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十年六月,一天,天还没亮,宰相武元衡去上朝,刚出靖安坊东门,突然被冷箭射中,仆从惊吓四散。闯出一人,拽住武元衡的马走了十余步,杀死武元衡,砍下颅骨。几乎同时,裴度在通化坊也遇到行刺,头部受伤,跌入沟中。好在毡帽厚,没有死。侍卫王义从后面死死抱住刺客大喊,刺客挥刀砍断王义胳膊逃走了。
京城大骇。从此,宰相出入有金吾骑兵张弓拔剑护卫,坊门安检也严格了很多。朝臣不敢再天不亮出门了。宪宗常常在御殿等了很久,朝班还没到齐。
刺客是平卢淄青节度使李师道的人。平卢淄青、魏博、成德、彰义(淮西),是四个令朝廷头疼的藩镇。不过,元和七年,魏博节度使归附朝廷,赐名田弘正。元和九年,彰义节度使吴少阳死,儿子吴元济隐匿丧事,自领军务。
朝廷平定四川后,就有征讨淮西的打算。但当时在讨伐成德王承宗,顾不上淮西。吴少阳手下判官苏兆、杨元卿、大将侯惟清曾劝吴少阳入朝。吴元济领军后,杀死苏兆,囚禁侯惟清。杨元卿在长安奏事,把淮西虚实和取吴元济之计告诉宰相李吉甫,请求征讨。吴元济杀死杨元卿妻子和四个儿子,用血涂了箭靶。
李吉甫奏请征讨,宪宗本来同意了,但新任宰相张弘靖提议先为吴少阳辍朝、赠官,遣使者慰问,看看吴元济的反应,如果无理,再讨伐不迟。于是,宪宗派工部员外郎李君何去吊祭。吴元济不仅不迎接,还发兵屠戮舞阳,烧了叶县,劫掠鲁山、襄城,让关东震骇,李君何没进淮西就回去了。吴元济纵兵侵掠,几乎打到东都,朝廷命令宣武等十六道进军讨伐。这是元和九年冬天。
吴元济向王承宗、李师道求助,王承宗、李师道上表请求赦免吴元济,朝廷不同意,李师道就发兵两千跑到寿春,声称征讨吴元济,实际上是为吴元济增援。李师道平时蓄养刺客奸人,他们建议李师道烧掉河阴院积蓄的江淮租赋,以断官军粮草,还招募东都恶少数百人,劫掠市井,焚烧宫阙,打乱朝廷征讨计划。
这是元和十年,李吉甫已经死了,朝廷主战派首领是宰相武元衡,其次是御史中丞裴度。韩愈还没有拜中书舍人,目前是考功郎中、知制诰。韩愈上《论淮西事宜状》,说淮西易平,“破败可立而待”,只看陛下断与不断。韩愈认为,诸道各发兵两三千没什么用,各自势单力薄,又不熟悉淮西情状,士兵离家远,待遇差,没有斗志,而淮西周围的村落,百姓都有兵器,也熟悉战斗形势,愿意自备衣粮保护乡里,不如招募起来组成军队,等讨伐胜利再恢复农民身份。韩愈还说,蔡州士卒也都是国家百姓,平定后就不会作恶,不必杀戮太多。
不久,武元衡、裴度就遭到刺客暗杀。裴度没死,卧床二十来天,宅第有卫兵把守,宫中不停派使者慰问。有人奏请罢免裴度,安抚王承宗、李师道。宪宗大怒,说罢免裴度正让奸贼得逞,朝廷还有什么纲纪,起用裴度足以破贼。遂任命裴度为中书侍郎、宰相,计议征讨。
元和十一年正月,韩愈迁中书舍人。张弘靖罢相,充河东节度使。主战派势力抬头。短短四个月后,韩愈就被免去中书舍人,改为太子右庶子。太子右庶子虽然级别比中书舍人高,但是个闲官。
改官的理由略荒诞。当年在江陵,上司裴均待韩愈很好。裴均儿子裴锷名声不佳。裴锷离开京师,韩愈赠他序,以字相称,表明是朋友。因此遭到弹劾改官。这当然只是表面原因,真实原因是韩愈主战。
从元和九年到元和十二年,诸道兵马征讨了将近四年,战事没有实质进展,粮草吃紧,有些农户甚至要用驴子耕地。宪宗很犯愁,问诸位宰相该怎么办。李逢吉等人说,军队没有战斗力,财政也快耗竭了。意思是要罢兵。只有裴度沉默不语。宪宗问裴度,裴度说,臣请求亲自督战。过一阵儿,宪宗又问裴度,你真能替朕督战?裴度说,臣和此贼誓不两立,吴元济形势也很紧张,只是诸将不能一心,如果臣到军中,诸将怕臣争功,定会争相破贼。
