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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日期:2018-04-05 20:17:56 作者:沈霜降 阅读:

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你与好故事,只差一个关注距离

  每天读点故事APP独家签约作者:沈霜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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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午睡后,姥爷明显精神了许多,电视也不愿看了,站起来在房间里慢悠悠地转来转去,嘴里还念念有词

  看见我走出来,姥爷就像小孩子见到五彩缤纷的棒棒糖一般,浑浊眼睛刹那间亮了起来,清楚地叫了一声,我这时才明白姥爷之前在念些什么

  立贞,那是姥姥名字

  去年姥爷便被诊断出阿尔茨海默病,短短一年,这种病便吞噬掉姥爷几乎所有的记忆不记得自己的家,不记得长大的孩子,也不记得疼爱的外孙女,唯一还存留在脑海里的,便只有姥姥

  他心心念念的立贞

  我和姥姥长得很像,家里至今还保存着姥姥年轻时的照片姥姥穿着修身的旗袍慵懒地站着,微微侧脸,只用眼角若有若无地看着镜头,唇边藏着一抹羞涩的笑,手臂微抬,手指轻抚身侧低垂下的玉兰花

  小时候姥姥便说我像她,我还不明所以,直到后来我渐渐长开,眉目间的神韵也越来越像

  像到姥爷患病后,执拗地唤我立贞

  立贞,走姥爷挪过来,苍老的手紧紧抓住我的衣袖,一个个骨节仿佛要凸出来,立贞,走

  走?去哪?

  穿戴整齐后,我和姥爷就去了楼下的小区

  小区里有几家便利店,其中有一家蛋糕店,姥爷难得这般精神,雄赳赳地走在前方,偶尔回头看看我,确定我还在身后

  到了蛋糕店,姥爷硬是抓着我的手让我选姥爷现在吃不了太多甜食,我就拿了一个最小的纸杯蛋糕

  哪知坐下后,姥爷却是把蛋糕推到我的面前,嘴里吐出几个字来,立贞,吃,吃

  见我不动,姥爷有些着急,把蛋糕端起来塞到我的嘴边,病症让他再也无法完整表达自己的意思,只能含糊地说着几个字词,吃,立贞,快吃

  我象征性咬了一口

  香甜味道在嘴里散开,姥爷的眉也舒展开来

  临城的春天来得很早,三四月便有温暖的风势如破竹吹开冬日的寒冰,使它们化为潺潺的流水沉睡了一季的花儿竟先绽放和煦阳光催得人心底身体都是懒洋洋的

  眼底的泪来得却是那般猝不及防

  我突然想起,在姥姥昏迷多日,医生都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的当头,她却奇迹般地醒了过来

  姥姥那时全身插满管子,只眼眸转了转,费劲地看向床边半跪着的姥爷,张了张口,声音虚弱无力

  言生,我想吃一口蛋糕

  2

  六六年末,那时立贞嫁给言生没几个月,她的家里就出事了

  那是一个现在也无法评判的年代,立贞的爹爹有先见之明,提前给女儿找到一条退路,散尽家产,把她逐出族谱,最后给立贞找了一个好丈夫

  红卫兵敲开言生那扇木门时,是言生死命把立贞护着,原本憨厚老实的他第一次愤怒红了脸,声音吼到最后都已经嘶哑了,我家爷爷跟着毛太阳上过战场杀过鬼子,我家里祖祖辈辈都是农民,没有阶级分子

  自嫁给言生后,立贞便褪去那身优雅美丽的旗袍,穿上宽大不合身灰扑扑的布裙,一袭柔顺的长发也被绞去一半,拿布条随意绑在脑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手指也在这几个月的农活中长了一层薄薄的茧

