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高小鹏在监狱的最后一年，每个探视日，来的都是高小鹏的嫂子，顾静文。

　　这也没什么不妥，高小鹏入狱后，一多半的探视日都是静文来的，一是高小鹏的大哥高伟比较忙，另外那么多年，高小鹏对嫂子顾静文的感情，也不比对大哥差。

　　高伟比高小鹏大整整一轮，父母在高小鹏13岁那年死于一场车祸，当时顾静文嫁到高家还不到三个月。

　　高伟到底是男人，心思没那么细腻，父母过世后，更是一味拼命赚钱养家，终日在外面奔波，家中的大小事务便都扔给了顾静文。

　　顾静文完全做到了“长嫂如母”，对高小鹏像对弟弟也像对自己的孩子，即使闺女小月出生后，也从来没慢待高小鹏半分。

　　所以入狱后，是大哥来还是顾静文来，高小鹏都期待。

　　高小鹏是因为故意伤害罪坐的牢，那年高小鹏已经读大四，眼看毕业了，却在一场酒后，因为年轻气盛冲动之下伤了人，虽然当时哥嫂也四处托人，给受害方做出了赔偿，但终究伤人过重，最后判了四年。

　　当时内心也是崩溃的，从大学生到阶下囚，高小鹏根本无法接受，入狱后绝食了好几天。后来是顾静文好说歹说，各种劝解安慰，高小鹏心情慢慢平静下来，懊悔，但也认了命。

　　事实已经界定，不认也没办法。

　　在拘留所待了一阵子，宣判下来后，高小鹏去了离家一百多公里外的监狱服刑。

　　开始每个探视日哥嫂一起过去，后来便是嫂子顾静文每次过去，从不拉下，大哥高伟隔三两个月或半年露次面。

　　高小鹏能理解，从父母去世后，高伟在外面打拼养着全家，顾静文照顾高小鹏和小月，一直没有上班。再者高小鹏跟顾静文也亲，有时候，一些委屈想法反倒是更愿意跟顾静文说说。

　　男人之间，总有些小情绪是无法相互宣泄的。

　　但是高小鹏在牢里最后这一年，确切说是最后的半年，发现顾静文发生了很大变化，直白说，是老得厉害，好像从某一个探视日到另一个的间隔期里，她忽然一下子就老了。本来顾静文就不胖，现在更瘦了，因为瘦，脸颊各种纹路都变得清晰了很多。并且，那次在探视间，窗口的阳光照进来，高小鹏清晰地看到顾静文头上有参差的白发了。

　　高小鹏蓦地有些心酸，这一年，高小鹏二十八岁，顾静文比他大十岁，还不到四十。不应该这么沧桑的。

　　后来高小鹏忍不住还是问了，高小鹏问顾静文，家里，我哥和小月都好吗？

　　顾静文倒是反应如常，说好啊，就是你哥还那么忙，小月还上中学了，功课挺多。

　　高小鹏说，你身体还好？

　　顾静文笑起来，怎么突然问这个，你不也看见了，我好着呢。

　　高小鹏哦了一声，挠挠头说，没事儿，我就是觉得你瘦了。

　　顾静文依旧笑，你是说我老了吧？

　　高小鹏赶紧摆手，不是不是，嫂子，我看你真是瘦了，比上次来好像瘦了些。

　　顾静文说瘦是瘦了点儿，但老了也是真的，都快四十的人了。

　　高小鹏脱口说，刘晓庆都六十多了看着还那么年轻呢，再说你还不到四十呢。

　　顾静文说也是，下次我来之前捯饬捯饬，显得年轻点儿。

　　顾静文口吻里有玩笑的轻松，于是高小鹏笑了，但笑着笑着，高小鹏心里，还是没来由地酸了一下，他在那一刻想起了十几年前，顾静文刚嫁给他哥的时候，二十二三岁，唇红齿白，肌肤胜雪，扎着高高的马尾辫，还是个青春逼人的小女子。

　　时光，真的很残忍。

　　2

　　出狱那天，恰好是立春，高小鹏以为大哥高伟会跟顾静文一起来接他，但来的，依旧是顾静文。高小鹏问，我哥呢。

　　顾静文说，去广州了，去了好几天了。

　　高小鹏应了一声，有那么一点儿失落，但也瞬间过去了。

　　顾静文打开车门，说回家吧。

　　高小鹏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外面自由的空气，说回家。

　　路上，顾静文跟高小鹏说，高伟这两年比以前忙得更厉害，以前那个小模具厂已经注册了成了公司，并且在临县买了块地建了新工厂。顾静文说，有点远，我跟你小月就没过去，再说，小月好不容易进了重点中学，也不想折腾了。

