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清酒入喉,
图文/婉兮
前情回顾
3、填不满的无底洞
4、外来的和尚好念经
6、吸血虫般的大舅子
7、我看上你的女人了,开个价吧
方尧是碗窑村出了名的能人,一双巧手能制陶碗陶缸、能编竹篮打草席,得闲了还颠勺炒菜,手艺并不比徐耗子差多少。
洪记窑庄的蒸蒸日上令不少人红了眼,泥瓦匠们纷纷行动起来,整个村庄都在配泥、烧制,忙得不亦乐乎。但细陶岂是那么容易烧出的,于是一筐又一筐的废品被敲破砸碎,填进绕村而过的大河。
只有这了不得的方尧,在试验三四回后轻而易举地得到了令人艳羡的羊肝色,看上去色泽鲜亮,比洪记出品还润上好几分。
这不,方尧便买下向家对面的空房,立刻招兵买马开工制作,洪记窑庄的一部分人,也因不满谭潜的刻薄而跟着丁大海投奔了方尧,向二也在其中。
好在武举人的名头有些威慑力,谭潜不敢造次,徐万田也在几天后躲了出去,碗窑村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5岁生日一过,父亲的系统训练就正式拉开了帷幕。每天鸡叫头遍,向逢春就被向汝生拉出热烘烘的被窝,头几天他哭闹不休,可向汝生并不买账,只铁青着一张脸给儿子套上外衣,又连拖带拉地把逢春带出门。
杨氏心疼,跟在后面呼喊:“孩子还那么小,你这当爹的心也太狠了!”
杨氏无奈,一双小脚追不远,只得叹着气看丈夫拉着儿子渐渐跑远。
“阿爸,我跑不动了……”跌跌撞撞的小逢春开始耍赖,他喘着粗气,不顾一切地往地上跌坐,也不管清晨的路面还带着湿漉漉的水汽。
向汝生转身去看,一张国字脸迅速黑了下去。
“起来继续跑!”低沉的声音透着威严,逢春抬起头看,忽然哇一声哭了出来:“我不要我不要,我想回家,呜呜……”
孩子一哭,向汝生也急了起来,他蹲下身子与儿子的视线平行:“现在不好好练,将来你拿什么去考武状元?”
“我不考武状元!”想不到逢春呜呜咽咽的回答透着好几分坚决,他伸出小手擦了一把泪:“我跟二叔拉坯去!”
“混账东西!”向汝生嚯地站起来,满肚子的烦忧说不出来,却一边强忍着怒火一边解下腰带,然后不由分说地把孩子的小手拉过来,一头绑着自己,一头绑上儿子,再怒喝一声:“起来!”
逢春吓得一哆嗦,这才抽噎着爬起来。沉浸在悲伤里的神经还没反应过来,他便感觉到一股力量正带着自己往前移动,不得已,他只好边哭边迈开小短腿跑起来。
天色渐明,早起的碗窑人于是都看到了这神奇的一幕:新晋武举人向汝生带着自己幼小的儿子奔跑在乡道上,儿子哭哭啼啼,父亲骂骂咧咧。太阳渐渐升起来,把这对父子的身影在地上印出长长的一片。
从此后,逢春就作为一个“准武状元”被父亲严密训练起来,他的每一天都被父亲认认真真做了安排,通常是这样的:
早起先绕着村子跑上几十里,吃过早饭,再扎马步举重练习基本功。下午则是骑射课,为了训练儿子,向汝生甚至在财务极度困难的情况下买了一匹小红马。
只要父亲一进城打探消息,他便悄悄溜到对面方尧家里,看着窑工们制泥拉坯,自己也随手拿一坨泥巴跟着搓揉,有时随手捏出个小碗小动物,窑工们都啧啧称赞,掌柜方尧尤其对他青眼有加,有心收为徒弟,却碍于向汝生而把念头强行压了下去。
转眼春去秋来,花谢花开,三两年倏忽而过。逢春的武艺不见长进,玩泥巴的功夫却练出三两分,向汝生又气又恼。
谁料朝廷局势却一天不如一天,义和拳在京城闹得轰轰烈烈,临安几个武秀才也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想要凑了路费赶到京城去声援。
可还没动身呢,洋人打进京的消息又四散开来,听说皇帝和老佛爷都跑去陕西避难了。这山高皇帝远的边远小城竟也开始人心惶惶:“听说皇上老佛爷都躲到西边去了!这难道是要变天啦?”
