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舒梓梓
今天的故事，特别的原生态，因为是一个女人写的她自己家里的事。
今天的故事，也特别值得一品，因为它能让你看到几十年后的自己。
（1）
她是我先生的姨婆，终身未婚，也没有财产，老了只得靠我先生的父亲养活。
然而，公公突发脑溢血去世，除了先生，81岁的姨婆再无别的依靠。所以，当先生说要将她接到家长住时，我没法反驳，尽管我有一百个不情愿。
我给她收拾了一间房。那间不足八平米的房子平时用来堆杂物，我认为用来安置一位没多少家当的老人，足够了。
先生却硬要我把客房腾出来，客房本来是我打算自己的父母来度假时用的。几句争执后，我也觉得自己的理由站不住脚，于是撤了客房的新床品，换上洗得发白的旧床单，土得掉渣的鸳鸯戏水枕头。
我承认我是小气，可我对这位几乎算是外人的老太太，就是没办法产生亲近感。
（2）
她每天早上五点起床，也不做什么，就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七点，我起床做了早餐，她必定第一个冲到餐桌旁。吃东西的过程中，她嘴里总是发出巨大的声响。
一边吃，一边和老公聊天，话题一开便扯到三十年前去，听得我烦躁不已。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她排挤我的一种方式。她好像敏锐地察觉了我不喜欢她，于是，她也决定不喜欢我。
我不得不推开她的门，说：“你把收音机关小点，有点吵。”
我再次推开她的门：“你的声音能小点吗？”
这次她反攻了，说：“声音小了我听不见。妞妞又没有在睡觉，吵不着她。”
我气不打一处来：“可是吵着我了。”
砰地一声，我把她的门大力带上。
这算是我第一次和她翻脸，以为她会生气，可是到了吃晚饭的时间，第一个冲到餐桌旁的人仍然是她，脸上风平浪静，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
（3）
先生下班回来，她立刻扑过去嘘寒问暖，一副天下唯有我和我侄孙才是亲人的架势。
我反省过自己，既然现实决定了我没办法把她赶出家门，就应该放平心态，像对自己公婆一样对待这位姨婆。
所以，她无视我，我也只需要无视她就好。
她那么大年纪了，不过求得一个栖身之所，一餐饱饭，这些我们又不是给不起。至于别的东西，给不了就不要勉强了。
（4）
每到换季，我都要清理自己的衣柜，然后把不穿的旧衣服打包扔出去。
但令我感到不解的是，明明记得把旧衣服放在了门口，准备晚饭后散步的时候扔掉的，可是一开门，奇怪，衣服不见了。
我以为是有人路过捡走了，也没当回事。
可是第二天，神奇的事情发生了，那些旧衣服竟然重新回到了我的衣柜里，还一件件挂得整整齐齐。
我差点崩溃。立刻就想到了她。
我冲到她房里：“姨婆，是你把旧衣服给我捡回来的？”
她眨巴着小眼睛：“旧衣服别随便扔掉。”
然后，我气呼呼地把那些衣服取下来重新打包，扔到门口。
崩溃的事卷土重来。当天晚上我打开门，旧衣服又不见了。
冲回卧室，只见她正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将那些衣服一件件挂进我的柜子。
“你到底想干什么啊？”我大叫。
她仍然不紧不慢：“旧衣服不能扔，不吉利，我们老家没人这么干的，除非——那人不在了。”
我眼前一黑，伸手去抢她手里的衣服，她一边躲闪，一边推我，嘴里不停地咕哝：“不能扔不能扔，不吉利！”
我实在没招了，坐在床边，喘着气瞪着她。
她暂时取得了胜利，笑眯眯地把衣服全部挂好，才转身对我说：“我是为你好。你要是有了啥灾，我侄孙咋办？妞妞咋办？”
我恨得咬牙：“你这是为我好呢？还是咒我呢？”
“为你好，为你好。”她仍然笑眯眯的说：“不许扔啊！你扔一次我捡一次。”
（5）
我就不信这个邪，我才是这个家里的主妇，没道理让一个老太婆治住了！
当天半夜，我听得她房里响起了鼾声，于是开了门，蹑手蹑脚把那包旧衣服提下了楼，扔进了小区的垃圾桶里。
当我重新回到屋里时，心里竟有一种打游击战的快感。
那几天，我都很紧张自己的衣柜，生怕一打开，那些阴魂不散的衣服又回来了。
还好没有。她最终没能战胜我。
可是把这件事当笑话讲给老公听，老公却笑着说：“你还美呢！分明是你被姨婆降住了，要不是她，你怎么会连扔几件衣服也跟做贼似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
原来慢慢地，我已经不能在自己家里为所欲为了啊？
老公说：“这是好事，说明你已经懂得用迂回的方式和她相处了。”
这是表扬吗？我听着却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6）
