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丨你把你狗命给我交了
一
那狗还在地上寐着,杨晨进屋换了鞋,用最后的力气把早已疲惫不堪的身躯拖往餐桌。
妻子端了粥出来,却清澈到隐约能看见碗底的花纹,粥面上飘着些烂菜叶,再配上隔夜的泡菜,便是算作晚餐。
杨晨端起碗来,一口泡菜一口粥,三十秒不到便喝了个精光。他小时候常听父辈讲长征,讲饥荒的故事,却总是不以为意,而如今有了切身体会,才知道别说挨饿,就是吃不饱,那也是煞人命的玩意儿。舔完碗后他抬起头来,发现妻子碗里还剩下大半清粥,且已放在了他的面前。
他有些鼻酸,想把碗推回去,妻子却说他辛苦了,是因为自己这个家才会变成这样。他只好加大力道,说不对,你大病初愈,更不能饿着,女儿走了,再没有你,这个家就彻底没了。于是妻子开始小口小口地呷,终于是扫光了饭菜。
在妻子吃饭的时候,杨晨的目光不自主扫过家中每个角落,惊讶地发现死物比人的生命力更为顽强,竟依旧保持着几年前的温馨。
趴在地上酣睡的狗,女儿装修精致的卧室,还有被妻子整理地井井有条的家具,都残留着往昔幸福的余温。倘若是外人见到,绝不会相信这样的家庭正蒙受苦难,杨晨忽然有话想说,却又什么也说不出,诗词里说物是人非,欲语泪先流,大抵便是如此。
天彻底黑了下去,夏日的夜晚闷热嘈杂,更令杨晨心生几分绝望。他看着憔悴的妻子,胸口突然刺痛起来。
有些事他不想说,却不得不说,妻子看了出来,便也没去洗碗,只是在那坐着,安静地等待厄运从丈夫口中蹦出。
屋子沉默了下来,狗醒了,呜咽几声后发现还是没吃的,只好又继续睡去。杨晨抽完兜里最后半根烟,终于是沙哑着开了口,一时间,妻子竟分不出这究竟算是好运还是灾厄:
“我碰见孙刚了。”他说。
二
五年前的时候,即使妻子重病花光积蓄欠下巨债,杨晨却依旧身处一个令人羡慕的家庭。夫妻恩爱,女儿孝顺懂事,他以为挨过这一关便是战胜命运,却没想那只是个试探的玩笑,往后的每一步都更为悲痛残酷,犹如穿梭于荒野,看不见尽头,也看不到希望。
积蓄花光后,面对严酷的经济问题,女儿不得不打工以维持大学开销。尽管杨晨想过千百种办法,却依旧于事无补,而孙刚,则正是女儿那时为之工作的老板。
有时候杨晨会想,如果不是孙刚衣冠楚楚举止优雅,如果不是他给女儿开了三倍于普通兼职的工资,自己会不会早一点发现他人面兽心,而非错把其当作恩人。
然而世上没有如果,女儿已经死了,就死在学校教学楼下,在众人的惊慌中自几十米高一跃而下,肉体面目全非,鲜血渗入大地。
所有人都以为这是场不堪压力的自杀,学校封锁消息,给了室友保研机会,女儿的死便连地方报导都没上过。若不是杨晨无意中发现女儿的日记,又从知情人处探到消息,那逼死女儿的凶手,或许会一直逍遥法外下去。
他不忍心去回想日记里的内容,哪怕只是瞥见女儿绝望愤恨的字迹,也足以令其肝肠寸断。日记里记录了女儿兼职三年以来的噩梦,记录了孙刚是如何撕下自己伪善的面具,用性侵,威胁甚至暴力,逐渐摧毁女儿。
读完后杨晨很平静,这份平静并非出自极端的痛苦,而是比起孙刚,他更恨毫无察觉的自己,作为一名父亲,他应当与凶手一并宣判死刑。
悔恨与愤怒驱使他前行,即使警方已答应受理,他也毫不停歇,四处奔波着收集证据。而当他人证物证具齐,以为胜券在握时,命运却给了他更为残酷的一拳。这一拳直击脑门,他瘫倒在地,意识模糊,连裁判的倒数也听不见了。
孙刚的父母位高权重,不仅买通法官证人赢得判决,还向媒体施压,把这事儿生生压了下来。杨晨忽然觉得很可笑,原来即便自己知道真相,凶手依旧能够逍遥法外。
判决书下来后,妻子几乎是再次病倒,她在床上昏迷了三天三夜,醒来后似是苍老了十岁,不断说着胡话:
“我看到女儿了,她在一片平原上,没有草,四周全是烧焦的土地,她说她迷路了,我去接她,结果我也迷路了。”
杨晨没有说话,她为妻子掖好被子,转过身,无声地啜泣起来。
三
由于长期低迷的状态,杨晨丢掉了工作,他索性变卖掉家中所有值钱的家具,买了车跑起出租来,一边还债,一边维持两人清贫的生活——当然,从始至终,女儿的卧室都保持着原样。
杨晨明白,尽管生活看似还继续着,但两人已到了悬崖边缘,稍有不慎便会坠下深渊。他几乎已放弃了希望,一直等待着下一次厄运袭来,而就在今天傍晚,他拐入小巷准备走近道收车回家,却看见了独自行走的孙刚——和妻子一样,一时间,他竟分不清这究竟是好运还是灾厄。
杨晨生性善良,甚至是有些软弱,即使是将孙刚绳之以法的希望渺茫,他也从没动过杀人的念头。他骨子里是这样的人,即使遭受命运的百般玩弄,他对生命乃至世界,依旧是热爱多过憎恨。
他压了速度,缓缓跟在孙刚身后,后者醉了酒,走路东倒西歪,也没发现出租车的动静。
杨晨想不明白,孙刚为何还能心安理得的花天酒地,难不成女儿的死于他而言就如同一起玩笑?
