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不溜秋,还是灰溜溜......
指纹记
文/唐简
一早到了纽约瓦里克街的联邦大楼,里面竟然排了长队。一个腰里别着好些家伙的老外在吆喝大伙顺左右墙壁站好。
他的眼睛是灰色,头发是灰色,制服也是灰色,整个儿“灰不溜秋”,还四个音节,带有洋味儿。这墙是灰色,机器是灰色,地面是灰色,可别大楼外边儿也是灰色吧?每次来都走得急,没留意。要是也是灰色,这楼就叫Hui-Bu-Liu-Qiu,全读成第二声。正好一对儿。
灰不溜秋看了俺一眼,牙缝里迸出个字,“心。”俺吃了一惊,没反应过来,双手摊开,示意他听不懂,一面给旁边的女儿打了个眼色。女儿赶紧跟他叽里咕噜几句,递上了俺回美证申请的收据。原来他是说“信”。他扫视了那“信”几遍,又问了女儿几句,最后往左边的墙壁一指,“拿便。”这回俺老人家懂了,急忙走过去排到队尾。
女儿先前担了半天的心,生怕没有指纹通知,俺被挡回去。这不就过了第一关么!只剩十天俺就要回国了,还没有收到打指纹的通知,俺让女儿带俺来碰碰运气,她说没有通知肯定不行。女儿在美利坚呆久了,没同化到老外,倒是给老外同化了,脑子不会转弯了,啥叫肯定不行,没试咋知不行!那规定是死的,人却是活的嘛。
侦查了一下,就数俺年纪最大。俺纳闷儿,在国内登机过安检的,都让俺优先,在美利坚过安检为啥没照顾?那天进来时在机场俺就排了半天,也没觉得这儿的公务员有多礼貌,口渴了都没人给俺倒杯水。
女儿说:“美国就兴这个,排吧。”那就排吧。可有个人啥也不说队也不排直接就进去了,俺问女儿那男的凭啥,女儿说,“老妈,服了你了,人家是在楼里工作的。”
算了,左右无事,慢慢看一回西洋镜儿。两溜儿的人,形形色色,五花八门。一女的眼睛大得出奇,嘴上嵌个小钉,鼻子吊个鱼钩;一男的吧,头顶鸡冠肃立,手臂刺青翻腾;一胖子吧,吨位比得上俩金三;俩同志吧,手牵手你看我我看你的……真的是三九天开桃花,希奇古怪!不过俺没正眼瞧他们,女儿早打过招呼,不好盯着人瞧。
各色人吧,着实看着热闹。景致不错,精神头儿也好,时间过得倒快,没觉得有啥就轮到俺们了。过了安检,一群人随着俺们坐电梯到了十楼,俺催着女儿走在前面。
还是那个巨大的房间,一个黑人女老外和她的办公桌把在门边,进门的都得先过她这关。她的嘴巴涂得跟喝了血似的,指甲染得花里胡哨,一只花指甲的红嘴鸥。看俺拿不出指纹通知,红嘴鸥连喊“漏”“漏”,不让俺进去,也不听女儿解释。俺把女儿扯出门外,叫她等会儿再说。那群人一个个走上前去,亮出指纹通知,又一个个得到准许进里面填表,取号,等候,占了俺的先。先就先,反正也无所谓,早有老多的人占了他们的先。
好容易门口没别人了,俺又让女儿再跟红嘴鸥解释,跟她说俺只想问她的上司几个打指纹的问题,俺也在旁又陪笑又比划,终于,她血盆大口一张,说道,“OK。”行了,又过一关!
