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吧手机版
驯夫记
日期:2020-05-21 21:22:10 作者:读点君 来源:每天读点故事 阅读:

驯夫记

  庆昭十年冬,接连生了三位公主皇后终于为大熹诞下了皇长子,取名容徽。紫薇星大亮,将黑夜照耀得宛如白昼百姓中惊醒,见着吉兆,纷纷朝着皇宫方向拜了又拜,直呼“天佑大熹”。

  而与此同时原本花期是八月份的玉簪,也在这夜悄然开了,而且花骨朵都奔着一个方向——丞相府,成

  一打听,原来不过跟皇后娘娘后脚功夫,丞相夫人也在这夜诞下了一位千金,唤做成玉。

  次日,丞相上朝,跟皇帝一合计,觉得同一日生孩子就已经够巧了,生的孩子还都自带祥瑞,那就更别提多拉风了,何况这俩还是碰巧是一男一女,说不是命定的姻缘都没人,便这么愉快地结了亲。

  不过容徽是皇后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儿子,生得又粉雕玉琢,自然珠子似的护着,一出生就让皇帝封了太子,加上前头又有三位姐姐宠着,自然惯得跋扈蛮横,闹将起来,他的皇帝老子都镇不住。

  他五岁时,也不知怎么知道了成玉是他襁褓里就给定下的太子妃,哭闹着非要到丞相府见成玉,说要看看小姑娘有没有资格做他的太子妃。宫人拿他没办法,去禀了皇帝,皇帝一听也头疼,小崽子当成家的姑娘阿猫阿狗啊说就看。

  不过皇帝也拿这个小魔头没办法,趁着刚下朝,忙派人去将走到了宣直门的丞相又追了回来。

  丞相一听皇帝家的小崽子如此嚣张里也是憋着一股火,可转念一想,自家宝贝女儿也没相看过容徽,万一她不满意呢?于是又点头,皮笑肉不笑:“行,看。玉儿淑静,太子看了兴许也可学到一二。”

  于是当日正在家习字的成玉就这么和太子容徽在自家的水榭中进行了第一次会面

  水榭四周悬挂了鲛绡纱,风一吹,便柔波似的荡开。

  成家家风如此,上上下下连带仆人都好风雅,可小太子是个粗鲁人,一只脚才刚踏上水榭,两只手便已经扯住一片薄纱往下拽了。

  边拽还边呸了两声:“是什么玩意儿往我脸上飞!”

  随侍的宫人都为自家主子这没文化德行感到脸红,凑过去小声地解释:“殿下,这是……”

  还未说完,水榭中便响起了一道稚嫩温和声音:“是鲛绡纱。”

  小太子愣了愣,拨开薄纱往里看,里头有一位不十分可却亭亭而立显得十分温雅小姑娘。

  “殿下若不喜欢,我这就让人撤了。”小姑娘懂事而知礼,一双漆黑灵动眼睛任谁看了都会欢喜

  可刚刚也说了,小太子尚还是个肤浅的小崽子,瞧着那双眼睛,虽不难看,但觉得跟宫中貌美的宫婢一比,好像是要小了些,嘴巴红润饱满,却非时下流行的樱桃嘴儿,耳朵……耳朵倒是小巧,像一块上好的玉,可跟她普通五官一配,就不值一提了。

  容徽垂下小脑袋,有些失望,觉得自己这趟来得不值,于是一声不吭就打算走,想趁着离回宫还有段时间,去市集上玩一玩儿。

  只是刚转了个身,就被追上来的人给拉住了。

  容徽低头看了看,心想这只手还算好看,五指纤细骨肉匀亭,拨动琴弦的时候一定别有韵致。

  可怎么就配了这么普通的脸?

  容徽还是失望,失望之余还被挑起了一丝怒火,回头瞪着成玉,不耐烦道:“放开我!”

  成玉歪头看他,问:“殿下要去哪儿?”

  “你管不着!”

  成玉想了想,答:“可我爹爹说未禀明他时殿下不可离开水榭。”

  “那又不是我爹。”容徽翻了个白眼,觉得他的小太子妃不仅长相普通,性格更是古板又无趣,当即便恶声恶气道:“我要回宫告诉父皇,让他下旨休掉你!”

  “什么是休掉?”

