断定出来，这对夫妻中，陈丁老婆也就是个纸老虎，真正说了算的，是陈丁。
不过宋宁还是表示了感谢和歉意，一是所谓工作态度，另外宋宁也是女人，要是自己男人替别的女人这么撑腰，也是会不舒服的。
宋宁说，怎么冲姐发那么大脾气？
陈丁说，跟女人讲不通道理的时候，发脾气还是很有必要的。
宋宁忍不住乐了，这话儿有点俗气的小文艺味儿，从陈丁这样一个生意人嘴里说出来，有几分冷幽默效果。
陈丁也笑了。
陈丁对宋宁的设计极其认可，除了一些小地方的改动。但签协议的时候，宋宁还是犹豫了一下，说，要不……再跟姐商量一下？
陈丁说，跟她商量啥？商量得通不？
宋宁说，她要是不喜欢，以后……
陈丁说，我说了算。放心吧，这段时间我不会让她来烦你的。
宋宁的脸一下红了。陈丁竟然用了烦这个字，他还真是……挺实在，不遮不掩的。
然后就各种材料的购买清单，宋宁帮着陈丁对比了一下不同品牌的性价比，宋宁觉得一是分内之事，另外即使不全是工作范畴，能多做点儿，她也想多做点儿，对得起陈丁的信任和袒护。
宋宁有切身体会，在这种合作关系里，彼此能信任简直太太太重要了，碰上不好侍候的客户，一个吊灯都能让你跑八趟灯具城。
地板铺好了刨开重新铺的事儿也不是没有。
陈丁简直是太省心了，协议签了，一些细节问题也讨论完毕后跟宋宁说，那就都交给你了，需要买东西时，你喊我一声就好。呃，我去付账。
宋宁说，好嘞。
3
设计费上，宋宁给了陈丁一个很大的折扣，差不多只剩了公司应得利润。
不光因为陈丁省心，还因为他高度的认可和放心。
宋宁也不例外，并且，也没有隐瞒陈丁，地板或者墙漆等大件的选材，干脆喊了陈丁一起去挑选和购买。
陈丁很周全，又是生意人，当然知道宋宁多付出了什么，有时候在建材市场待半天，也顺道跟宋宁一起吃顿饭。
有一次，吃完晚饭陈丁送宋宁回去，宋宁下车时，陈丁很随意地给她塞了个纸盒。陈丁说，是化妆品，客户送的，看着还可以，应该，配得上你。
宋宁要推，陈丁说，都是江湖儿女，不那么客套了哈。
宋宁便收下了，江湖儿女是个通吃的措辞，好像再推，就有点儿矫情了。
大多时候宋宁待陈丁家里盯着工人干活，一丝不苟地。
除了宋宁设计方案的认可，陈丁还要了个吧台，在一楼楼梯转角的位置。
按照宋宁的专业眼光，放在那里不太妥当，感觉挺别扭的。但宋宁没吭声，已经够顺利了，无所谓陈丁提这一点儿的要求。
大理石的材质，台面窄窄的，安放好，旁边配了个两层的小红酒柜，陈丁看着很喜欢的样子。
然后那晚收工，工人离开后，陈丁跟宋宁说，要不，试试效果？
宋宁愣了一下，看到陈丁从包里掏出两瓶红酒来。
还有两只分开放的高脚杯，酒杯大得夸张。
陈丁说，可以吗？
宋宁刚要开口，突然不知哪个地方抽搐了一下，小腹隐隐疼起来。宋宁哎呦了一声。
一个下午都有那么点不太舒服，她没太当回事，没想到突然这么一疼，便疼得剧烈起来。
宋宁是被陈丁从楼上抱下去的。抱出门，抱进电梯，抱到楼下停车场，又放进车里。陈丁让宋宁忍着点儿，一路飞快地送到了附近的医院。
急性肠炎。
陈丁跑前跑后地挂号交费取药……宋宁输上液，躺在那里，看到陈丁跑了一脑门儿汗。
好得也很快，两瓶液体没下去，宋宁症状就缓解了。
陈丁一直在那里守着，有那么一会儿，打了个瞌睡。宋宁躺在那里看他侧面的轮廓，三十三四岁的男人，称不上好看，也没有了年轻男人那种略帅的气息，但是看着那么安全，稳妥。
宋宁自己笑了。
陈丁的瞌睡醒了，就那么在灯底下瞅着宋宁。半天，陈丁说，很年轻的时候，也想过，身边会有一个这样的女孩子，齐刘海，有颗小虎牙……
陈丁叹了口气。
在陈丁那口缓缓的气息里，宋宁心里，突然有一点说不出来的温软。突然觉得，人生……都不容易。都在……希望和失望之间坚持前行。
陈丁也一样。粗糙的生意人面具下，也曾生长过青葱美好。
4
休息了两天，感觉已完全无碍，宋宁继续开工，那天去的时候，正听到刷墙的工人说那两天陈丁老婆跑去了，差点跟陈丁干了一架，她不喜欢地板颜色，趁着没铺让陈丁去换……
后来又被陈丁赶跑了。