  立贞在这边安顿好后,早早把嫁妆藏了起来,他们就是要搜,也搜不出什么

  但是立贞没有想到言生是个认死理的人,嫁给了他,即使是日子如意,也不能让妻子受到一点伤害

  言生双手死命地把住门,瘦削的身子在那一刻爆发出无限的潜力,把所有牛鬼蛇神都挡在了门外

  那扇门,最后是立贞自己打开的

  言生立贞伸出柔软的手轻轻握住他,即使自己的手指也在颤抖,平静的声音却让人内心安定下来,不要怕,我先跟他们走

  立贞心里很平静,对于眼前这一切,她或多或少也猜测出一些,只是让言生为她担惊受怕

  言生对于那天最后的印象,便是一张张还未脱去稚嫩的脸,喧闹着,推攘着,胁迫立贞向前走快要走出小院时,立贞似乎想回过头来看他,却没有转过来

  立贞精致平和的侧脸像烙印一般刻在言生心上

  第二日天还未亮,就有人匆匆敲响言生的房门

  立贞在上台时摔了一跤,受伤了

  言生和立贞的第一个孩子,就这么没了

  3

  立贞在家休养了好几个月,也在他人描述细枝末节中,断断续续拼凑出言生最近忙碌生活

  那日村庄轰轰烈烈响应组织号召的批斗无疾而终,大队长抽着烟轰开小青年们组成的红卫兵,把关进牛棚的赤脚大夫放出来,亲自送到言生门前

  大夫直说已回天乏术,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调养身体,不然以后会受罪

  言生家穷,离去父母只给他留了一间空荡荡的屋子,二十好几才让他撞上大运娶了刚刚成年的立贞

  只在村子里挣工分只够两人吃喝,言生便去找了大队长,靠着以往的人情去采石场加塞当了个临时工

  天不亮言生就要出门,紧赶慢赶把田里的活做好,再跑去采石场,一锤一锤打磨似乎望不到尽头的巨石,最后披星戴月赶回家

  后来采石场工头见他气力大,就把他调去抬石头那些石头比人高,比人宽,斜穿过的粗麻绳和手臂粗的木棍把它们架在人的肩头,一步一步,人们咬紧牙踏出沉重步伐

  时间一久,言生的肩膀和背,压出一道道鲜红的印子,手指搁上去都疼

  言生却浑然不觉,再一次用工分换了几碗粮,只想着要给立贞补身子

  那一天,立贞整晚没有睡着

  她平躺在床上,静静听着身旁这个男人绵长的呼噜声,偶尔冒出的几句呢喃,清晰模糊的几声立贞

  她想,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或许能够托付终身

  第二日一早,立贞跟着言生一起起床

  言生沉默,立贞也沉默,只埋头跟在他的身后,穿过山间氤氲的雾气,裤脚扫落路旁草尖上的水珠,一脚深一脚浅地来到田边

  握着已然陌生的农具,立贞学着言生的动作,使力把它送进土里

  刹那间,她恍惚明白丈夫和妻子这两个词的含义

  同富贵,共患难

  4

  一直到七零年,立贞才终于有了孩子

  自知道这个喜讯后,言生就严令立贞不要下地,家里的事也不要忙,只要搭把手就行

  那是一种很奇妙感觉夜深人静时仿佛能清晰地听见孩子的呼吸心跳,和自己的混在一起,一种名为血脉的牵连悄悄勾连起最亲近的几个人

  言生现在最爱干的事就是把头轻轻搁在立贞微微凸起的肚子上,屏气凝神听好一会儿,最后露出失落表情,他今天还是没有踢我

  怀孕的是立贞,言生却也似乎变成了需要人哄的孩子,她哭笑不得,那天张大夫不是说了吗,起码要等到四个月孩子才会有动静

  言生把立贞当作宝一样护着,日子依旧,村子里难免有人说三道四,胆大的就到言生面前道上几句,胆小的就在身后碎上几声

  像是故意说给立贞听的

  后面立贞去问言生,言生正在井边洗两人换下的衣物冬日井水刺骨,不一会言生的双手就被冻得通红

  言生的一番话平平淡淡,却道出最简单道理,我爹也是这般对娘的爹以前就常给我说,男人脱下裤子再提上裤子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可是对女人来说,却可能是一辈子的事

  男人不对自己家里的好,那该对谁好?

  岁月慢慢朝前走,似乎一眨眼就到了立贞生产的日子

  这边有个风俗,女人生孩子时男人是不能进屋,一是怕产妇见风对身子不好,二是怕血气冲了对男人不好

  言生开始还能听见立贞忍不住的几声惨叫,最后竟是什么也听不见了春天夜里的风还带有几分料峭,朝着人的骨头缝里吹,再强悍的男人也受不住

  言生只穿了两件单衣,在屋子外走来走去,房间里的烛光闪烁,人影来来去去,传来接生婆鼓励的声音,加油,使劲!快出来了!