  “就是不让你做我的太子妃!”容徽扬了扬小拳头。

  “哦。”仿佛被威慑到了,成玉松开了容徽的袖子。

  容徽正感到满意,刚想补一句:“要是你以后能听我的话,那我就考虑考虑不跟我父皇说。”

  可还未开口,却见那个古板的小姑娘真诚地望着他,催促道:“那殿下快些去。”

  虽然退亲这事儿是容徽先提出来的,可一看成玉比他还迫切的模样,他就有些恼火了。

  他想退,这没问题,好说他也是一个太子,又生得颇好,瞧不上她一个豁牙小丫头,简直合情合理。可成玉想退,这问题就大了——

  她哪儿来的资格看不上他?

  于是小太子回到宫里,辗转反侧一整宿,最后攥着拳头咬牙发誓,这婚他偏还不退了,他要跟成玉势不两立!

  但发誓归发誓,条件允不允许就另说了。毕竟他住在宫里,想要出去一趟也不容易。

  不过容徽也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即不能当着面跟成玉势不两立,他便迂回着来。

  且说有一次,大熹的附庸国进贡,拉了臭味儿冲天的果子来,说是当地的特产,特地送来给各宫娘娘尝个鲜。

  皇帝涵养好,没当着来使的面说这东西臭得像坨屎后宫那些爱俏的嫔妃断然碰都不会碰一下,只等那来使离开后,便急吼吼地指使宫人将这箱东西沉到护城河里去。

  宫人们捂住口鼻嘿咻嘿咻抬着箱子走,走到一半便被容徽给拦了,紧接着原本该沉到护城河里的东西,便送到了成家千金的闺阁。

  后来……后来据说成家千金致信一封,上书:“瓜果虽不美且臭,但瓜瓤甚甜,特谢殿下赏赐。”

  两人这般斗法已经不是头一回了。此前还有过小太子给成小姑娘写了一则乡野鬼怪故事,结果被成小姑娘回敬了一封更为惊悚的灵异志怪小说,反把容徽给吓得半个月不敢离人的事儿。

  成家的姑娘,是温婉,但也不是那种欺负到头上了也不知反抗的性子。

  因此小太子收着那封信后气得不行,连着好几日咽不下饭,开始琢磨着怎么溜出宫去收拾一下那丫头片子。

  那年容徽已有十四了,正跟他父皇学着监国,论语孟子且不提,单就策论便要每日写上两篇,皇帝近些年身体每况愈下,这回是铁了心要让容徽成材,故而不论容徽怎么闹,也不肯有半分松懈。

  小太子一度觉得生活无望,直到收到了成玉的信,这才稍稍有了些精神。

  不过约莫是长得好的人老天爷也待见,就在容徽愁苦怎么跑出宫去找成玉算账的时候,阳山山主鸿钧传来要“开山立学宗”的消息。

  鸿钧老先生是当世大儒,由他教导出来的学生,襟怀坦白,皆可大用,譬如如今身居高位的成丞相。

  因此这消息一出,世家们都沸腾了,争着抢着把自个儿孩子往阳山送。

  皇帝出于多方面的考量,最后也把容徽给送去了。

  而成玉是成丞相的亲闺女,也是鸿钧的徒孙女,自然是有她的一个名额。

  故而入学的第一天,这俩孩子便碰上了。

  当时皇后不放心,遣了两个宫仆伺候在容徽左右,所以当所有孩子都坐在学堂低头认真研磨的时候,只有容徽撑着脑袋懒洋洋地看着他斜对面那张方桌上端坐的人。

  距离上一次宫宴丞相带着成玉出席,他和她也是许久未见了。

  不过……

  容徽瞧着旭日投下的金光擦过屋檐落到她的头发上,微眯着眼咕哝:“怎么还是不漂亮。”

  他旁边坐着的是许家唤做许佩青的公子,这位公子性格温润又聪慧知礼,在盛京有芝兰玉树的美誉。估摸着听到了容徽的话,许佩青抿了抿唇,轻声却又坚定地回道:“太子殿下,点评一位姑娘的容貌很是失礼,还请殿下以后莫再如此了。”说完,顿了顿,抬眼往成玉的方向看了看,又继续道:“况且,成姑娘之美,并不在表面。”

  容徽虽混,但来时他父皇千叮万嘱让他不要惹是生非,所以他也认真考虑过把他的脾气敛一敛。

  只是这许佩青最后的那个眼神着实让人火大,虽然容徽也不知为何那个眼神就惹到他了,但这怒火来得太猛烈,烧得他连皇帝的叮嘱都抛到脑后了,又哪里还会去细究原因,当下便腾地起身,指着许佩青的鼻子张嘴就骂:“我评价未来的太子妃,干卿何事?”