日子就这么过下去，我不得不承认，她来了，但带来的麻烦，并没有我想象的那样多。
虽然，她偶尔还是会把内衣扔在洗脸池里，甚至因为老眼昏花，用错我和老公的毛巾。她仍然不会使用微波炉等一切家用电器，因此也不能指望她做饭，但好在胃口不错，从不挑三拣四，我做什么她吃什么，而且吃得很香。
但我不能容忍她接触我女儿，因为她不太爱干净。有时候她在屋里泡脚，女儿好奇，就伸手去玩洗脚水，她也不制止。
女儿正是好动的时候，抓过玩具，甚至垃圾桶的手，她转身就拿一块饼干给她。
我看得急火攻心，于是忍不住吼她：“那么脏，你也让她吃？”
我说：“我看到你拿饼干给她。”
她强词夺理地说：“她要吃我有什么办法？”
争执的结果，是我疯了，口不择言：“以后你不能碰她！”
她脑袋一拧：“凭啥？她是你一个人的？我是她姨祖祖，你也不过只是她妈！”
（7）
这天，我出去买菜，刚一进门，便看到令我怒火中烧的一幕。
她和女儿竟然一起坐在地上玩玩具，女儿像个小脏鬼，脸都黑了一块。
我救火车般冲过去对她吼：“你还有没有点老人样了！我说过多少次，不要让她坐地上！”
我问：“你怎么了？”
她裂裂嘴，艰难地说：“妞妞趁我不注意爬桌子上了，栽了下来，还好栽我身上，没摔着。”
她摇头说：“没事，就是腿磕了一下，一时半会儿起不来。”
我放下女儿，试着去扶她，可是一使力，她便忍不住叫出声。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她扶回床上，她已经疼得满头是汗，我只好脱下她的外套，却意外地发现，我那以为已经扔进小区垃圾桶里的其中一件毛衫，竟被她穿在了里面。
她有些尴尬：“真的不能扔的，既然你一定不要，我就拿来穿了。”
我愣住了。
这才注意到她的衣服，不过只有两三件外套，一两条外裤，外加零星几件毛衣汗衫，而且看得出件件都有年头了。
她脑子里的老迷信，是真的，但她心疼那些被扔掉的衣服，也是真的。只是她知道我不喜欢她，于是连索要都不肯开口。
老公回来后，因为她的腿摔伤，冲我埋怨了好一会儿。她在房里听见了，拍着床大声说：“你骂老婆干啥，信不信我捶你？大老爷们儿，就只有本事骂老婆？”
也许，她只是恐慌，生怕我挨了老公的骂而迁怒于她。
可是，这仍然是我的问题，她为什么会怕我呢？我们朝夕相处，仍然没能培养出彼此信任的感情。
（8）
周末，我去了一趟老年商场，买回好几件外套和毛衣，送给了她。
但我说得轻描淡写：“逛街正碰上打折，就顺手挑了几件，也不值几个钱，穿着玩吧！”
她喜得嘴都合不上，反复摩挲着那几件新衣服，在身上比了比，又放回自己带来的那个箱子里。
我不解，问：“为啥不穿？”
她说：“不年不节的，穿新衣服干啥？留着过年穿！”
我忍不住笑起来：“你就放心穿吧，穿旧了我再给你买，实在不行，我那一柜子不穿的衣服呢，你拣能穿的挑几件？”
她的眼睛亮了：“真的？我说的话你别不信，旧衣服真的不能扔，你不要，都给我！”
这算是我们之间关系的进步吗？看，她终于主动开口向我要东西了。
（9）
一转眼，她来我家，已经两年半了。
这天，老公回来说，像姨婆这样的情况，可以在我们社区购买社保，只要交一万七千块钱，以后每个月，国家给她发养老金。
老公说：“不过一万多块钱，交上了，对她今后也是一种保障，咱替她交。”
这是老公的孝心，我没有异议，况且一万七千块，对我们来说，并不是问题。
她说：“我还能活几天呢？交了有啥意思？白瞎了那么多钱。”
可是她的态度十分坚决，一心认定就算钱交了，她也花不了多久，与其白白扔水里，还不如留给妞妞上学用。
我们说服不了她，决定背着她把这事办了。
谁知就在三天后，她病了，躺在床上整天昏睡。当我们一看情况不好，把她送到医院时，她已经连说话都困难了。
拼尽全力，她说出来的却是：“我就说，那钱交不得，白扔。这不，活不成了。”
我的鼻骨发酸，老公已经哽咽出声。
她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是给老公的：“仔啊，你老婆的脾气，和我年轻时，一样一样。人好，你俩都好。”
（10）
死亡是件很奇妙的事，也许当事人会有感应，所以，她才拼命阻拦我们给她买社保吧。
因为在她看来，我们的每一分钱，都是血汗钱，她心疼。
她留下的遗物，只有一只木头箱子，年头很久，锁扣什么的却还很好用。她的几件旧衣服，以及我给她买的新衣服，装进去，轻轻一扣，啪嗒一声，便将她的整个人生装进去了。
断十六狼：一个会讲故事的禽兽，我不是你生活的必需品，却值得你一品再品。微信公众号：断十六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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