忽然间,孙刚来了兴致,高声唱起歌来,歌声回荡在小巷中,令杨晨大脑一片空白。不知是大脑哪个部位下了令,杨晨无意识踩下油门,撞飞孙刚,又从他身上碾过,随后冲出了巷子。他不知道孙刚死了没有,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看到,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连回家的路都找不到了。
心中好似燃了团火,灼热到喘不上气,杨晨四处乱窜,竟误打误撞找到了家。他停好车子,熄火,坐在车上发呆。不一会儿他哭了,眼泪中有杀死仇敌的快感,也有无可奈何的悲痛,如今他终于明白了,迫不得已的复仇并非尽是甜美。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到家的,从停车场回来有多远?五百米?没有吧,但我就觉得走了有一个世纪,跟在沙漠和荒野中走似的,”杨晨又哭了,“老婆,我杀人了,我亲手杀了他,杀了那个害死我们女儿的混蛋,我……”
妻子也哽咽了,她知晓此时语言已然苍白无力,便站起身来,走到杨晨身边,紧紧抱住。
为什么会成这样呢?杨晨想不明白,也没必要再想。他强咽下泪水,吻了吻妻子,说我们跑吧。
跑?妻子有些愣,跑哪里去?
“我也不知道,”杨晨摇了摇头,“可我撞了人,迟早会被抓,那时候你怎么办?你的身子可没法工作。”
妻子再没说话,只是愈发紧地抱住杨晨,片刻后她松开了手,抚着丈夫的脸颊,一边流泪,一边轻声喃喃道:
“亲爱的,我想女儿了。”
四
小偷从没想过自己竟能撞到这般好事,当他撬开五楼住户的门时,仅凭地上昏厥的狗和弥漫在空气中的煤气味,他便肯定,这起入室盗窃,不会有半点被抓的风险。
他先是关了煤气,随后又开了窗——没有完全打开,以确保自己不会昏迷,而家里的人又不会太早醒来。接着他开始搜刮财物,结果却令其大失所望,甚至是有了怒气:半点值钱的东西都没有,怪不得这两倒霉蛋会选择自杀。
小偷本想重新打开煤气后溜之大吉,任两人于黑暗中慢慢死去。可看着床上的女人,又想到自己忙活了一晚上啥也没捞到,不甘的他腹内立时生出一团邪火,他把女人扒了个干净,才发现她虽然有些苍老,但至少还有那么点可怜的姿色。
女人是彻底昏死了,无论小偷如何冲击,却连半点呻吟也不曾发出。这样想来自己也算不上亏,小偷一边做着一边琢磨,虽然没捞到钱,可至少省去了找小姐的费用。只是可怜床上的夫妻,也不知造了什么孽,竟被逼的选择自杀。
正想着,黑暗中却有钝器闪过,一声闷响,结结实实打在他的后脑勺上。
五
杨晨看着倒在血泊中抽搐不已的男人,停了片刻,随后再一次抡起烟灰缸,直到地上的人再未动弹。
头还是晕的,杨晨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只依稀记得自己本来是要死的,他漫步在城市中,觉得这片建筑林立竟比大漠还要荒凉,女儿出现在道路尽头,他想追,却被孙刚挡住了路。正犹疑着要不要冲过去时,杨晨醒了,看到了那个压在妻子身上的陌生男人。
在这一瞬间,杨晨忽然明白了,死并非唯一的选择,他要活下去,努力的活下去,但不能怀揣希望。因为在这一片荒野中,希望是没有用的。
恨意在胸膛中燃烧,杨晨于是站了起来,在黑暗中抡起了烟灰缸。
煤气飘散殆尽,杨晨也终于清醒了,他盯着地上尸体发了会儿呆,随即以异于常人的平静与决心,换上干净的衣服,打点好行装,把它们和尚在昏睡中的妻子一并抱上了车。
车子驶出城,驶向了野外,把建筑物全抛在了后面。妻子醒了,但尚有些迷糊:“我们死了吗?”
“没有,还活着,而且要一直活着。”
“那这是哪?”妻子看着四周荒凉的山坡和贫瘠的土壤,又看了看身后早已隐匿在黑暗中的城镇,忽然间明白了:“我们是要去荒漠吗?”
“不,”杨晨摇了摇头,“我们是要离开它。”
远处地平线忽然亮了,太阳探出他的脑门,撒下清晨第一缕光辉。杨晨这才想起自己忘了那条可怜的狗,不由得愧疚起来。
于是画面转回城市,转回那间安静的小屋,狗从昏迷中醒来,发现了躺在血泊中的尸体,或许是饥饿,又或许是血腥味,它体内早已稀释不见的先祖血液沸腾起来,驱使它走向尸体,随后露出利齿,如狼般撕咬啃噬起来。
天像是彻底亮了,又像是还黑着,有人发现了倒在巷子里的孙刚,不知死活。
95后粉丝数最少的网络作家,代表作有《恶市》,《疙瘩村》等。擅长短篇,风格多变,可严肃可搞笑,曾与多位知名写手共同出版故事合集。估计是国服第一同事和大哥都很厉害但自己很废材的头号狗腿子,职业倒钩村民及moba类游戏第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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