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小石子铺就的山路只容得下一辆小车单行，好在除了我们再没别的车，也没有人。山路越来越颠簸，邻座影的说话声被抖出了颤音。影说，昨夜下了一场雨，这山里已经两个月没下雨了呢，鹤问天天下山拉水。鹤问正在开车，穿中式棉衫的小伙子，也许他的年龄比他看上去的样子大很多，因为影说，他已经是月栈新当家了。月栈是一处道家隐修的场所，他们来接我去月栈。
车子爬一会儿坡，风吹过来就有了凉意，近处的树木有星星点点发黄发红的叶子，是初秋了。那黄的红的我不认识，不是银杏也不是枫叶，这里是武当山附近，我的经验之外。
再往上爬，在我们下方，出现了雨后被雾气缠绕的山峦，我们就是从那一片雾气里盘旋而上。车更颠簸了，但看见脚下那些雾气，人就轻飘飘的。
鹤问说，到了。我看四周，没有觉得到哪里了，还是山路和树木。鹤问把车停好在路边，帮我们提上行李箱钻进一处树林，我跟着他们走，脚下确实有路，但若不留心是看不见的。走了几分钟才有一块木牌，以为是路牌，凑近了看，两个字：静寂。
路渐渐宽些，弯弯拐拐，穿过茂密树林，眼前突然开阔起来：一片半山腰上，三两座青瓦木屋错落，屋前百日草和蜀葵正开着花。
走进我的房间，松木家具散发出的干裂香气飘进肺里。这地方，像几年不见，再见也不陌生的老朋友。我跟影说，我想睡一觉，她把我留在房间离开了。我从2点睡到5点，应该是梦见了些什么的，但醒来都不记得了。醒来看见窗外的树林，一时想不清楚，到底走了多少路才走到这里。
2
听见有位少年在木栈台上喊话：吃饭喽——，那个“喽”字的尾音在山谷连绵不绝，三三两两就有人出了房间。
少年是一群白衣少年中的一位，他们常年在这里习武学文，他们安静的时候很安静，热闹的时候很热闹，见到生人大方作揖。
晚饭后喝茶，为我们泡茶的姑娘在山中住了六年，她说和同伴刚来时附近村民探进这山谷，第一句话是：你们不能生在这里。看几个姑娘穿宽衣大袍，以为是躲超生的。
又听说鹤问原本某重点大学在读，大三时随月栈的建造者来了这里就再没离开过。
月栈的建造者叫流云，上海人，家境优越，小时候不爱读书，不顾家人阻拦上武当山学武，自此开始另一种人生。流云还收留了一个农村孩子，也在这里八年，如今小孩已长大成人，这两天带着另几个小孩下山云游去了。
这里常年居住着十多人，除了读书学习，每天轮流做饭，清扫，种菜。他们每个人带着自己不同的人生，相同的是，都活得好认真，吃饭的时候就在吃饭，走路的时候就在走路。
山谷里用不成手机，大家泰然自若，只有我，时不时想爬上一处高坡，那里才有信号可以刷朋友圈。
3
第三天傍晚，鹤问送我离开，我坐前排座位，坡陡，往山下开车他速度放得很慢，我有更多时间看窗外。
才三天呢，树叶又黄了红了不少，前天像画家作画打了底，今天开始描摹更多细节，笔尖蘸了朱砂，一点一点落在绿色背景上。路边已经有堆起来的落叶，车轮压过，脆生生的。
到一处山坳，我举起手机，鹤问停了车，又往后倒几米，这里的角度刚好看见丰富的层次：远山，近树，脚下发黄的杂草。
“十月还要好看些”，鹤问说。
你一定最喜欢秋天的山谷吧？我问。
“不，冬天更好。”
很冷啊，我说。
“下雪了，山里没什么人，我们就烧起炭火，煮一壶茶，在茶室看书聊天打瞌睡，一天很快就过去。”
原来他们更喜欢没有外人来，那么美，我也想来。这话没说出口，我来了，不就打扰人家看书聊天打瞌睡么。
“你们一年有多少时间呆在山里？”我问。
“每个人不一样，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山里，二哥（流云）在尘世有工作，呆得少些，其他人也看情况，有时候要外出交流学习。”
“你为什么习武？”
“怎么说呢，我们师兄妹在这里，有习武的，有弹古琴的，也有学茶的，还有别的，但这些都是‘术’，通过这个术，来走进‘道’吧。”
“就是说，这些东西最终是相通的，你们会在更高的地方相遇？”
“嗯，可以这么说吧。”
鹤问说话很难有肯定的语气，他总说“嗯”，“差不多”，“是吧”，那似乎是因为他总在琢磨，究竟哪个词更准确。一种负责任的说话态度，这让我感觉到自己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被认真对待，也就特别珍惜，尽量不啰嗦。
对他们的生活虽然充满了好奇，但又觉得一些问题问出来是不礼貌的。比如，他们怎么赚钱维持生计，又比如那些十五六岁的少年，如果他们中有人想回到主流社会怎么办？
离开山谷时听见流云在说，“道”是超越人的存在，因此用人类的语言来描述“道”本就是不可能的。也由此想到，用我的人生经验来“懂得”这片山谷和这里的人们，也是很困难的事。我只在这里生活了三天两夜，而且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不知道为什么在这里瞌睡那么多），然后就是散步，爬上山坡看手机，吃饭，发呆。昨晚我在院子里朗读，灯光过于明亮也看不清台下他们的脸。但即使这样，我还是喜欢这群人。
我还在这么想的时候，鹤问主动开口了，他还在思考我之前问的关于武术的问题。他说，武术和茶道古琴也还是不一样，茶和琴都有创作工具和对象，但武术呢，身体就是工具，学武之人要了解自己的身体，并且使用它。
车子走完山路，拐到大路上，很快又上了高速。车速快起来，天色暗下来，有一会儿我们都不说话，我戴上耳机听歌，没信号，新换的手机只有一首下载的歌，是朴树在唱：一切都不必重来，什么也无须更改……
脑子里闪过这大半年经历的一些事，发生的一些不愉快，眼泪悄悄流下来，是什么东西被疏解了，觉得没有什么是不能原谅的。
这次进山，是为参加“山中明月夜”——第二届武当仙派真茶会，附上中秋晚上的朗读视频，《唯有旧日子带给我们幸福》：谢谢主办方上海欢庭文化谢谢视频拍摄者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