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光芒,此生不灭
早登彼岸
1
玄汉时期,南阳淅川。
董柽续弦。
董柽三十八岁,发妻于三年前去世。董柽一直未再娶。
未娶的原因只一个字:穷。董柽为人木讷老实,勉力务农,仅够维持温饱。与发妻成亲后,二人倒是过得平静,二人有一女儿,名莺,五岁。
莺子两岁上没了娘,董柽便既当爹又当娘地拉扯着莺子。村里人看他可怜,便劝他续弦。董柽只是傻笑,久了才憋出一句:谁愿意往这火坑跳?
也是。谁家姑娘愿意一进门儿就当后妈,还是给穷人家的孩子当后妈,直到村上一个做生意的回来后,倒是给董柽寻了一个合适的女人。
那人常年在外跑脚,走的地方多自然见的人多。他说在一百里地外有个村子,村子里有个叫安芽的女人,二十二岁,还未嫁过人。
董柽一听便摇头:人家还是个大姑娘,怎肯愿到百里之外吃苦受穷当后妈。
那人顿了一下,又说:这女人年轻的时候跟人好过,怀了孕生下了孩子,虽然孩子生下就被丢掉,却也没有不透风的墙。你看你要是愿意,我下次路过时就提一嘴。
董柽倒是没说话。许久,才说出一句:叫花子还挑啥食。
这三年,家里没个女人,日子确实不咋好过。虽说一个女人家家干不了什么重活儿,但是没女人,日子过得真没滋味儿。
毕竟是续弦,跟结发婚到底不一样。
没什么礼节,也没用太多时间,那安芽骑着一头小驴,驴身上搭着布包袱,就到了董柽家。
进门时安芽是背向屋子走进去的。这是安芽娘再三叮嘱的,这样才不能被夫克死。
2
莺子好像比董柽还高兴,因为她有“娘”了。
安芽过门后,家里家外全都担得起来,至于安芽以前的事儿,董柽倒也真不在意,一个女人,只要勤快务家,就行。
董柽每天出门干活儿时,脸上仿佛都有了光彩。
农人们打趣他,到底是有了女人的男人才更有力气。当然,村里也开始慢慢飘着关于安芽过往的传言。
安芽知道。一个姑娘家做出那种事儿,已经被人指点惯了。她也习惯了不怎么说话,每天就是干活儿。
日子穷富倒是在其次,好歹也算是有了个归宿。
莺子心中高兴,虽然这个娘跟以前的娘不一样,但莺子还是会生出亲近感。只是安芽的沉默会让莺子有些胆怯。
白天里爹去地里干农活儿,留她跟娘在家里。娘白日里洗洗涮涮喂鸡鸭喂猪,莺子虽小,也能转在边上帮帮手儿。
莺子觉得自从娘来了以后,爹开心了许多,自己衣服都干净了许多,整个家里都轻快了许多。
就是娘不怎么爱跟她说话,她想讨好,也只能用帮她干些活的方法。
董柽对这个女儿倒是很宠,干活回来常带些蛐蛐蝌蚪给她玩儿。
许是他心疼女儿小小便没了亲娘,许是当爹的对女儿总是别有一种疼惜。
董柽倒好像不急,因为他有莺子;本来安芽也不急,因为她知道自己能生养,要不以前那个孩子怎么一次就怀上了?