于是,宪宗任命裴度为门下侍郎、同平章事(宰相)、兼彰义节度使,仍充淮西宣慰招讨处置使;任命崔群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
之前的统帅是韩弘。裴度做招讨使,等于夺了韩弘的总指挥权。裴度说,我就不做招讨使了,称为宣慰处置使就好。裴度奏请刑部侍郎马总为宣慰副使,右庶子韩愈为行军司马。宪宗一概应允。临行前,裴度说:贼灭了,臣就回来朝拜;贼未灭,臣就不回来了。宪宗感动流涕。
八月,裴度出发,宪宗亲自到通化门送行。右神武将军张茂和曾向裴度炫耀胆略,裴度奏请他为都押牙,临出征他怯逃称病,裴度奏请斩他,以定军心。宪宗说,他祖上对国家忠顺,不杀了,贬远点吧,贬为永州司马。
裴度虽然不称“招讨使”,实际上还是统帅。韩弘从贞元十五年起,任宣武节度使。之前,宣武节度使是董晋,那时候,韩愈也在宣武军。贞元十五年二月,董晋死,韩愈随丧车离开,几天后,宣武军乱。监军俱文珍写密信让宋州刺史刘逸准引兵到汴州,结束了乱局。朝廷遂任刘逸准为宣武节度使,赐名刘全谅,刘全谅当年就死了,军人推举更早前宣武节度使刘玄佐的外甥韩弘为留后,朝廷承认了,韩弘就成了宣武节度使。
韩弘做宣武节度使之前,淮西吴少诚和刘全谅约定一起攻打陈州、许州,打下就把陈州给宣武军,韩弘把使者赶出客馆斩了,并率领三千兵士和各路军在许州城下攻打吴少诚。淮西的首领,吴少诚之后是吴少阳,吴少阳之后是吴元济。
韩弘虽然归附朝廷,在宪宗即位后还加同平章事,授司徒,但已经十多年不入朝,也是大藩镇。朝廷征讨淮西,任命他为统帅,他用美女、珠宝结交李光颜,笼络将士,但没打算迅速平定淮西。因为淮西一旦平定,朝廷强大,他就弱了。
现在,裴度征讨,韩愈主动提出去汴州游说韩弘,让他接受裴度指挥。
韩愈经过洛阳时,老友张署死在河南令任上。从三十九岁离开江陵,到现在五十岁,二人十一年没见了。张署仕途偃蹇不顺,年近六十才任河南县令,上司比他还小。十一年前,韩愈、张署在江陵,张署得疟疾差点死掉,韩愈写诗说,“李花初发君始病,我往看君花转盛。走马城西惆怅归,不忍千株雪相映”。韩愈还劝他辞官到嵩山颍水归隐,自己随后也去。
倏忽十一年过去,张署与世长辞,韩愈也到了知天命之年。军务紧急,韩愈不能亲往哀悼,只好写了祭文,遣人祭奠。祭文中回忆起阳山、临武、湘水、洞庭的历历往事。随后,韩愈奔赴汴州,游说韩弘。游说很顺利,韩弘愿意受裴度指挥。
裴度走到襄城南白草原,淮西兵以七百骁骑阻击,被楚丘的曹华击退。八月底,到了郾城。以前,诸道军队都有宦官做监军,限制了主将的指挥权,如果打胜,先派人去朝廷报捷;如果打败,责任都推给军队。裴度来后,把这些人都奏免了。
一次,裴度到沱口察看形势,遭到淮西将领董重质突袭,李光颜和田布力战,裴度才得以逃脱。董重质是吴元济的谋臣,指挥着淮西精兵,据守在洄曲。韩愈认为,精兵都在洄曲,蔡州必然空虚,他想率领精兵千人,直入蔡州取吴元济。裴度没同意。
不久,将领李愬派人到郾城,秘密请示裴度,提出同样的建议,裴度同意了。为什么裴度没同意韩愈却同意李愬了呢?一方面,李愬作战经验丰富,不久前,故意挑选凶日攻打吴房,对方没防备,被斩首千余级;而韩愈没有独立带兵的经验。另一方面,韩愈和裴度在一起,正和董重质对峙,突袭蔡州是重大行动,不好轻举妄动。此外,蔡州再弱,恐怕也不是千把人好拿下的,而李愬自己有上万兵马,就算突袭失败,对裴度影响也有限。也可能韩愈提出的时候裴度就在考虑了,但不敢贸然决定,等李愬提出,裴度觉得可以让他试试。