  言生眼睛凑到窗缝往里面瞧,身子却在那一瞬间僵硬

  孩子久久不出来,接生婆就按住立贞滚圆的肚子,使力往下半身推,立贞嘴里咬着一团布,所有的声音都闷在嘴里,汗水一股股顺着脸颊流下去

  啊

  出来了!出来了!接生婆拿干净的布熟练一裹,朝着婴儿的下半身一看,平的,报喜的声音也低了几分,言小子,恭喜你得了个姑娘

  房门打开了,言生看了那个小小的孩子一眼,又红又丑,一点也不像立贞他小心翼翼把孩子抱到立贞身旁放下

  立贞脸色苍白,唇边微笑清浅言生霎时抓住立贞低垂的手,他有许多话想说,那些话就堵在他的心口,一字一词,压得他的心里一丝一丝地犯疼,可是最后反反复复说出来的只有几个字,声音沙哑哽咽

  立贞,对不起,立贞,对不起

  5

  七二年,计划生育政策才抵达言生所在的这个小山村镇上卫生所一次次拖走怀孕的妇人去镇上做手术,一时风声鹤唳,家里都把长大的孩子藏得严严实实,一个个改了口咬牙道怀着的就是第一个孩子

  立贞也被抓去检查过,没一会就被放了回来

  没过多久,言生就道要去镇上做生意一听就是谎言,那时节,家里多养一只鸡都要被扣上高帽子抓出去批斗,更何况你来我往以财换物

  立贞不动声色,言生出门那天,她就抱着爱珍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侧

  爱珍这个名字,是言生取的当时去大队长那里落实户口时,立贞已出了月子,女儿也长开了,皮肤白白嫩嫩,脸蛋圆滚滚,又红又,也不怕人,见谁都是咧嘴笑

  大队长逗了两下,她就抓着大队长的手指笑着,眼睛都笑弯了

  大队长连道三个好字,拍拍言生的肩膀,再争取生个大胖小子,你言家,也算是有后了!

  孩子的名取好没有?

  叫爱珍恩爱的爱,珍重的珍

  这八个字,是言生跟着立贞一个字一个字学的,在唇齿间嚼碎了,读明白透了,才往心里吞

  恩爱无疑,珍重一生

  言生走出村子时手里还握着两颗鸡蛋,回来时却是两手空空神色疲惫,回到房间倒头就睡立贞问他,他也只说是被人骗了

  后来立贞的肚子再也没过动静

  七八年立春时,村子里来了几个陌生人,打听言生一家住哪

  被问到的婶子眼珠子一转,指着在一堆孩子里打扮得最干净的小姑娘,那就是言生家的孩子,你找她就行

  言爱珍性子活泼,却很懂礼貌,警惕性也高,一路上叽叽喳喳问了很多问题,把对方底都快摸透了,就是不把自家的事抖出去一到家门口就拉开嗓子喊了两声,爹,娘,有客人找你们随即就跑没影了

  立贞率先从房间里出来,你们是?

  领头的那人瞧上去大约五六十岁,面目含着历经岁月后的沉稳,穿着干净整洁黑色中山装,拄着拐杖,被人搀扶着走过来

  立贞这才注意到他走路一瘸一拐,似乎是腿受伤后没得到及时治疗留下的

  请问是立贞小姐?得到确切答案后,他的话里含着几声叹息,我是依照你父亲的遗愿,来接你回家

  6

  家里是从七八年开始发生翻天覆地变化,可言爱珍印象最深的却不是陌生的环境和一点点变好的生活,而是发生在父母间的一件小事

  立贞的生辰在四月春末,以往的这个时候,言生准会煮上一颗鸡蛋,兑一碗糖水

  可是今年言生却没有这般做,他像是忘了这个重要的日子,天不亮就出了门,也不知去捣鼓什么了,直到傍晚才回来,手里还遮遮掩掩提着一个拿红布绑着的小盒子

  言爱珍鼻子灵,一下就嗅到从盒子里传来的香甜的味道

  爸,你提的是什么?

  言生却是挥手把她轰开,小孩子家家的,别问对了,你妈呢?

  言爱珍又瞄了几眼,眸子灵光闪动,不知在思考些什么,刚出去了,一会就回来

  言生把盒子提回房间,还欲盖弥彰地把门锁上了,言爱珍就跑到屋外扒拉窗户,偷偷翻了进去,小心翼翼拆开,却是一个丑不拉几的蛋糕,五花八门颜色混在一起,也没有漂亮的奶油花,比她在橱窗里看到的不知难看多少倍

  言爱珍有些失落,依旧抵不住诱惑拿手指挖了一口,做贼般地把盒子恢复原状

  夜里,她就听见爸爸骂骂咧咧的声音,这小兔崽子,还学野了,看我怎么收拾她!后面跟着妈妈安慰的声音

  言爱珍屏住呼吸细细偷听了许久,才听见爸爸低沉的声音

  阿贞,生辰快乐

  以后每年生辰,我都给你买一个蛋糕好不好?