　　高小鹏一愣，这件事，顾静文之前并没有跟他提。高小鹏问，什么时候的事儿？

　　顾静文说，就这两年。

　　高小鹏说那你没跟我说。

　　顾静文转头看了高小鹏一眼，笑笑，现在说也不晚嘛，再说了，你哥的公司怎么也有你一半。

　　高小鹏又愣了一下，半天才说，我不要，我能找到工作做，我也不想去临县。

　　顾静文说我知道你能找到工作，但是帮别人不如去帮你哥，他用人家总不如用你放心吧。你们是亲兄弟。

　　顾静文说，这都是后话，你先回家好好歇一阵子再跟你大哥商量。

　　高小鹏笑起来，问道，小月很高了吧？

　　顾静文说，可不，一米六，快跟我一般高了。

　　高小鹏说，好快。

　　说着，高小鹏心里忍不住地恍了神，四年了，终于回家了，当车子驶入县城，高小鹏在新的建筑群中，看到熟悉的街道时，还是忍不住湿了眼眶。

　　顾静文在家里做了丰盛的饭菜欢迎高小鹏回家。

　　顾静文做一手好菜，尤其红烧肉酸菜鱼，都是高小鹏最喜欢的，那些年，隔几天不吃就会馋。

　　小月放了学回来，见到高小鹏给了热烈的拥抱。

　　顾静文还准备百威，顾静文说，你哥不在家，今天嫂子陪你喝。

　　高小鹏心里一直潮潮的，这就是亲情吧，让他在差点被斩断的青春里重新点燃了希望，高小鹏目睹了太多狱友在入狱后，因为亲情的断绝而断绝了生存的欲念。

　　毫无疑问，他是不幸又幸运的。

　　不幸的是少年失去父母，幸运的是他还有这样的哥嫂，不离不弃。尤其嫂子顾静文，这么多年，她在高小鹏心里的亲近程度，已经超过了大哥高伟。

　　3

　　顾静文真的陪高小鹏喝了啤酒，高小鹏知道，以前嫂子滴酒不沾的。

　　吃饭前，高小鹏给大哥高伟打了个电话，高伟好像正在忙着，简单说了两句，大致是让高小鹏安心待两天，过几天他回来再说。

　　吃着饭，高小鹏跟顾静文说了他的想法，他不想去高伟的厂子，想自己在县城找份工作，虽然大学没毕业，但高小鹏学的计算机知识都没扔，在监狱还专门进修巩固过，找份工作应该不难。

　　高小鹏不是矫情，这些年给哥嫂添了多少麻烦高小鹏一清二楚，尤其是嫂子顾静文，亲生的姐弟也无非如此了，出事的时候高小鹏听大哥高伟说，为了得到受害方的谅解书，顾静文给跪了好几次。

　　这些事儿，顾静文不说，高小鹏也不提，但都是他心里的亏欠，他自己记着。现在出来了，其实高小鹏更愿意能做点什么回报顾静文，哪怕是帮着照顾侄女小月。而不是，也跑去二百里外跟大哥一起折腾，照旧把顾静文母女俩扔在这里。