  说完了,气还是消不下去,转头看着成玉那双黑黢黢清泠泠的眸子,话不过脑:“我就是要说她丑,你又能奈我何!”

  容徽自然是被皇帝大骂了一顿,不仅如此,隔日丞相还上了折子,当着一众朝臣的面说未来储君跋扈无礼又娇气乖戾,理应交由鸿钧老先生好好管束一番。

  学宗有几间闲置的柴房,据说是专门用来关一些不思进取、德行有亏的学生。

  容徽自然不肯去,皇帝也不乐意。倒不是他心疼容徽,而是一旦把容徽送去了,就相当于昭告了天下,说他堂堂一国之君,连自个儿的儿子都管不好。

  他不要面子的啊。

  故而当皇后哭哭啼啼来求情的时候,皇帝就这么顺水推了舟,双手一摊跟丞相表示,不是他不想办这事儿,实在是这事儿不好办。

  得到了这个回复,一向节俭的丞相说是回府砸了一套上等的汝窑青瓷。

  而容徽顶聪明的脑瓜子也不用到实处,只待明白了这其中的牵扯制衡后,便愈发肆无忌惮起来。

  要么在老先生授课的时候将纸揉着一团瞎扔着玩儿,要么让侍从端来一碟大枣,翻上学堂外的歪脖子柳树上,一边吃一边朝人身上扔枣核。

  虽则太子殿下的主要目标是许佩青,可他丢东西的准头不大行,十次有八次是伤及了无辜的。

  偏鸿钧老先生也不知出于什么考量,回回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可怜那些世家小公子们碍于容徽的身份,敢怒不敢言。

  不仅如此,有些小公子还得遵从长辈的安排去和容徽打好关系。

  故而即便容徽在阳山上这般混账,他身边也还是有不少拥护者。

  当然,许佩青是不在此列的,成玉也不在。

  倒不是成玉不待见容徽,而是她今年也十四了,虽则大熹民风奔放,女子在朝在野皆可作为,但成玉是许了太子妃位的,也不好过于抛头露面,故而她通常是隔三日才上一趟阳山,而且都是辰时来,不到酉时便离开。

  不过成玉性子安静,来了也不会像容徽那般闹腾,通常都是取一本书,坐在廊下静静地读。

  往往这时,许佩青也会过去,和她一前一后坐着,偶尔会有交谈,便倾身越过朱漆廊柱,拿书本在成玉的肩头微微一点,温柔又克制地唤上一声:“成姑娘。”

  爬在廊前的树上的容徽每回都看得火大,憋了一肚子火只待找个机会便要一通撒出来。

  这日酉时不到,成玉收拾了东西正要走,本来该在学堂里上课的容徽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手一张将路拦下,道:“你去阳山后山,我有东西要给你。”

  “什么东西?”成玉抬头看他,眸光沉静,“殿下不能现在给吗?”

  “当然不能!”容徽皱眉,语气有些僵硬,“总之你去就对了,而且只能你一人前去,知道吗?”

  “那殿下呢?不随我一起?”

  容徽扭头,“我、我要先去听老先生的课,戌时两刻才到。”

  鬼都听得出来容徽在瞎扯。

  偏成玉小姑娘却点了点头:“老先生的课确是不能耽搁,殿下快去吧,我在后山等你便是了。”

  现是隆冬,酉时一过,这天色便如纸上泼了的墨,毫无征兆地就黑透了。

  成玉身旁的丫头有些着急:“后山是片荒林,姑娘孤身前去,遇着危险可怎么办?何况这天儿又冷……”

  可成玉却看着那背影都仿佛透着一股心虚的少年,波澜不惊道:“不打紧。”说罢,突然又扯出了一抹笑来,“而且……”

  小丫头不明所以:“而且什么?”