“嘘,这话可说不得!”
“嗨,有什么说不得?这满洲鞑子早该被赶回老家去了。”
烟馆茶馆饭馆四处聚集着大谈国事的人群,小道消息传了近一年,才又听说义和团被集体剿灭。李中堂跟洋人又签了几个条约,赔了一大笔银子才完事儿。
向汝生也逐渐有些灰心,傍晚时分他站在自家门口打量那块御赐匾额,一些类似于文人的千古伤心事不知不觉浮上心头来。他捻捻胡须,长叹一声。
“阿爸,你怎么了?”他怯生生问了一句,又急忙摆手,“这几天我都没有悄悄跑去对门了,我练功没偷懒。”
向汝生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头:“阿爸逼你练功,一方面是希望你取得功名保家卫国,另一方面,也盼着你将来能会一些拳脚,不至于被人随便欺负。”
逢春似懂非懂地点头,见父亲忧愁,又乖乖回了院子,拿起一把小弓箭瞄准了靶心。还没射出几支,就见听见自家大门被仓促推开,未见人影,呼喊声却急促地传过来:“向举人!向举人!大事不好啦!”
向汝生的心猛一缩紧,徐耗子就已经奔到了面前,一张老鼠脸涨得通红,语气里的焦虑夹杂着许多兴奋,以及隐隐约约的幸灾乐祸:“我刚刚从城里回来,听说武举被废除啦……”
“你说什么?”向汝生一把抓住徐耗子的衣领,一双炯炯眼睛仿佛喷着火。徐耗子还没从兴奋里回过神来,犹在张牙舞爪地比划:“我进城去逛,看到一群人围在府衙前看告示,我也不识字,是听别人说的。”
“哥,你先别急。”向二上前去,把大哥的手轻轻抽出来,“徐耗子不识字,只怕是误传。”
“没有,我听得很真……”徐耗子不服输地叫嚷起来,向二狠狠瞪了他一眼。可向汝生却一声不响,径直走出家门,一阵风似的往城里去了。
呆站在一旁的逢春这才怯生生开了口:“二叔,阿爸怎么了?”
“怎么了?嗬,你爸从此后一文不值啦。”向二还没开口,徐耗子便得意洋洋地说开了,“小子,你还练个什么劲儿啊?不如赶紧去学提盘或者耕地坝地吧。”
“你胡说什么呢?”向二忍不住也动了怒,徐耗子这才嘻嘻笑着出了向家大门。
逢春愣在原地,他的小脑袋瓜,还理解不了功名与荣耀,只本能地意识到了灾难来临。他想了想,这才昂起头问道:“二叔,等我长大了,拉坯也能养活阿爸阿妈和你。没关系的。”
向二舒心一笑,伸手揉揉他的小脑袋:“小春,其实做什么都没有关系,关键是靠自己一双手吃饭。拉坯也好、考状元或者修路都可以,记住,上天饿不死勤快人!”
向汝生却心急火燎,脚下生风般进了城。果然,抄写的邸报白纸黑字地张贴在府衙门口。他只觉得脑子轰地一声响,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裂开了,把整个人都撑得生疼。脚步便也有些虚,街道两旁的铺面好像都晃起来了一样。他用力一抹眼睛,这才踉踉跄跄往前走。
去哪里好呢?向汝生边走边想,其他人应该也都得到消息了,说不定大家正聚在一起商量对策。可他不想去凑热闹,其实一切都在意料之中,这大清江山本就风雨飘摇,只是没想到厄运来得那么早。他一路走一路苦笑,不知不觉来到宝兴楼前,只见里头人头攒动,他的脚一打滑,便也带着他往人潮里钻。
“要一壶上好的包谷酒,切一盘牛肉冷片,再来二十个烤豆腐。”他觉得自己的声音也轻飘飘的,迫不及待地需要些食物来压制悲伤。
酒上来了,装在一个小土罐里,清澈又凛冽。牛肉也上来了,厚薄均匀,连带着皮和肉,整整齐齐地码放在白瓷盘里。烤豆腐则用竹编的小篮装了,焦黄的鼓鼓的,还散发着浓烈的豆香。
可向汝生根本闻不见,他哗哗往嘴巴里倒酒,牛肉和豆腐穿过肠胃,却觉不出一点暖意和舒畅,唯有清酒入喉,才感觉得到自己还活着。
他不知道自己除了练武考状元,还有哪条路可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