十月的一天,李愬安排人镇守文城,命令李祐、李忠义率领三千人做前军,自己和监军率领三千人做中军,田进诚率领三千人做殿军。出了城,也不说去哪儿,只下令向东。走了六十里,天黑了,到了张柴村,李愬下令把戍卒和守卫烽火台的人全杀掉,命兵士稍微休息,吃点儿干粮,整顿好马匹,留五百义成军镇守,以切断洄曲和诸道的桥梁,然后引军出门。诸将问去哪,李愬说:去蔡州擒吴元济。
诸将大惊失色,监军哭着说:果然用了李祐奸计!是夜大风雪,旌旗吹裂,人马冻死不可胜数。张柴村向东的路,官军从没走过,人人都觉得此去必死,但害怕李愬,不敢违命。半夜,雪越下越大,行军七十里后,迫近州城,城边有个鹅鸭池,李愬下令击打鹅鸭来掩盖军队声音。
从吴少诚、吴少阳,到吴元济,蔡州城已经三十年没进过官军了,根本没有防备。四鼓时分,李愬军队开到城下。李祐、李忠义在城墙上掘出蹬坑,率先爬上,壮士随后,守门兵卒都在睡觉,全被杀死,只留下击柝的,命他照常击柝。随后打开城门,放入军队,用同样的办法进了里城,依然没人察觉。鸡鸣时雪停了,李愬军队已经开到吴元济外宅。有人慌张跑去报告吴元济,说官军到了,吴元济还在睡觉,笑着说:是牢里俘虏跑出来了吧,早上就把他们全杀掉。又报告说城已经陷落,吴元济说:肯定是洄曲兵来要棉衣了。吴元济起身,听见李愬军队号令“常侍传语”,有近万人应答。吴元济害怕了,说哪个常侍能到这儿呢?才率领左右登上牙城拒战。
吴元济的精兵都在董重质手里,据守在洄曲。李愬进入蔡州,到董重质家中,厚厚安抚,让董重质儿子带着信去洄曲劝降,说只要归降,保他不死。董重质立刻一个人骑马回来投降了。李愬命令李进诚攻打牙城,毁掉外门,进入军械库,第二天又打,烧掉南门,百姓都背着柴草相助,城上中箭中得像刺猬,下午四五点,门打坏了,吴元济到城上请罪,李进诚用梯子把他接下来,第二天,囚车押往京师,并向裴度汇报。当天,申州、光州和诸镇兵士两万余人相继归降。
擒住吴元济后,李愬没有再杀一个人。吴元济手下官吏、旧部,乃至厨子、马夫,都恢复了旧职,让他们不起疑心,屯在毬场等待裴度。董重质离开洄曲后,李光颜进入,洄曲军队也投降了。裴度带着万余降兵进入蔡州,李愬身着铠甲出迎,拜在路旁。李愬也是节度使,又刚立下大功,裴度要避开,李愬说,蔡州人顽劣悖逆,几十年不懂上下尊卑,让他们看看好知道朝廷尊严。裴度才受拜。
裴度依旧让蔡州吏卒做牙兵,有人认为太危险,劝裴度防范。裴度说,现在我是彰义节度使,元凶既已擒获,蔡州人就是我的人,为什么还要怀疑他们。之前,吴元济禁止蔡州人路上说话,夜间点烛,聚在一起吃饭喝酒都是死罪,现在,裴度下令废除盗抢之外的一切禁令,蔡州人总算有了生民之乐。
吴元济押送到京师,十一月斩首。宪宗要杀董重质,李愬力保,于是贬董为春州司户。
淮西平定后,成德王承宗坐不住了。有个叫柏耆的平民,找到韩愈,说他愿意拿一封宰相的信游说王承宗,不用打仗就能让他降服。韩愈告诉裴度,就照做了。王承宗和田弘正联系,提出以两个儿子为人质,献出德州、棣州,缴纳租税,任用朝廷安排的官吏。田弘正替他奏请,宪宗一开始不同意,田弘正再奏请,宪宗不好拒绝,就同意了。
大军返回长安,韩愈迁刑部侍郎。朝廷要刻石纪功,韩愈就成了撰写碑文的不二人选。
七十天后,《平淮西碑》进上。这是一篇《尚书》风格的文章,典奥雄奇:
“……皇帝即位,对着进贡和地图说:上天把国家交给我,我治理不好,怎么见郊庙先祖?群臣震恐,奔走朝贡。明年,平夏;又明年,平蜀;又明年,平江东;又明年,平泽潞;于是安定易州、定州;魏州、博州、贝州、卫州、澶州、相州无不归附。皇帝说,不能黩武,稍事休息吧!
