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看望曹乃谦先生进门他说得第一句话就是:“中美我给你泡茶。”当我坐好之后,先生边摆弄茶具边问第二句话:“你爸身体如何?”先生和我父亲都是共和国同龄人,我说老父亲身体不错,每天上午锻炼身体,下午打麻将。只是最让我们闹心的是,他总是不听话。先生看着我,边倒茶边说:“我知道是什么让你们闹心。”“您儿咋知道?”我边品茶边睁大眼睛看着先生。“你还真以为我脑袋有病了?”他似乎有点小生气,像个小孩子一样瞪着我。“您儿不是说您记心糟透了?”我有些埋怨先生,其实我才不会去埋怨他什么呢。先生刚刚从医院回家,说在家里才舒服。的确也是,婶子(曹乃谦先生的爱人,我随吴姐这样叫顺口了)的脸色也好看多了。先生继续说着:“不就是你们不让人家开车,人家要开,你们不叫人家抽烟,人家要抽。”
我有些诧异,“您这是替我爸说话,那您觉得我们管他管的不对喽?”“对是对,只是……”他不说话了,双手在头上不住地挠着,“那,哎,那戒烟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戒烟都戒了一百次。
这话把我乐了,一百次?我的笑声惊动了在厨房里做饭的婶子,“看把你俩乐的。”她边说着,边走了出来,手上还粘着面粉,笑笑儿地问:“说什么呢?乐成这样?”“曹老说他戒烟戒了一百次,第一百次才戒掉,那您一定是生了九十九次气。”“那还不是啥,你让他给你倒腾倒腾,我做饭去。”婶子做饭了,我继续听先生给讲戒烟一事。先生说话特别有感情,听他说话感觉是在看他的书,是在听他讲书中的故事——戒烟实在是件难事。
先生第一次戒烟是在二虎蛋家,二虎蛋是他的好朋友,和他住一个大院。他和二虎蛋边喝酒边说戒烟呀,二虎蛋说你戒不了,他说能。二虎蛋一看他那态度很坚决,还是不信他能把烟戒了,说,“你要是戒不了咋办?”先生一激动看着炕上躺着的孩子红红,指着红红就说:“戒不了的话,我就叫红红叫姐姐。”大家失笑翻了,觉得先生这是下了大决心要戒烟。先生还严肃地说:“这话一定当真的。”这话真的当真了。一周后,二虎蛋逮着了先生偷偷在街门外抽烟,当他发现二虎蛋时,立马把半截没抽完的烟直接装进了裤兜,假装心平气和地和二虎蛋说话。没想到烟头把裤兜烧开了一个洞,这事情露馅儿了不说,还把条好好的裤子烧了。先生说那次戒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真没闹好。最主要的是那个赌,在众人面前,对着炕上那个才两岁的红红,叫了声“红姐”。那小孩儿一脸茫然,啥也不知道啥。大家只管乐,孩子最后都吓哭了。先生说完之后,右手背拍在左手心上,啪啪几下,你看看这事情,都过去快三十多年了,一想起来,还是很败兴。这也不是最狼狈不堪的一次戒烟,还有了。婶子出来了,叫吃饭,先生说得正是兴头儿上,“不能吃的了,等我把戒烟的故事跟中美捣腾完了再吃。”婶子又是笑笑儿地说:“那你给捣腾,我抽这点时间打个汤。”先生继续说他戒烟。这次是在他家喝酒,还是和二虎蛋。喝的中间,抽开了烟,婶子正好嗓子发炎,闻着烟味就开始咳嗽。二虎蛋说:“你不要抽了,你看看嫂子咳嗽的。”他说:“不抽就不抽,从今往后都不抽!”先生一激动,又慷慨激昂地把戒烟摆在了桌面上。二虎蛋一听,瞪大两只小眼儿,“真的?再次戒不了那咋闹?”“嗯,嗯,嗯,这次一定要比上次赌得严重点,还是叫你家红红叫姐姐?如何?”“那不是一样样儿的了?你叫一次也是个叫,叫两次还是个叫?不行。”二虎蛋说不行。“不行,那就叫红红姨姨如何?”先生又一次郑重其事地宣布了戒烟仪式,对着婶子,举起手发了个誓。二虎蛋和婶子互相看着,也点了点头,想这次也许能戒了烟。没想到在一次写作中,先生写得正是兴头儿上,高兴之余唯一想到的是抽支烟。这次一激动又忘记了誓言,跳下地,抽了褂子批在肩上,大步走到小卖铺,一包烟到手了。久违的阳光明媚在先生心上,回家坐在桌子前,边抽烟边写着,一包烟不知不觉抽光了。
夜色暗了下来,婶子就站在他身边,二虎蛋也过来了,先生还陶醉在自己的作品中。家里烟雾缭绕,如同仙境,先生在文字里打坐,一时间光阴凝固,旁人都知道他进入文字的世界里,谁都不便打扰,婶子和二虎蛋悄悄退下,他们到二虎蛋家等着先生喝酒还有……先生大概是在七点多写完了稿子,回过神来,发现烟蒂一堆,立马跑到了二虎蛋家,主动说:“二虎蛋,我今天又犯错了。”看着红红,立马就叫:“红姨,您儿好啊。”大家这次不再哄堂大笑了,只是感觉先生写作的劳累、欢喜与困苦。烟,在他欢喜的时候能助兴,在他孤独的时候能更冷静地去思考。不过,这次叫过红姨之后,直到现在,先生见了红红还是叫红姨。在红红二十几岁的时候,她听到先生叫她红姨,实在郁闷,就问了他为啥叫人家红姨?先生拍着红红的肩膀说:“就当你的名字叫红姨算了。”红红现在已经三十多岁了,想必一定知道了红姨的来历。这一百次戒烟,就有一百个故事。先生还有一次戒烟,是几个朋友们打赌,要让媳妇们监督并写了保证书,夫妻双方都要签字。这次戒烟在形式上闹得真是玄乎。正巧婶子在省里学习,先生还把几个人都签好字的保证书寄到了省里,和婶子一同学习的人们还有些大惊失色,大家都说,戒烟闹腾这么大的动静,不一定能戒了。看来大家还是都懂得男人们戒烟的难处。最后,真的被婶子的那些同学们给预言住了,先生并没有戒掉烟,这次复抽的时间更长,也更厉害一些。原因是,他正在写母亲《换梅》一书,情感注入的多了,烟也随之抽的多了。到了第一百次戒烟的时候,先生是在母亲去死之后。他跪在母亲坟前,说了一定要戒烟,这也是他母亲的希望。这时,他似乎又一次沉静在思念之中了。他说,他母亲是伟大的,坚韧的,也是柔情的。每一次看到烟,他想抽的时候,他就告诫自己,不能欺骗母亲。也总觉得每一次烟瘾上来了,母亲真的能看见他。于是,一次次拿起了烟又放了下来,到现在,他真的戒了烟。这第一百次戒烟还是成功了。先生说他母亲没死,一直活在他心中。我说,您儿母亲的确没死。人其实有三次生命,第一次死亡是肉体的死亡;第二次死亡是灵魂的死亡;第三次死亡是被忘记。这被忘记了,才是真正的死亡。他说这话高明,我说,我不高明,这话我是从书上看来的,属于盗版。我还说,我爹戒烟戒了一百次,最终没有戒掉,还是您儿高明。先生把两手又一次放在了头上,来回摸着,哈哈大笑起来说:“你真是个开心果!走吃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