但她觉得非得有个自己的孩子,这个家才是自己的家。否则给人当一辈子后娘,心中怎么也过不去。
3
春来秋去,一年过去后,安芽的肚子还是没有动静。
村里又开始有新的流言,说安芽一定是当姑娘时不安分得了报应,现在连孩子都生不出来了。
常有人逗莺子说让你娘给你生个弟弟,莺子就满心欢喜地回家跟安芽说要个弟弟。
起初安芽面色暗冷,并不接茬。终于一次莺子再次提起时,安芽甩了她一巴掌。
孩子太不识眼色,只当是一个值得盼望和高兴的事儿。
这一巴掌扇得莺子愣了好久,却是没有哭。
安芽也不说话,铁青着脸,转身到院子里剁烂菜帮喂鸡。
安芽看莺子越来越不顺眼。好像这家里就多莺子一个人,好像自己生不出孩子都是莺子妨的。
莺子六岁时,安芽便给她一个小竹篮,让她到地里拣菜叶子回来喂鸡,或者再给一个小木耙,让她去打猪草回来喂猪。
村人也是见怪不怪,自家孩子倒也是从小就开始做些活儿,吃饭不容易,只要能干活儿,就不能白吃饭。
哪家孩子自小都是挨骂挨打,莺子倒是没有,娘死得早,爹又性子温默——至少安芽过门前莺子没挨过骂挨过打。
安芽过来一年后莺子也不挨骂,只挨打。
莺子不知道为什么,哪怕有一点做错了,轻则被推搡,重则挨巴掌。安芽刚过门时莺子心中的欢喜,变成了胆怯,随后又变成了恐惧。
恐惧中带着讨好,让莺子不敢跟爹说。一旦爹问头上的包或者红肿,莺子只推说是自己在地里摔的。
董柽心粗,便也不放在心上,邻人们也不知道,因为挨打时看着安芽的眼睛,莺子从来不敢哭出声。
4
莺子七岁时,安芽还是没能有自己的孩子。
安芽越来越觉得,就是莺子的存在,所以她的孩子才迟迟不来。她越看莺子越不顺眼,心中填满了对莺子怨恨和厌恶。
终于有一天,安芽给莺子换上了干净的衣服,亲自为她梳了头发,说要带莺子出去。
她带着莺子走了很远,趁莺子不注意,将她一人扔在荒郊野外,自己返回家中。
傍晚时分董柽回来后不见莺子,便问安芽。
安芽只是说莺子下午出去拣菜叶打猪草,一直没回来。
董柽心里有些急了,眼看天就要黑了下去,莺子走丢是最坏的结果,要是被那豺狼野狗拖去就麻烦了。
董柽出去寻找,一直到深夜,也未寻到莺子。
安芽的心慢慢安了下来。
谁知天未亮透时,便听得有人叩门。
竟是莺子。
莺子面色憔悴,头发和衣裳已经被浓重的露水打湿。董柽见是女儿回来了,责怪她不该走那么远,莺子望着安芽冰冷的脸,一句话也不敢说。
安芽问她:竹篮呢?
莺子怯怯地说丢了。
安芽不再说话,拉着莺子去换了衣服,给她洗了脸。
5
二十天后,安芽去井边打水,她带着莺子。
村里只有一口井,为了避开村人,安芽特意选了下午太阳最盛的时候来到井边。
站在井边,她问莺子:你看井里有谁?
莺子探头望去,说有我,然后看了一眼安芽,怯怯地补了一句:还有娘。
是吗?安芽说,你再看看,是哪个娘。
莺子有些害怕,又有些好奇——自己的娘,不是早就死了吗?这井里的除了后娘,还有哪个娘?
