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丁小村
一
有个少年时代的朋友，属于那种和人自来熟的好性格，我们一起上了高中，到了同一座城市读大学，我们属于性格完全不同的两类人——他是外向型，我是内向型；他大胆圆滑，我腼腆固执；他善于言辞，我则少言寡语……
在同一座城市里读大学，两座学校相隔甚远，他喜欢骑着个破自行车穿过大半个城市来我学校找我，我喜欢用好菜和啤酒来招待他……作为一个不太喜欢交太多朋友的人，我特别珍惜他，还有一份时间带来的亲近感，就好比是一起长大的弟兄。我并不欣赏他在社交方面的如鱼得水，他也不在乎我的散漫疏淡。
有一段时间，他再也不来学校找我，我准备去看看他，那时候打电话很不方便，所以我跟别的熟悉的同学打听他，这才知道他得了一种传染病，学校单独给他租了一小间房子，他一个人住在那。我赶紧坐两小时的公交车去看他。
二
一见到我，他吓了一跳：我后来才知道，自打他被学校隔离起来之后，几乎没人来看过他，因此我的到来对他来说十分意外。
我给他带了一点水果和糕点，我俩坐在房子外边的破台阶上说话——他不敢让我在房子里坐，也不敢让我用他的水杯，他给我买了一瓶汽水。
我也吓了一跳。他变化太大了，人瘦的厉害，脸上皮包骨头夸张地勾勒出大眼睛大嘴巴。我们坐在落满秋叶的破台阶上说话，说着说着他愤激起来，眼睛冒火，觉得这世界这人生都如此无望且残酷，像是生命路途上迎面扑来的冷霜。
我们说到天快黑了，都说饿了，我去街边小店卖了几个包子，我俩坐在台阶上吃：他味口不好，影响的我也吃不下包子。最后他到街边送我上了公交车，硬把剩下的包子塞给我。在拥挤的公交车里我挤到车窗边，透过玻璃看到他越来越模糊的面容，突然感到一阵心酸：在近十年一起走过的日子，我不过是他人生中无数交往中的一个，而他对我何等重要，是我为数很少的朋友之一。
我在心里默想：后边一定要经常去看看他，希望他快些好起来。
三
他的病很麻烦，整整隔离治疗一年，也没完全治愈，结果他的大学比别人多读了一年。大概有一个多学期，我大概隔一周要去看看他，我俩总是坐在两层小楼外边的破台阶上，屁股下垫块报纸或者一叠书。从头年的秋天到第二年的夏天——最冷的时候我们就坐在楼道上一只蜂窝煤炉子边聊天。
过了几年我们都毕业了，到了不同的地方工作。他的病治好了，在一个很不错的单位上班。上班之后各自忙碌，离得也远，彼此之间走动就少了。也就不过三五年，我认识的人都把他当传奇人物来讲：他在单位混得风生水起，当了领导，身边围绕着一群时刻准备奉上阿谀奉承之词的下属和社会各路人。
我这个人性情疏淡，即便是好朋友，我也做不到如胶似漆，与人交往差不多算是清淡如水。我很少去找这位好朋友，直到他结婚时，我去参加他的婚礼。婚礼人多，我们说话不多，过不了三几天，他又跑来拉我去他家喝酒——他这个性情依然如同少年时代，自己喝得大醉，滔滔不绝地跟我边喝边聊。他的新婚妻子只好忙着给我们两个喝高了的人沏茶添水：对于这种性格的人，你不喜欢都不行。
他说了很多，自己的过去与现在，失意与得意。说到自己年少时代的苦，现在的顺；说到当年生病，我俩坐在破台阶上聊天……
这一场酒之后，我俩又几乎很少见面。某一天，我遇到一件大麻烦，欠了一大笔债，借了亲朋的钱，走投无路的时候，我预备去向他开口：他突然像是神仙降临一样，来到我的小宿舍，话也没多说，给我桌子上放了有一叠钱：整整三千——这相当于我三年的工资。我不急着用，你啥时候有了再还我，他说的很随意，我也没有太惊异，我俩闲话之中我甚至忘了写个借据给他。
四
虽然我很珍惜这么个朋友，但是我从来不会用热情如火的方式来往。人生如同清水洗尘，露出来的是生命的本色。友情也无非是一缕在浮泛生活中沉淀下来的结晶：不是生命的添加剂，不是人生的兴奋剂，而是阳光和清水，能够滋养善美的精神。
邹忌修八尺有余，而形貌昳丽。朝服衣冠，窥镜，谓其妻曰：“我孰与城北徐公美？”其妻曰：“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君也？”城北徐公，齐国之美丽者也。忌不自信，而复问其妾曰：“吾孰与徐公美？”妾曰：“徐公何能及君也？”旦日，客从外来，与坐谈，问之客曰：“吾与徐公孰美？”客曰：“徐公不若君之美也。”明日徐公来，孰视之，自以为不如；窥镜而自视，又弗如远甚。暮寝而思之，曰：“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于我也。”
我经常想起这个经典的故事，邹忌身边围绕着一群对他有私心的人，妻妾和朋友——他们之间的关系很复杂，代表了社会上各种人际关系。邹忌是个智者，他沥清了这些关系：发现了人性中最需要直面的东西。
一旦滤去这些杂质，人际关系才能回到自觉与自律：如同一掬清水，变成人生的营养。
我的那位朋友后来在一次豪赌中，失去了一切：职位，钱财，朋友。他负债创业，从头再来。我们依然一起喝酒，我借他的钱过了好些年才还他。后来他到了另外一座遥远的城市定居：我们俩时常网上聊聊天，偶尔他偷偷跑来，我们喝酒，像少年时代一样，酩酊大醉，放肆狂言。他曾经是这座城市里的丑闻，不想见任何人，唯独愿意和我坐在一起喝酒。
五
我的一位同学母亲去世了，他得按照乡俗，第一时间去通知一位多年没见过的舅舅——那位舅舅住在大山里，他得骑着摩托车去。他找另一位同学陪他，他俩在山里迷了路，把摩托车放在路边，然后步行穿林爬坡，走了大半夜，才找到舅舅家。第二天回来，两个人都一身泥水，累瘫了：轮换着睡了大半天觉。我们仨都是好朋友，已经几十年了，一直是，永远都会是。
我刚上大学去部队参加军训，按照部队的规矩，吃完饭我们得轮值洗碗——洗碗的时间有限，稍慢了就会被班长骂。那时候我们刚进学校，彼此都不认识，我的一位小个头同学轮值，搬了一只比身体大几倍的盆子，装满了碗筷，往水龙头下去。我下意识地跑过去，跟他一起抬着盆子，去水龙头下洗碗。
此后我俩成了好朋友，上了四年大学是朋友，毕业之后依然是好朋友。有一次喝高了，他告诉我，认识一个人其实很简单，你跑来跟我一起洗碗，让我那一瞬间，认定你一定会是我此生中最好的朋友。
我只是做了一件下意识的事：这件事很单纯，没什么动机，我既不需要讨好他，也不想做给任何人看。
这么想，就很有意思：社会套路多，人性太复杂，但我依然可以单纯——滤去杂质之后，人生的感觉如此清澈，有何不好呢？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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