  后来言爱珍才知晓,最初的那个蛋糕,是爸爸在一家店里打白工,缠着那里的师傅教他做的

  而言生也完成了他说的那句话,每年立贞生辰那天,准会送上亲手做的小蛋糕

  7

  日子如流水般静静地和缓地向前流去,渐渐的,言爱珍长大了,去外地求学,交了男朋友毕业分配工作,也结婚生子组建了自己的家庭

  而言生和立贞,也在这短暂的岁月中老去,皱纹慢慢爬上两人的脸颊目光不再清亮无畏,逐渐变得苍老,白头发也越来越多,一根一根数不清了

  言生年轻时不摆架子,老了才想起要做一个严父严夫,三天两头就给女儿女婿打电话,就只问他们那里的情况如何,弄得女儿女婿一头雾水一挂断电话他就在房间里转来转去,自己跟自己生气

  立贞就喜欢和朋友一起出去跳舞,还组织个老年人文艺团,经常被邀请出去表演言生四肢协调,可他说什么也要跟着去,就虎着脸坐到一旁,两只眼睛紧紧盯着立贞,不愿意离开

  言生喜欢下象棋,却是个臭棋篓子,走一步悔三步的那种,下得院里老人苦不堪言,看到他过来就相互使眼色,每个人就假装输给他,到最后言生都以为是自己棋艺高超

  立贞后来喜欢插花,言生想帮忙却被立贞呵斥了一顿面子上挂不住,言生就去报了插花班,结果第一天去就把班级里的花摧残了一大半,学成归来后就去摧残立贞的花,又被说教了一顿

  年老后,言生才从年轻人那里学来了浪漫二字,也想在立贞面前浪漫一把一个夏日的夜晚,他牵着立贞的手一起压马路,手里拿着一把在路边掐的野花,身旁路过的人似乎在小声议论这才是爱情

  8

  言生与立贞的过往,是姥姥躺在病床,一件一件说给我听的

  疾病总是来得猝不及防感觉姥姥刚刚过完她的七十岁大寿,和蔼的笑还未从她的脸上消去,疾病就如风呼啸而过,吹得一地狼藉

  高血压,尿毒症,伴随肾衰竭,手术后并发症接踵而至,医生束手无策

  姥姥最后的日子,是在病床上度过的她时常昏迷,偶尔清醒的日子,就要姥爷把她扶坐起来,打开窗户,看着窗外的那一棵大树,叶子从深绿慢慢变得枯黄,被风一吹,一片一片落下去,最后只余下光秃秃的枝桠

  姥姥也就像这棵树一般,慢慢耗尽了生命

  姥姥去世前,只有我和姥爷在ICU病房里

  姥姥难得清醒过来,她的唇角费力地扬了上去,只对姥爷说了一句话

  言生,我想吃一口蛋糕

  自姥姥生病后,所有与淀粉相关的食物都被严加控制,更别说那些带糖的糕点了

  姥爷握了握姥姥的手,强笑着道:我这就去买,你一定要等我回来!

  姥姥终究没有吃到她心心念念的蛋糕,在姥爷离开不久后,她就进了急救室,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而姥爷,也再没有吃过蛋糕

  姥姥走后,爸爸妈妈本想把姥爷接到家里住,姥爷死活不干,说要守着姥姥最后无果,我们就只好每周有空就到姥爷这里住上一两天,直到患病,才接过来照顾

  患病的姥爷忘了一切,却不敢忘记那个他爱了一生的女人

  我终于吃完了那个蛋糕,香甜混着苦涩的泪,味道并不好

  见我吃完,姥爷又拉着我走出去,一边走一边摘花,我根本阻止不了

  立贞,好看

  我慢慢接过姥爷手中的花

  时光似乎在那一刻倒转回过去,面前的姥爷一点点变得年轻起来他抢过这把花束,向着身后跑去,跑到天边漂亮的姥姥面前,把花送给她,说出了他年轻时从未说过的一句话

  立贞,你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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