  成玉摇了摇头,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抿唇温和道:“没什么,你先下山,等戌时过了再来找我罢。”

  只是不想戌时一过,那小丫头眼睁睁看着宫里来接容徽的马车扬尘而去,却迟迟未见成玉的身影。

  而等成家的仆从在次日破晓时分找到成玉的时候,她正蜷在一个猎人废弃下来的捕猎坑里,手臂上有山猫留下的爪痕,左腿被遗在坑中的一根竹钎钉入,血染湿了半条襦裙,昏迷不醒。

  向成玉身边服侍的人问清了缘由后,丞相怒不可遏,当即便要去皇城里为自己女儿讨个公道,也得亏丞相夫人给拦住了,毕竟成玉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在为容徽开脱。

  可丞相府这般大张旗鼓找人,只要不是瞎子,便都该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因此即便成玉想把这件事替容徽兜揽下来,可他最后还是挨了好一顿打。

  据说皇帝一边打还一边恨铁不成钢地问他,这般折腾人姑娘是不是不想要这个媳妇儿了!

  将养了几日好歹回过了点精气神的成玉躺在榻上饶有兴致地听着丫鬟给她学舌,听到这一段时,黑葡萄似的眼睛轻眨一下,问:“那他怎么回的?”

  闹了这么一桩事,阳山是没法再去了。

  不过成玉是因为有伤在身去不了,而容徽则是被鸿钧老先生给直接退了,连带着以前簇拥在容徽身边的那帮小公子,也一并给遣下了山。

  接着山门一闭,只留下了几个学生,便说再不多收了。

  皇帝恨得牙根痒痒,知道一国太子被拿来当了试金石,可一想到自己儿子的德行,又兼鸿钧老先生的声望,只好打落牙齿和血吞,又把容徽提溜到身边手把手教导了起来。

  容徽也知道这次自己闯了大祸,便难得乖顺了几日。只不过这情形也没保持多久,半月不到,他便在宫中元宵节设的晚宴上,避开宫人顶着风雪溜到了丞相府,爬了成玉的绣楼。

  可巧,绣楼前种了一株香樟,繁茂的枝叶向上生长,正好能抵达小姑娘的小轩窗。

  这段时日,成玉被精细养着,身上磕碰出的淤青已散了不少,可左腿的伤和手臂上的抓痕还未好全,新生的嫩肉隐隐有些发痒,搅得她睡不好觉,稍有动静便能被吵醒。

  何况容徽本就没想让她睡觉,掰了根树枝一直往窗户上捣。

  成玉也隐约猜到了窗外是谁,故而一开窗和人打了个照面也不觉惊讶,只将身上的大氅紧了紧,迎着絮絮飞雪低声问:“殿下怎么来了?”

  容徽瞥了她一眼,也不说话,只面无表情地伸手在怀里掏什么。

  过了一会儿,掏出一盒药膏,接着扯过成玉拢在袖中的手,蹲在树杈子上有些粗鲁地将药膏塞到了她手中,抿唇瞧着有些不耐:“给你的,一日涂三次,伤口不会留疤。”

  丞相偕同夫人一起去了宫宴,成玉因有伤,所以早早便歇下了,如今顾惜她与容徽的名声,怕给人发现容徽翻她的墙,所以屋里也未点上灯,只借着雪光瞧了瞧手里的东西,然后便轻笑道:“殿下,这药皇后娘娘赐了许多。”

  容徽这一趟本来就怪难为情的,眼下成玉这般一说,当即便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倾身想将药膏抢回来:“不要便还给我!”

  成玉往后退了退:“殿下的心意我收下了,不过……”她顿了顿,身子隐在似墨般浓稠的夜中,偏眸子是晶亮含笑的,“殿下想与我赔礼道歉,这远远是不够的。”

  容徽兀自嘴硬:“谁要来道歉,我只是想看看你死没死!”

  成玉温和道:“然后呢?”

  容徽哑然。

  “殿下,我差一点就死了。”成玉半垂眼帘,收敛了笑意,带着些认真道,“所以,殿下想要赔礼道歉,只一罐药膏是远远不够的。”

  容徽沉默半晌,扭头打落了枝桠上沉积的一簇雪,闷声道:“那你想要什么?”

  成玉这才又重新走到了自轩窗投射进来的雪光中,偏头微微想了一下,说:“今日是元宵,不如殿下带我去看灯会吧?”