“九年,吴元济请领蔡州军务,朝廷不许,遂烧舞阳,犯叶城、襄城,震动东都。皇帝屡屡在朝中问起,除一两位大臣外,其他人都说:蔡州向来如此,五十年了,不用管它。下面万口附和。皇帝说:上天列祖把国家交给我,我岂能不力?况且还有一二人跟我所见相同。于是安排诸将:光颜,你如何;重胤,你如何;韩弘,你如何;文通,你如何;道古,你如何;李愬,你如何;裴度,你督战。又说:裴度,只有你,看法和我一样,命你为相,赏罚指挥交付于你;韩弘,你都统;守谦,你安抚。……十月,李愬用计,雪夜疾驰一百二十里,半夜至蔡州,攻破城门,擒吴元济。裴度入蔡州……”
《平淮西碑》进上后,没有用。朝廷又命翰林学士段文昌重写了一篇《平淮西碑》,刻在石头上。
为什么会这样?
通常的说法是,李愬妻子认为韩愈写得不公,没有把平淮西的首功记给李愬,而是记给了裴度。她是唐安公主的女儿,唐安公主是宪宗的姑姑,因此,李愬妻子能出入禁中,她在宪宗面前告状,于是,韩愈的《平淮西碑》被磨掉,改成段文昌重写。
但我想,恐怕最主要的原因在韩愈自己。
韩愈进《平淮西碑》的时候,上了个表。表中说,接到撰写碑文的命令,“闻命震骇,心识颠倒,非其所任,为愧为恐,经涉旬月,不敢措手”。
好像有点夸张。但接下来说的更夸张:这块碑是要流传亿年的,一定要文笔好的人,才能胜任。如今,“词学之英,所在麻列;儒宗文师,磊落相望”,外廷有宰相、公卿、郎官、博士,内廷有翰林禁密、游谈侍从,下诏让他们哪个来写,都没啥不行。至于我?
“自知最为浅陋,顾贪恩待,趋以就事,丛杂乖戾,律吕失次;乾坤之容,日月之光,知其不可绘画,强颜为之,以塞诏旨,罪当诛死……无任惭羞战怖之至。”
韩愈为什么这么说自己?而且,既然说碑文难写,为什么还说“词学之英,所在麻列”,随便找个人就能写?以至于很多学者怀疑“麻列”的“麻”字错了。
其实,韩愈想说的就是:朝廷找谁写,都没问题;但是,要让我写,恐怕朝廷不会满意。
韩愈上表的时候,就很清楚碑文不会讨喜。
因此,未必是李愬妻子的告状导致了段文昌重写。甚至,有可能韩愈的碑文压根儿没刻上去。至于后来流传说有个石烈士,因为不满韩愈碑文而推倒大碑,恐怕是民间的演绎了。
既然韩愈很清楚这样写不讨喜,为什么不写一篇讨喜的?
要知道,像韩愈这样的人,拿到一个好题目,是一定要照着自己的意思去写的。如果是烂题目,或者普通文人,倒可以领导喜欢怎样就怎样写。但韩愈这种人,碰到上好的题目,是绝对不会照着领导的喜好写的——那就白瞎了题目。
因此,就知道韩愈为什么说“非其所任,为愧为恐”“罪当诛死”“无任惭羞战怖之至”。
韩愈想写一篇真正“动流亿年”的碑。仅仅刻在石头上,不能“动流亿年”,说磨就磨掉了。
那么,让韩愈“强颜为之,以塞诏旨”的,是什么内容?