莺子忍不住再往前向井口探去,却觉得有人一下子端起她的腿将她投入井中。
莺子大惧地喊了一声:“娘啊……”便跌入井内。
这次董柽村里村外寻了一夜,也未寻到莺子。
几日后,有人到井中打水,才看到已经被泡得肿胀的莺子的尸体。
董柽跌跌撞撞赶来,趴在莺子身边大哭。
众人皆言,是莺子拣菜叶路上渴了,来到井边喝水,却不想失足落入井中丢了小命。
众人亦劝董柽,谁家还没扔过孩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跟她娘都正当壮年,以后多生几个就行了。
那董柽跟安芽将莺子埋在她亲娘坟边。此后家里就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董柽跟安芽盼了一年又一年,却一直生不出个一儿半女。
村人都说怪了事儿了,这二人各自都能生养,偏偏过到一起了就生不出孩子来了。
董柽变得越来越枯槁,身上难觅生气。
日子非但没有像安芽期待的那样,反而在她过门七年后,董柽一命呜呼,去找莺子和她亲娘了。
村人开始觉得安芽太邪性,自从她过门,日子过得越来越差,先是死了莺子,后是死了董柽,村人忌讳安芽,若是她继续生活在村子里,岂不是要害了全村人。
于是村人一起涌到董柽家,将安芽撵出了村子。
她一路跌撞回到娘家。家中老母已经卧床,兄嫂一家不让她进门。她便只在破陋的柴屋中居住。
未出几日,老娘也撒手而去。
安芽终于倍感荒凉,她开始觉得,这都是报应,她杀死莺子的报应。
兄嫂不再留她,扔给她一些钱让她自生自灭。
这世间,除了她当年生的孩子,已经没有任何亲眷。
想到自己曾经生下的孩子,安芽打起精神。她只记得孩子生下后娘便让接生婆抱走扔掉,她想知道这个孩子是否还在人间。
安芽辗转找到当年为她接生的妇人家。
那妇人已经苍老到半清醒半痴傻的状态。安芽问了许久,老妇人才喃喃而道,当年安芽生了一个女孩儿,甫一落地安芽娘便塞与她几文钱让她抱到野外弃掉。
老妇人抱着孩子来到荒郊野外,将孩子放在地上,她心中不忍,一个新出生的婴儿被弃在这荒郊野外,只有死路一条。
她放下孩子后并未走远,躲在不远处看,直到见到有人将孩子抱走。
没有人知道那人是谁,更无人知道孩子的下落。
安芽心如死灰,但仍有一丝光亮。
从此以后人们便常见一个女人,面容苍老,衣衫褴褛,流连在田间,行走在野外,她口中永远只有一句话:我要找到我的孩子,我要找到我的孩子。
直到那年冬天,一夜寒雪过后,人们发现女人冻死在郊外。
6
话说那安芽死后飘飘然然来到三途川。
这三途川是冥界之河,亦是生界与死界的分界线。
安芽的灵魂站在河边。只见那河边有一棵大树,是为衣领树,树下盘坐一婆一翁,婆为夺衣婆,翁为悬衣翁。
这二鬼见有人来,夺衣婆便上前夺衣,悬衣翁则把衣服悬挂于树枝上,由树枝下垂的高低来断死者罪业的轻重。
那悬衣翁将安芽的褴褛破衫悬于树枝之上,只见那树枝摇摆几下,慢慢下沉,未等及地,随即回弹。
“树枝回弹,看来业有其因。”夺衣婆说。
“这不归我们管,轮回之中自会或消或偿。”悬衣翁说。
夺衣婆将衣服扔给安芽,问道:“可有人接引?”
安芽默默穿上破衣衫,却不知话中之意。
待穿好衣服抬头,却见面前站着一个男人。是那个化成灰她也认得的男人。
男人轻轻向她招手,又指了指三途川中一条船,安芽不知其意,又似知其意。
男人是让她上船渡河,由阳界到阴界,此生就是彻底结束了。
安芽跟在男人身后,男人来到船边,交与船夫六文钱,回头看了安芽一眼,便消失了。
安芽突然明白了夺衣婆所说“尚有人接引”之意。这个男人,自己的继父,便是自己渡这三途川的牵引之人。
女人死后,在渡三途川之前,需要由最初交欢之男人牵引。
安芽仿若记起了前一世的所有记忆,看着三途川腥红的河水开始哭泣。
船夫不言不语,只是自顾自划船。