  “宫里的灯笼款式就那么几样,年年如此,有什么好看的。”往年元宵成玉也会进宫赴宴,连带着那些世家小公子一起,宫人们会把这些孩子领到宫中特意搭建的灯街上去玩儿。

  灯街上有许多盏灯,灯面上写了灯谜,哪位小姐公子若是看上了灯,只需说出谜面,便可得到那盏灯笼。当时容徽正百般瞧成玉不顺眼,因此她看上那盏,他也偏要去掺活一脚,可那谜面他又答不对,故而最后总是闹笑话。

  思及此,容徽不由郁卒,心里是半分也不愿意去灯街的,“你想要什么灯笼,我让宫里的人送过来。”

  成玉却摇了摇头:“不是宫里,是市集。”

  容徽愕然。

  世人皆道,成家女最是娴雅淑静,可堪为天下女子之典范。

  可就是这个典范,眼下却神采奕奕地计划着怎么瞒住成家奴仆,悄无声息地溜出去。

  “我脚上的伤未好全,爬树的话稍有不便,墙角好像有个梯子,不如殿下你去把梯子搬过来,然后……”

  算起来,容徽几乎未和成玉这般单独待过,成玉也从未和他有过这般滔滔不绝的时候,可也就是这一瞬,容徽突然发觉,幼时他觉得成玉不如貌美宫婢的那双眼睛,此刻正明亮得让他移不开视线。

  庆昭二十五年冬,成玉及笄。

  成玉打小便许了容徽,故而及笄之后,便被皇后接进了宫,预备学一学宫廷礼仪,打算不日就让成玉嫁入皇室。

  这么一来,容徽和成玉见面的次数便多了起来。

  每日卯时他去给皇后请安,一进殿便能看见听训的成玉。

  到了亥时,容徽从他父皇那儿回来,路过成玉住的大殿,也时常能见她坐在窗下捧书夜读。

  容徽见不得她这勤奋样儿,便时常会跑过去,砰砰几下将那窗扇敲开,皱眉凶道:“亥时还不就寝,你莫非想让我娶一个瞎子做太子妃?”

  宫中有瞎了眼的太妃,据说就是年轻时熬夜看书坏了眼睛。

  成玉倒也听话,只要容徽一来,便立马将书放下,弯了眉眼冲他笑,瞧着又乖又甜:“殿下今日都做了些什么?我今日在皇后娘娘那儿背了《内训》。”

  打从他们一起去市集看了灯会以后,容徽再和成玉相处,心里便莫名的不自在,虽然他想装成若无其事的模样,可成玉不笑还好,只要她一笑,那些佯装瞬间便被瓦解。

  容徽对这种变化感到心慌,他想离成玉远远的,可却好像有些不受控制。

  没人教过小太子这些纷纭的情感究竟是什么,但他知道再放任下去,他准要输得一败涂地。

  “你管我做了什么!”

  怎么说他也是一国太子,给人知道他不敌一个小姑娘,那他以后还要不要混了?

  不过想归想,事情却并未按照容徽设想的来。

  开春时逢上万寿节,宫里办了盛宴招待朝臣和别国来使,前朝便这般热闹了起来。

  后宫也不甘示弱,皇后娘娘自个儿设了个宴,将女眷们统统召进了宫,说要一道喜庆喜庆。

  这般一来,成玉和许佩青他们便又聚在了一处。

  许佩青是个正直且长情的小公子,举止规矩有礼,可那瞧着成玉温柔得都快拧出水儿来的眼神却藏不住,教容徽看了心头不免又是一股火。

  在场的官夫人们哪个不是人精,岂会不知许家小公子藏的是什么心思,可皇后、丞相夫人连着许小公子的母亲也未多言,剩下的人自然没谁去管这桩闲事,双手一摊乐得看戏。

  比如现在,这戏便演到了“小太子故作失手打翻酒盏泼了许家小公子满身”这一处。

  接着又到了“许家小公子仓惶起身,失措的眼神直往成小姑娘身上转,成小姑娘心善便递上帕子”这一幕。

  看戏的夫人憋笑,心道小太子拈酸吃醋却毫不自知的模样倒也怪有趣的。

  恰好这时有舞姬进殿献舞,众夫人不敢太过明目张胆,便把视线稍稍移了移,打算一曲舞毕,再好生看戏。

  可不想舞至一半,容徽却突然指着领舞的舞姬道:“母后,儿臣心悦她,可否让她进我东宫?”

  但凡长了脑子的男人,哪个敢当着还未过门的妻子的面,说心悦另一个女子?