关键是五个字:“度,惟汝予同。”
皇帝说:裴度,只有你,看法和我一样——淮西必须打。
于是,其他写再多都没意义了。
裴度不去指挥,诸将没有卖命的。大家都有小算盘,包括韩弘——韩弘十几年不入朝,淮西一平定,马上对朝廷恭敬起来。不久,李师道被诛,韩弘赶紧入朝,而且坚决辞掉军务,留在京师奉朝请。裴度没出征前,诸道十几万兵马合打一个小小的淮西,财政几乎耗竭,四年打不下。裴度出征,三个月不到,淮西平定。还有什么好说?
李愬雪夜入蔡州擒吴元济,看起来好像偶然,其实并不偶然。吴元济被擒是十月。九月,韩愈和李正封在郾城,夜晚联句,李正封写,“雪下收新息,阳生过京索”。意思是,等下雪时蔡州就平定了,十月就能班师回朝。
早在东征路上,韩愈就写诗和裴度说,“敢请相公平贼后,暂携诸吏上峥嵘”;送张贾诗说,“一方逋寇不难平”;赠马总诗说,“暂从相公平小寇”。
如果实话实说,平定淮西本来就是小菜一碟。之前久攻不下,不是淮西太强,而是朝廷太菜。韩愈上《论淮西事宜状》时,就看得很清楚,状中把淮西比喻成委顿的人,“三尺童子可使制其死命”。但没有用,诸将不能一心,皇帝又摇摆不定,以至迁延耽搁。裴度征讨,韩愈要率千余精兵直入蔡州取吴元济,他迫切地想证明,淮西真的是“小寇”“不难平”,可惜,没有任何人给韩愈机会。
现在,论到韩愈写《平淮西碑》,他当然要暗中发泄一把。碑文结尾,韩愈写道,“凡此蔡功,惟断乃成”,这正是三年前《论淮西事宜状》的见解——“其破败可立而待也,然所未可知者,在陛下断与不断耳”。
表面看是歌功颂德,实际上,把裴度和少数主战派之外的人全骂了。碑文中明确写:皇帝屡次在朝中问,众臣都说,蔡州历来如此,不用管它;又说淮西兵强,不宜打;下面万口附和。
因此,韩碑不能用,完全不意外。
几十年后,李商隐写了首《韩碑》。
开头写了平定淮西的经过,接下来说:
帝曰汝度功第一,汝从事愈宜为辞。
愈拜稽首蹈且舞,金石刻画臣能为。
古者世称大手笔,此事不系于职司。
当仁自古有不让,言讫屡颔天子颐。
皇帝说,裴度你功劳第一,韩愈你要写篇文章。韩愈拜谢,手舞足蹈,说这正是我擅长的。这是篇大文章,当仁不让,我当然要写。天子频频点头。
公退斋戒坐小阁,濡染大笔何淋漓。
点窜尧典舜典字,涂改清庙生民诗。
文成破体书在纸,清晨再拜铺丹墀。
表曰臣愈昧死上,咏神圣功书之碑。
韩愈回去,斋戒后坐在小书房,大笔淋漓,用的全是《尧典》《舜典》的字,《清庙》《生民》的诗。写完进献,说臣韩愈昧死献上,歌咏圣德。
碑高三丈字如斗,负以灵鳌蟠以螭。
句奇语重喻者少,谗之天子言其私。
长绳百尺拽碑倒,粗砂大石相磨治。
碑高字大,灵龟背负,刻画着蟠龙。句子奇特古奥,懂的人少,有人向天子进谗言。于是长绳拽倒大碑,磨掉碑文。
公之斯文若元气,先时已入人肝脾。
汤盘孔鼎有述作,今无其器存其辞。
呜呼圣皇及圣相,相与烜赫流淳熙。
公之斯文不示后,曷与三五相攀追。
韩公文章像淋漓元气,之前就沁入人的肝脾。上古的汤盘、孔鼎早就泯没了,文辞却流传下来。如果没有韩公文章,圣皇圣相的盛德,怎么可能追攀三皇五帝呢!
愿书万本诵万过,口角流沫右手胝。
传之七十有二代,以为封禅玉检明堂基。
我愿手抄一万本,诵读一万遍,哪怕口角吐出白沫,右手生出老茧。要让它流传百代,作为封禅的玉检、明堂的基石。
几百年后,苏东坡也写了首诗,很短,但更直接:
淮西功业冠吾唐,吏部文章日月光。
千古残碑人脍炙,不知世有段文昌。
淮西功业是大唐之冠,韩公文章是日月之光。残碑千载之下依然脍炙,哪还有人知道什么段文昌!
王路:艳姬青眸(韩愈18)
王路:西极骧首(韩愈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