这条河,由阳界到阴界,一路上映着的,都是前生的事情。这种对着河水哭泣的鬼魂,船夫已经见得太多。
7
安芽亦生于贫困之家,从小便惯做各种家务与农活,挨冻受饿也是家常便饭;
安芽忘不了继父看着自己时贪婪暴红的双眼,终于在一个夏日的午后被继父侵犯;
安芽已有身孕,无论如何拼命掩饰,还是被母亲发现,母亲深感羞耻,将安芽暴打一顿,孩子却坚固得在一顿暴打之中也没有流产;
安芽拼尽全力生下孩子,她只听得一声小猫似的啼叫,未及看上一眼,母亲便将孩子交于接生婆求她将孩子丢弃;
接生婆为难,母亲便塞了几文钱;
接生婆抱着孩子来到郊外,几次放下,几次不舍,最后狠狠心将孩子放在一棵大树之下;
那打柴汉辗转几人,将婴儿送至外村一户姓董的人家,董姓夫妻成婚几年,却始终没有儿女,夫妻二人对这个孩子的到来十分欣喜,为其取名为莺;
莺子两岁上,董妻便得病撒手人寰,其夫董柽自己带着女儿,一口米汤一口野菜将之养到五岁;
董柽续弦,填房的是外村女人安芽;
安芽沉默寡言,辛勤耐劳,却莫名其妙地在见到莺子第一眼就不喜欢;
一年,两年,安芽一直未有所出,心中对莺子越来越不喜,她只想有一个属于自己和董柽的孩子,而莺子,安芽越见心越烦;
连安芽自己都无法解释,竟然对一个小女孩儿起了杀心,杀欲之火一旦燃起,便无法熄灭,直到她亲手将莺子推进井里,那颗作恶之心才清静下来;
不出几年,董柽死,安芽受人厌弃,无人愿留,受尽所有人的赶撵;
她开始寻找当年生下的,自己这一生唯一的孩子,已近疯癫,于是便飘飘乎乎来到了这三途川边。
一幕幕在腥红的三途川河水之上显现,毫无遮掩,所有残酷与残忍,皆在安芽面前。
眼见着河水之中的莺子被自己推进井中,安芽试图伸手去拉,那手却只是打破了河水的平静,徒留莺子一声悲泣绝望的:“娘啊……”
安芽如万箭穿心,捶胸顿足。
亲生女儿死在了自己手里。罪孽何其深重,心念何其颓然。
安芽起身,毫不犹豫地纵身跃入那三途川中。
船夫不再划船,见着安芽在那腥红河中挣扎,面无表情,沉默不言。
人间恩怨,百悔百恨,太多灵魂未及得到彼岸花的接引,未及踏上阴间黄泉,便跳入这三途川中,受百蛇噬咬,受河水冰冷,于日复一日中受尽暗无天日的痛苦与折磨,祈望以此消除罪恶,补偿前一世人间。
船夫掉头,向岸边划去。
来往于这三途川的灵魂从来不曾间断,没有人有时间听你的悔恨与悲怨。
唯有自罪自偿,才有机会早登彼岸。
· end ·
你还记得吗?在《人间孟婆》(点击标题即可阅读)这个故事中,我放了一首歌叫《婆娑》,里面有一句对白,说“你大闹三途川”,于是我百度了三途川。三途川就相当于是忘川河。这个故事的素材来自于网络,我隐约记得情节,便把它安排在了三途川。但其实不应该就这么结束——既然世间有善有恶,如果世间还有因有果,那么它就不该这么结束。作为一个脑袋里有矿的人,我想,再写一个续集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今天,我再次感到,我待这个公众号的精心。除去广告外——比如每一篇文章都尽量配上一首歌,意境还得与文章相近;比如有时三条时的荐文,我需要搜索,甚至有些文章是一个字一个字敲上去的。我不需要你来夸,因为这是事实;我也不觉得辛苦,因为这样做我才快乐。感谢上帝给了我这样的心与性格,它们让我吃了不少苦头,却让我更像我了。
欢迎阅读苏小旗其他文章
苏小旗:人间孟婆(一)苏小旗:人间孟婆(二)苏小旗:人间孟婆(三)苏小旗:人间孟婆(终)
苏小旗
自媒体人,东北女子客居江南三观不错,五官更好
善养猫,善自拍,善买衣服
比年轻时更美丽
精神在云之上,眼睛在泥土之下
心在云与泥土之间
一切皆可用文字表达
愿你好
更愿我自己好
长按*关注苏小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