  方才还神色悠哉的皇后这下铁青了脸,往明显也冷了眉眼的丞相夫人那儿看了看,语气里含着警告:“这是什么混账话,你心悦的不一直是玉儿吗?”

  容徽顿时像被踩了痛脚,大声道:“谁心悦她了,若不是自小定下的婚约,谁会想要她!”

  这话正巧给换了一身干净衣衫回来的许佩青听到了,那温雅的小公子便失了态,疾步冲到容徽面前,拳头紧攥:“殿下,若您不是太子,您又有几分能配得上成姑娘?”

  容徽气红了眼,“你配得上,那你便娶了她!我不要她了,我赏给你了!”

  这话便有些作践人了,成玉怎么也是丞相的千金,身份虽不及他尊贵,可也不是能随手赏人的。

  眼见着丞相夫人要发作,不想斜里一道清亮的声音插了进来。

  “未曾想殿下这般不喜欢成玉,既如此,这桩婚事,便请皇后娘娘做主,将它解了罢。”

  容徽一怔,扭头朝着声音来源看去。

  那差点被他害得丢了命都没提过要解除婚约的姑娘,此刻说要与他解除婚约。

  皇帝本来高高兴兴过个寿,一听容徽闹出的事儿,也是气得不行,当即就把人提来收拾了。

  皇后怕皇帝下手没个轻重,便也跟着去了。

  只是去了以后,听着容徽梗着脖子在那儿嚷“退便退了,如此平庸的太子妃,不要也罢”,心里也是无奈。

  “平庸?你去打听打听,要不是许了你,成家的姑娘愁不愁嫁?”皇帝气得龇牙瞪目,一戒尺打到容徽的背上,“素日就是你母后把你惯的!”

  皇后自知有亏,也不敢辩解,只道:“原本只是想借许家小公子来让徽儿瞧瞧玉儿有多抢手,臣妾也未料徽儿他气性如此之大。”

  瞧着像是喜欢到了骨子里,可表现出来的行为却又仿佛不是这么一回事儿。

  真是个小混账。

  只是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到最后,这婚事还是没解成。

  毕竟前朝的宫宴上,皇帝才喜气洋洋地告诉那些使臣,说不日自个儿儿子就要娶亲。

  金口玉言,哪儿能转头这桩婚事就黄了?这不是打自己的脸吗。

  可皇帝也放了话,这婚是一定要成的,可成了之后,能不能守住成玉就是容徽自己的事情了。

  本来挨了几戒尺,背上正火辣辣疼着的容徽,在听到了这话以后,突然觉得那疼也不是特别难忍了。

  只是在回到了东宫,看着已经搬出皇宫的成玉派人送回来的兔子灯笼以后,小太子愣神半晌,才终于转头问侍御:“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那灯笼是元宵节他背着成玉偷溜去市集,被她央着买来送她的。

  那时她笑说:“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言而无信,殿下在阳山时既然说了有东西要给我,那便一定得兑现。”

  当时容徽不解,背着她穿梭在如织灯流中,问:“你那样聪明,肯定知道我让你去后山是唬你的,为什么你还是去了?还有,此前我说你丑,你为何也不生气?”

  成玉便趴在他的背上,一手拎着灯笼一手环着他的肩膀,低笑道:“殿下,你也聪明,究竟是为何,你不妨猜一猜?”

  容徽记得那个时候,她话音刚落,一簇盛大的烟花便自夜空轰然绽开,他的心跳也似乎随着这响动漏了一拍。

  可是如今……

  “她以前都不生气的,这次又为何生气了?”

  那侍御叹气,“殿下,成姑娘从未做错什么,是殿下您一直在迁怒罢了。”

  因为不屑动许佩青,所以憋了一肚子火,只朝自己觉得亲近的人发。

  而他至今犹不自知。

  嫁出去的二皇姐特回宫探望,见幼弟那急躁模样,好笑又心疼,“徽儿,女孩子都是要哄的,我猜成丫头也许并未怪你贬低她,而是在气你随口便说心悦别的姑娘呢。”

  容徽还要嘴硬:“她气什么,与我何干?”

  二皇姐忍不住笑:“因为你喜欢她啊。”

  容徽本想回一句“谁喜欢她”,可话涌到嘴边,吐出来却又变成了:“二姐姐,什么是喜欢?”