这事儿陈丁没跟宋宁说，宋宁也没问，但那天下午，宋宁主动把几天前陈丁拿的红酒从酒柜里拿了出来。
宋宁说，补上？
陈丁说，补上。
但陈丁没让宋宁多喝，担心她的身体，他自己喝了不少，大半瓶的样子。
后来陈丁有些醉了，却还坚持送宋宁回去。
不能开车，打了车，并排坐在后座上，陈丁身上有红酒缓慢发酵的气息，身体好像也有些软，朝着宋宁靠过来。
宋宁朝旁边侧了那么一下，但随即，轻轻移了回来——陈丁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臂，以一种非常适合的力度，像是一种依赖，也像是一种索取。
宋宁突然一点儿都不想挣开那种力度……一个人，在一个城市，拼搏在一个行业，心无旁骛，好久都顾不上分辨男人的气息。
又有那么一点酒，陈丁再伸手将宋宁带到怀里，嘴唇盖上来的时候，宋宁延续了那种不明所以的顺从。
顺从了陈丁，顺从了突如其来的男人味。
但也就吻了一小会儿，或者几秒钟，前面师傅轻轻咳了一声，宋宁腾一下醒悟过来，把脑袋从陈丁怀里拔了出来。
脸一下烫得要命。
车停下来，她到了。
宋宁几乎是拉开车门逃了出去，没管车费，也没跟陈丁再说半个字。宋宁半点儿没想过会跟自己的客户，跟陈丁这么一个做海鲜生意的中年男人有什么。
暧昧或其他。
但陈丁嘴唇边淡淡的红酒味，分明还在她的唇边发酵。那种感觉，真是很尴尬，宋宁有些不知道，接下来该跟陈丁如何面对。
还差不多要半个月才能彻底完工，总是要面对的。
但宋宁第二天就知道她的纠结多余，陈丁出差了，去十来天。走之前，把装修剩余的事情交代给了一个亲戚，包括付账之类的琐事。
专门跟宋宁说，他老婆不会过来，让她安心工作。
宋宁听那个亲戚说完后，心里顿了半天。
陈丁是故意的吧？宋宁觉得，他是也不知该如何面对这场暧昧之后的宋宁，才会找了这么个借口，还不忘了让她安心。
一刹那，宋宁释然了前一晚的暧昧。
5
宋宁也就安了心，按照定好的方案，加快后面装修进度。
陈丁老婆果然没再来过。
而陈丁虽然人不在，却让亲戚拍了装修好部位的图片发在朋友圈里，宣传效果。还在宋宁公司的网站上进行了很得体客观的评论。
表达了极高的满意度。
宋宁还真没想让陈丁做这件事，虽然这件事对宋宁来说，其实挺重要的，客户的认可度是提升设计师口碑的最快途径。
陈丁人不在，该做的却都做了。
宋宁有时候站在日趋完工的宽敞房间，会突然想起陈丁的亲吻，慢慢地，发酵出一种若有所思的情绪来。
也因为陈丁发起的好评，一天晚上，同事磨着宋宁请吃火锅。
就去了。
吃饭前宋宁接到陈丁电话，说过几天就回来签字验收。宋宁也告诉他，地暖什么的全部处理妥当，地板铺好，一切OK。
也值得提前庆祝一下。
那顿饭吃了很晚，宋宁喝了点儿酒，去了两次洗手间，回来，也没克制自己，喝多了。
睡到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酒醒后，宋宁去到陈丁家里，工人先歇歇，晾晾暖气管，再把地板铺好。
然后地板铺好卫生也打扫过的第二天，陈丁便回来了。简单过目，便将账目结清了。
陈丁还是送宋宁下了楼，楼前，宋宁跟他说了再见，转身走的时候，陈丁犹豫了一下，说宋宁，对不起啊，那晚我……喝多了。
宋宁回过头说，哪晚？
陈丁一愣，噢，没啥。再见宋宁。
宋宁笑了笑，说其实你们夫妻俩审美还是挺一致的，我觉得那个……对那个吧台，如果换了红色，你夫人可能会更喜欢。
陈丁又愣了一下，没等开口，宋宁说咱们这也算两清了，日后有什么问题，我可概不负责。谢谢你对我工作的认可，入住快乐。
说完，宋宁扭头走了。
6
那之后，陈丁没再主动联系过宋宁。但宋宁会在微信朋友圈看到陈丁的一些生活动态。比如房子晾晒了整个夏季。
入秋，陈丁乔迁新居。
如今的秋天短得不像样子，毛衣没穿过来一轮，冷空气来袭，全市接到提前供暖的信息。
供暖约半个月后，宋宁不太意外地接到了陈丁的电话，陈丁说宋宁……
宋宁还是问，哪位？
陈丁说我啊。
宋宁说对不起啊，您哪位？