　　听高小鹏说完，顾静文没同意。顾静文说，你都二十八了，从头开始也挺难的，我想看着你尽快成家立业，这样，爸妈也就安心了。

　　拿出已故的父母，高小鹏哑口无言了。

　　顾静文是真没酒量，也就是大半瓶啤酒，眼神有些恍惚了，顾静文说小鹏这次你听嫂子的，你能好好儿的成个家，小月能好好长大，我就心满意足了。

　　高小鹏说还有我哥呢，嫂子，其实我想让你们能在一块儿，别老这么分着过，要么咱们都去吧，哪里都有好学校。

　　顾静文说你哥？你哥对你好就行了。

　　说完顾静文突然笑起来，笑着笑着，一头栽倒在桌上。

　　顾静文是真喝醉了。

　　高伟是一周后的中午回来的，但是，并没提让高小鹏去厂子里的事儿。反倒是高伟问高小鹏想做什么，开个店或者弄个小实体还是做网络这一块儿。高伟说，哥给你投资，你只管做。

　　顾静文在一旁慢悠悠地说，何必让小鹏再从头折腾呢，你那里也需要计算机人才，他去给你做管理不刚刚好？

　　高伟看了顾静文一眼，轻轻皱了皱眉头，高伟说，现在公司挺忌讳用自己家人的，怕其他人会有想法。

　　高小鹏也恰好不想去，说还真是这样，有了自己人制度就不好执行了，嫂子，我就在这边自己做点什么吧，我能行的。

　　顾静文没接高小鹏的话，跟高伟说，可以不说小鹏是你弟弟，反正你们俩长得也不像，再说，你那个公司，怎么着也该有小鹏的份儿，毕竟……

　　顾静文话没说完，高伟突然粗暴地打断了顾静文，不少你吃不短你穿的，我们兄弟俩的事儿你能不能不搀和？

　　暴躁的口气反倒把高小鹏吓一跳。

　　反应过来后高小鹏不乐意了，说哥你干嘛呢，干嘛这么跟我嫂子说话。我嫂子让我去也是好心，她就是疼我罢了。

　　高伟说小鹏你不懂，有些事女人一搀和就乱，工作的事儿，你听我的。

　　顾静文依旧慢悠悠地说，你是怕小鹏过去影响你生意还是怎么的？小鹏可是你亲弟弟。

　　高伟突然怒了，说顾静文你给我闭嘴。

　　高小鹏也跟着怒了，说哥你发什么疯呢？我听嫂子的，我不开店也不搞网络，我就去你那里帮你。

　　高伟怔住了。

　　4

　　高小鹏坚决去了大哥高伟的公司，那不是他本意，但高小鹏自己也不知怎么了，非要这么做不可，非要，跟顾静文站在同一立场。

　　高小鹏觉得大哥对嫂子的态度有点不正常，有点过分，还有点说不出来的什么。反正，高小鹏觉得不对劲，他想弄明白。

　　倒是很快弄明白了，不光弄明白，高小鹏还干了件比四年前更糟的事儿，两脚踹得一个女人流了产。

　　女人，是高伟的女人。

　　两年前，高伟跟这个女人勾搭上之后，着了魔一般，不管不顾地要跟顾静文离婚。闹了大半年，最后顾静文同意了，离婚的时候就提了一个条件，先别告诉高小鹏。顾静文跟高小鹏说，你也知道小鹏跟我的感情，他知道了，恐怕会影响在里面的改造。

　　高伟同意了，何况，高伟的新欢对高伟这个劳改犯弟弟有极深的抵触，连高伟去探视都不乐意，各种阻止。

　　所以最后，始终是顾静文去探视高小鹏。

　　所以顾静文在那段时间，飞快的憔悴苍老了。

　　高小鹏到底服刑期满出了狱，而顾静文固执地让高小鹏来高伟这里，是因为高伟从最初办厂子到后来开公司，启动资金，正是他们父母的车祸赔偿。

　　那部分钱，顾静文说，可以没有我顾静文的，但必须有高小鹏的。

　　事情捅开后，当高小鹏悲愤交加地埋怨顾静文不告诉他实情时，顾静文说，公司可以没有我的，但是小鹏，你必须去争取属于你的，人生再现实不过，你的日子还长，你们是兄弟，再怎么，你哥不会糊涂到那种程度。

　　但高伟，真就糊涂到了那种程度，为了一个，所谓给他生儿子的女人。高伟抛弃了顾静文和女儿，也想用不多的一笔钱打发了自己的亲弟弟高小鹏。

　　而高小鹏冲动到伤人的原因不是为后者，而是因为高伟抛弃了这些年一直像姐姐也像母亲一样疼爱照顾他的顾静文。

　　甚至他出事的时候，是顾静文而不是自己的亲哥高伟为了他下跪于人。

　　所以踹出去的那两脚，高小鹏不是冲动，而是他对顾静文的亏欠，也是他对顾静文的情分。

　　再一次，出狱不久的高小鹏又进了派出所，是去自首的。

　　高伟跟着去了一趟，跟高小鹏说，这件事是一家人的事，可以私了，只要高小鹏同意放弃对父母遗产的追讨。

　　高小鹏冷漠地看了高伟一眼，说我宁愿重新坐一次牢，也绝不放弃。

　　高伟有些恼羞成怒，说咱们是亲兄弟，你知不知道顾静文是利用你。

　　高小鹏冷笑，就算她是利用吧，那也是我心甘情愿的。

　　高小鹏说，至少，她有利用我的资格。

　　隔着一道门，站在那里的顾静文听到这一句，终于静静流下泪来。

　　没错，这些年，她是心疼高小鹏，是爱他如弟如子，但她的爱，到底没有血缘，不是天经地义的，不过因为爱屋及乌。在拿到离婚证的那一刻，她的心里，和高小鹏就几乎下意识地疏远了。

　　但心里越疏远，行为却越靠近——不过是离婚，有什么瞒着高小鹏的必要呢？嫂子和小叔，中间若没了那个关联的男人，跟这世上的陌生人有何区别？

　　所以，后续的温暖，不过是顾静文打的一张亲情牌。

　　对监狱里的高小鹏，最珍贵的也无非是亲情，高伟懒得给，再好不过，她给。给得足够，便可以将这张牌打出去了。

　　顾静文是真的没想到高小鹏竟然能做出那么偏执而决绝的举动，让那个女人失去了孩子。顾静文最后想的，只是让他跟高伟之间闹得鸡犬不宁而已——那是顾静文心里的恨，恨一个男人的薄情寡义，恨另一个女人的贪婪卑鄙。

　　顾静文想报复，自己的力量不够，所以要借高小鹏之手。

　　但这一刻，因高小鹏说的心甘情愿流泪的这一刻，顾静文心里所有的恨都消失了。

　　她不再恨任何人。她所有的恨，都被一个跟他没有血缘的男人偿还了。

　　她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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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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