  “喜欢就是,你无时无刻都想见她,无时无刻都想她的眼里只有你一人。为此,你会故意捉弄她,嘴上说着厌弃,可却又时刻不在挂念她,如此,便是喜欢一人了。”

  “成玉受伤时父皇揍你,问你还要不要这个太子妃,你自己说要的。所以徽儿,你与二姐姐如实说,你可喜欢成玉?”

  庆昭二十六年仲春,羌族犯边,皇帝钦点了丞相为监军,顺道把还在跟成玉闹别扭的容徽一踹,也打发到了潼山关。

  大军开拔那日皇后携丞相夫人并成玉在三军前祭酒,容徽瞧着那姑娘温柔地笑着,心里有气。

  毕竟自万寿节以来,他反复琢磨着自己那点心事,不说形容枯槁,但到底瘦了许多,可成玉却一点儿事都没有,那面庞像是还红润了许多。

  容徽恨得牙根痒痒,被他母后一把搂着心肝宝贝地叫的时候,一双眼睛却死死看着一旁的成玉:“你没有什么话与我说?”

  成玉往后退了退,福礼:“殿下保重。”

  不管是这话还是这举动,都客气疏离极了,容徽只觉得肝火直冒,挣开他娘怀抱往前走了两步,一生气就口不择言的老毛病又犯了:“确实得保重,不然你还没过门就要守活寡了!”

  可见小太子发起狠来,是连自己都咒的。

  皇后气极,往容徽背上狠狠敲了一下,可人压根儿没反应,又往成玉的方向逼近了一步。

  那模样瞧着像是想揍人,可任谁也没有想到,这太子竟然手一伸,将小姑娘给拉到了怀里。

  “成玉,我活着就来娶你,我死了,你就给我守丧!你若不这么干,我做鬼都来缠着你,骂你是丑姑娘!”

  左近听到这话的人不免嘴角都抽了抽,这得有多大仇啊。

  可少年别扭而又隐晦的爱意,顺着这话抽丝剥茧,似乎也能窥见一二。

  成玉虽与容徽是同一日出生的,可男孩子长高跟竹笋抽节似的,如今成玉被他箍在怀里,脑袋也只够到他的胸膛。

  盔甲坚硬厚实,但即便如此,那有力的心跳也还是能透过盔甲传出来。

  成玉听了一会儿,终是无奈地低叹:“既如此,那殿下还是活着回来罢。”

  话刚说完,那本来还算有序的心跳,一下子便杂乱无章起来……

  这场战事一直从仲春持续到了次年暮夏,后史书有载,年方十六的太子徽率五百轻骑三进三出夜袭敌军营帐,烧毁大半粮草后扬长而去。而后大熹士卒兵分两路,左右夹击一举击溃羌族。

  经此一战,此前盛京人人头疼的小魔头,终是成为了百姓口中可佑大熹的璀璨明珠。

  当然,容徽暂时还不知道这些,眼下他正头疼着该怎么把在潼山关买的小物什完好无损地带回去。

  丞相掀帘进来时,看着摆了一地的小玩意也忍不住有些好笑:“给玉儿的?”

  一贯脸皮厚的容徽难得红了脸,嗫嚅着想要说什么,可最后也不过是几不可察地“嗯”了一声。

  丞相见他这幅模样,又想起女儿自小的心意,当下心中的芥蒂便消了不少,“太子殿下,虽说是我让玉儿与你结了亲,可如今我是不大想将她给你的。”

  经过战场上尸山血海的历练,容徽心智沉稳了不少,搁往日,他一听这话肯定就得跳脚了,可如今却也不过是低头,轻声驳道:“我总归是不会放手的。”

  丞相摇头失笑:“我又几时逼你放手了。”说着,从怀中掏出了一沓信递到容徽面前,道,“只是殿下,为父者,不过是希望日后你待她,能有她待你的心意而已。”

  那沓信是女儿写给父亲的家书,问候了战场上老父亲的衣食住行,可末尾却总会挟私一句:“殿下可安?”

