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九号线，遇见和死去的朋友正在赶往同一辆地铁，是我人生中最不可思议的事之一。
她从地铁口进来的第一眼，我就发现了她。其实已经是下班高峰期的时间点，但我第一眼就认出了她。她穿着那件她喜欢穿的法国白色带花边的连衣裙，带着耳机，我和她第一次单独出来玩的时候，她就是这一身穿着。我赶紧跑上去，并叫住她。她看起来并没有认出我是谁，这也难怪。大学时我留着胡子，还有没打理快齐肩的长头发，穿着也邋里邋遢，和现在完全判若两人。
站在她面前的我，穿着社畜标配的白色衬衫，黑色工装裤，一头短发，把胡子刮了又刮。我仔细思考如何向她介绍我的身份，发现怎么也无法理清头绪说起。“真是好久不见，上次见面还是四年前，忘记了吗？我们去看过宇宙塑料人的演出，还在“车站前”一起看过电影，车站前你还记得吧，复兴东路上的那家周末播放独立电影的书店？”“你看起来变化确实挺大的，都过去四年了，好像和你出来玩还是昨天一样。你现在怎么样？其实相貌上倒是没什么变化，整个人的气质看上去变化得倒是挺明显。”她从一开始的疑惑很快转化成平静的坦然，甚至语气变得高兴轻快很多。
“你是小D吧。”这是我网名的简称，在很长一段时间我通过网络认识到不少趣味相投的朋友，有的随着毕业工作少了联系，有的不知道真死了，还是绝望了，朋友圈许久没更新，想起来找他攀谈几句，才发现不是被拉黑就是没有下文，还有些确实成为要好的朋友，至今为此保持着联系。“对，我还以为你死了，当时你爸爸发了朋友圈，说你在郊区一个酒店里自杀了，是服药和酒精混合中毒死的，之后就再也没看见你发朋友圈。”她笑起来，是很不好意思的笑，头也稍微移了些角度。“你知道我那段时间状态的确不好，每周都会去医院再开药，不停地吃药换药，脸上也起了很多疱疹，真打算一死了之了好，可惜没成功，被酒店保洁的阿姨开门发现的，没死，送到医院洗胃。
被救治成功之后，也不好意思再联系在上海的朋友们，父母也担心我一个人在上海工作，所以干脆宣布社会性死亡，回到东北谁也再找不到我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找一份工作。”我听了既松一口气，又感觉有些气愤，固然假死者通过朋友们对她真挚的思念满足内心无法掩饰的窥探癖，达到自我满足的愉悦。可对于那些真诚的人，为她的死亡而自责愧疚的人，是无法摆脱的，偶尔想起时，也会带着挥之不去的沉重。即使交往的经历有好有坏，在一个人死后，那些共同经历发生的事都成为她存在的证明，而那些烦躁的情绪自然随着她者的死去烟消云散。
“你可不知道，当时你宣布你死的时候，晚上你假装你父亲发的朋友圈，我想起时，跑到宿舍楼的过道里，抽完了整整半包的香烟，脑子里想起你的时候，都是你抽烟的姿势。”我比了比手势，右手中指和大拇指合并，凑到嘴边的位置。这动作多少有些滑稽，我做出来，也似乎是想把尴尬的气氛溶解掉，我的确已经不再怪她了。
她露出有些惊讶和害羞的表情，然后像我认识中的她一样，絮絮叨叨地自说自话，我也没仔细听，就像是鱼在被喂食时，嘴朝上方吐出一连串细小的气泡。我打断她，并示意让她坐在一边等车的凳子上聊一会儿。“其实当时我有猜到会不会你是假死，为此我还专门跟着你微博，找了找你互关的，在上海和东北的朋友。”“恰巧第一个就是你在现实生活中也认识的朋友，我向她询问关于她了解你的讯息，她一开始很警惕，问我的身份，我是否知道你的消息。我一一说明了，她才放心，告诉我她关于你的记忆。”
“比如在你在朋友圈发布那条消息之前的一个月，你们一起去看了一场音乐会，在出来的路上你在711买了一小支酒，然后打算一饮而尽，她劝你，把酒抢过来，你还生气，咕噜咕噜一口喝进去，然后被呛住，大声的咳嗽。”“我们共同认识的朋友，在你死后一段时间也突然找过我，她说她有时还会点开和你的聊天界面，点开朋友圈，我也不知道怎么劝她，她还说后悔介绍你认识我，她总是乱介绍一些朋友一起玩。”
“但我其实不怪她，和你认识也并不后悔，我们作为朋友在一起的时候虽然不多，但总的来说，也算还不错的回忆。”她在旁边听着，我讲着在以为她死后，我徒劳无功的举措，越讲越流畅，甚至像是高潮时的喷发，无法控制自己，我重复我讲的话，我的愧疚和自责，我徒劳无功的举措，越讲越流畅，甚至高潮的喷发，无法控制自己。她起身，走向地铁开来的列车。
我还在背后重复着，累积爆发的过程，然后喷射。醒来时，我掏掏裤兜里的香烟和火机，夏日淋漓的汗水，裤裆的潮湿，周围一片漆黑静默，只有空调外机机械运作的嗡嗡声，像是彻底把我拉回这现实。明早还得上班，看看时间，在出发前洗个澡，换掉衣服，做好早餐，乘9号线的班车。我感觉肺部恶心得难受，在床头柜上摸到纸巾盒抽了一张，吐了痰。从烟盒里拿出一支烟，按动火机。我还活着，疲惫的活着，随着烟气进入肺里，我意识到这一点，我还得背负一些人的死继续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