陈丁只好又做了一下自我介绍。陈丁说，不知道咋回事，家里这段时间出现了一种酸臭味，怪怪的，不特别浓烈，也不知道哪里发出来的。找了检测公司，也没检出什么。陈丁怀疑是地板或者墙漆的问题。
宋宁懒洋洋地哦了一声，说原材料是您自己去购买的，如果有问题，可以联系对方。
又说，当初装修验收合格，没任何问题。你也签过字了，我爱莫能助。
宋宁把电话挂了。
但没过两天，陈丁又把电话打过来了，说检测了材料也没啥问题。陈丁说太难闻了，根本没法住了，老婆带着孩子跑回娘家了。陈丁说宋宁这房子是你看着装修的，还是麻烦你来看看吧，就算帮我个忙了……
陈丁焦急又恳切，宋宁都能想出来他那一脑门的黑线。
但还是过了半天，宋宁才懒洋洋地说，那好吧。
宋宁就去了，进门就捂住了鼻子，味道不非常大，可是很难闻。然后宋宁四下查看了半天，跟陈丁说，大致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了，也有办法解决，不过，有些麻烦，费用不低，至少要……
宋宁报了个数，二十万。
陈丁差点炸了，什么就二十万？
宋宁说工费材料费，一楼的全部地板都要重新更换，二十万还是人情价。
陈丁目瞪口呆，半天说，到底啥问题。
宋宁说，跟你说了你也不见得明白，反正你愿意就处理，不愿意就拉倒，我也挺忙的。
陈丁怔了好半天，才瞅着宋宁说，宋宁，你这是，讹人呢？
宋宁说你可以这么想，如果你不愿意，找旁人吧。
陈丁说卧槽……
宋宁拔腿就走。
陈丁最后还是乖乖接受了，能找旁人，他就不会找宋宁了。
宋宁也没多说，先拿了钱，找了俩工人把陈丁家地板刨了，更换了地暖管道——气味，正是地暖的暖气管道壁遇热散发出来的。
7
没有人知道，很久前的那天，房子装修即将完工时、铺地板之前，宋宁用了大半个夜晚，一个人在陈丁的新房子里，沿着弯弯曲曲的暖气管，涂了一种特殊物质。
那种东西，无味，无毒，只是遇热后会散发出特别难闻的气味。
那是宋宁在一本小说里看到的，是一个大夫身份的女的，为了报复前夫和新欢，搬走之前这么干的。
宋宁看的时候还觉得挺好笑，但那次，她一下就把这件事记了起来。
就是那次跟同事吃火锅，宋宁去洗手间的时候，经过一个高靠背的卡座时，听到了陈丁老婆的声音。
宋宁，对那个声音非常熟悉。
陈丁老婆在跟朋友吃饭，边吃边聊，聊的，正是她家装修精美的房子。
陈丁老婆说那个设计师就是蠢蛋，她跟陈丁商量好了的，故意意见相左，一个红脸一个白脸，然后让陈丁帮着宋宁说话，卖了她个大人情，这么一折腾，不光设计费打了折，宋宁还特么地尽心卖力的，甚至带病坚持工作，都当了自己家活儿干了。
陈丁老婆说，还差点让我男人占了个便宜哈哈哈……我男人说那女的也太好占便宜了，要不是他心里头有我，都差点扛不住了……
陈丁老婆又说，你说现在的女的到底是蠢呢还是贱呢？一点儿脑子都不长，真当自己是大美女呢……不过设计得真是好看，要是那个吧台是大红色的就更炫了……
宋宁那点儿酒，一下子特么地全醒了。
愣怔半天，心里滚过了能想出来的所有脏话后，宋宁却竟然保持了镇定。
然后站了一会儿，一声不吭地从那个卡座和陈丁老婆后面，走过去，去了洗手间，洗了把脸。
脑子完全清楚过来。
当时，也唏嘘了那么一下世界太小，但宋宁即刻否定了这个唏嘘，不是世界太小，而是……没有什么坏的东西是能藏得过去的，就像所谓的法网恢恢，疏而不漏。
大事如此，小事，也一样。
那家火锅店就在陈丁家新房小区对面，碰上，是巧合，也是正常。
宋宁觉得，那就是生活对她的一次小救赎和小提醒，不让她被这样难堪的人心愚弄。
陈丁老婆的难堪还在表面，而陈丁……这样不堪在背光处的男人，总得得到点儿教训才公平。
然后，宋宁就做了那件事，为自己，也为公平。
何况本来，钱也好，被愚弄的愤怒也好，都是陈丁欠下的。
长按以下图片，识别，便可打赏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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