  容徽怔怔地盯着那四个字,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言语,只觉得一颗心饱饱涨涨,像是要溢出什么东西来。

  丞相一看容徽这副模样也挺满意,盘着腿正想品一口茶,不想前一刻还红光满面的人,下一刻便倏地白了脸色,接着便跑没了影儿。

  丞相正纳闷这孩子又发什么疯,瞥见前两日寄来的一封信末尾那句“女儿日前重病,无力书信,还望父亲大人见谅”后,也不派人去追小太子了,抿了口茶慢悠悠笑了起来。

  看这心意,估摸着也不比他那傻闺女少几分。

  成玉七岁时生了场病。

  那年大熹的雨水特别多,太阳躲在云层里,空气又潮又闷,总是喜欢溜进他父皇议政的交泰殿跟宫人玩躲猫猫的容徽时常能听见某位大臣又来上奏,说是哪儿发了疫情,又死了多少人。

  “时疫”这个词儿,就是容徽从他们嘴里听来的。

  他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病,只知道得了这个病的人,十个有九个都死了。当时他还预备着回去好生问一下他母后,结果刚进殿,就听到了前儿才被派去给成玉看病的那个老太医哆哆嗦嗦地说他的小太子妃患上了时疫。

  殿里的人顿时如临大敌。

  容徽想起年前自己患天花,那些人也是这副神色,便有些同情起成玉来。

  生病的滋味可不好受。

  于是容徽便又偷偷翻了宫墙,钻了丞相府西墙根的狗洞,爬上还未长高的香樟树,千辛万苦去见了小太子妃一面。

  那时成玉瞧着确凿是不大好了,脸瘦成了把锥子,漆黑的眼睛像潭毫无波澜的水,死气沉沉的。

  容徽心里有些难受,在树枝上小心翼翼地踮着脚,攀上窗弦,把来的时候从路上摘的一把玉簪花丢进她房里,一字一句说得认真:“成玉啊,你不要怕,虽然你长得不好看,但我还是愿意你做我的太子妃,只要你好起来,我以后一定娶你。”

  后来,便是成玉被送到了郊外的庄子上养病的消息。

  整半年,小太子听闻进宫的嘚嘚马蹄声,都会下意识地去看,看是不是马儿载着他的小太子妃回来了。

  再后来,他的小太子妃终于完好无缺地回来了,黑眸晶亮,笑意盈盈,轻轻柔柔地唤着他殿下,直唤得他心中微痒,控制不住地就想去捉弄她……

  潼山关距盛京有八日路程,容徽快马加鞭,仅五日便赶到了。

  可当他停在丞相府门前时,却不敢进了。

  幼时不知生死离别,所以安慰的话脱口便来,可如今,万一成玉真有什么不妥,他连自己都劝慰不了,又哪来的底气去宽解她?

  正万般踌躇时,身后有人唤他,语气里带着惊讶和疑惑:“殿下,你怎么在这里?”

  容徽一怔,扭头看着来人,有些不知所措:“你、你不是生病了?”

  成玉正与别府的姑娘赏完了花,刚从软轿上下来,眨巴着眼也有些茫然:“早好了呀。”

  说完了,想到什么,又莞尔笑起来:“殿下看了我给父亲写的信?”

  容徽瞬间想起“殿下可安”那四个字,不由有些羞恼:“我看不得?”

  “自然看得。只是殿下未看完罢,当时信差急着赶路,我未找到多余的信笺,便在背面写了‘现已大好,无需挂怀’。”说罢,成玉顿了顿,眼弯成了新月,“还写了……殿下可安?”

  数月不见,殿下可安?寒暑不常,望殿下各事均适,方可释远念。

  可这话太露骨,成家女儿虽骨子里有诸多大胆,却到底没敢往家信上写。

  不过相比起成玉这份落落大方,容徽看起来便要怂多了,消了来时的不安,涨红了脸眼神四移:“我、我安不安与你何干!”

  成玉也不恼,只笑道:“殿下,元宵节时我问的那个问题,你可知道答案了?”

  为何他说她丑时她不生气,为何在阳山时她偏要去回廊读书,为何她明知是谎话也还是愿意去后山,为何她伤重醒来第一句话便是为他辩解,为何在宫里时明明困得不行却还是要看书到亥时,为何他只说了一句心悦别的女子她便要与他退婚,又为何只消一个拥抱便能让她消气……

  为何呢?

  亲爱的太子殿下,你如今可知了?

  监制:飞酱

  主播:安桃

  编辑:网友西西/Appie/汤小哲

评价:中立好评差评
【已有2位读者发表了评论】

┃ 驯夫记的相关文章

┃ 每日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