房间里还是去年的老样儿,左边百来把椅子,右边百来把椅子,中间一张发号桌,后面好些指纹操作台,只是去年员工轮流坐到发号桌那发号,这回就一女的坐那儿,一动不动。俺们按红嘴鸥要求的坐到右边填表。这表得慢慢地填,早早填好了,不一定拿得到号,找不到对路的人,也是白来。
开后门儿拉关系,俺比女儿强。俺左看看右看看,琢磨这个琢磨那个,总会逮着个把合适的吧。去年那中国女的要是在就遂了愿了。俺仔细瞅了那发号的,好像就是去年那个凶俺的。这老墨还是那副德性,眼神冰冷,哭丧着脸,一点儿不好看,怪不得是发号女,不过好像学会了假笑。
去年就是她,害俺跑了两趟。说起来,美利坚移民局也有问题。这恐怕是世界上最挣钱也最浪费钱的行政机关,一年各色各样的申请八九百万来个,光申请费就几十亿美刀,养那么多脑子不转弯的员工不说,单说这打指纹吧,打一回八十五美刀,只要一申请啥,就要打指纹,明摆着搭钱搭时间。俺入境时打了指纹,俩月后申请回美证,又要打指纹!
俺几年前得过带状性疱疹,右手的中指和食指神经受了损,伸不直,家务事做多了,指纹给磨得又浅又淡,那傻瓜电脑读取起来还真不易。可机子呆了,人不能呆啊,只要方法对了,照样可以给俺打好指纹。偏偏两次都碰到了发号女。也是女儿给俺做的翻译。
第一回去,发号女捉住俺的手,冷冷地说:“放松!再放松些!”
俺说,“俺已经放松了。”
“你这手这么硬,根本就没放松!”
“俺的手指神经受伤,放松了也是这样。”
“你懂不懂什么是放松?我让你放松啊!”
“俺真的已经放松了!”
“你不放松,打不好是你的事。”
……
俺心里那个不爽啊:胆汁滴在眉毛上,眼前苦;一帖膏药糊在眼上,光能添堵!
那时俺初来乍到,没摸清水深水浅,哪敢随便造次。女儿又老实,发号女没再说啥,俺们也就闷声发大财,由她吧。
过了二十几天,俺又收到一张指纹通知,说俺的指纹提取失败,得重新打指纹。俺心里那个气啊!一路上俺跟女儿商量,要是再遇上个刁蛮的,就要求换人;再遇上发号女,就告状——打水摇轱辘,抓住她的把柄。
结果又是发号女。
俺板着脸说:“上回的指纹没打好。”
“你再不放松,谁都打不好。”
“俺的手受伤了,伸不直。早跟你说了好多次!我要找你的上司。”俺又气声音又高。
她看了看俺,说,“我没法帮你了。我去找个人。”
原来她是贱皮子,吃吼,吃硬。
一会儿来了个中国女的,长头发,慈眉善目。老中女问俺为啥骂人。原来发号女还恶人先告状,可恶。俺说了咋回事,要求找发号女的上司。老中女说:“你应该是误会了,她是担心打不好指纹,所以才让你放松。不要去告我们的上司吧。我帮你弄好就行了。”看来“找上司”在美利坚也好使。
俺没有再说啥。老中女按住俺的手指,向左向右,移上移下,印了好多次,给俺打好了指纹。
俺今天来,就是巴望碰上老中女,她要不在,只好找别人。红嘴鸥过来了,递给俺们一张服务态度调查卡,又问俺们咋还没填完表,女儿说快了。是啊,填完了,还找不到人,俺们就得走人。俺开始急了,拉长脖子,转动眼珠到处看,转了少说也有一百回。
过了好久,发号女一直没起身,还在发号。俺越来越急,可角落的门突然开了,老中女走了出来,谢天谢地!
俺盯住了老中女,盯到这,盯到那。好容易她有了个空,俺赶紧凑上去打招呼,“小姐,你好!问你个事儿好么?”
她笑了笑,“什么事?”
俺跟她说了原委,给她看了俺的机票、绿卡和收据,夸她水平高,求她帮个忙。她说,“噢,我想起来了,去年你和我同事吵架,后来我帮你打的指纹。你的回美证批准了吗?”
看来俺给她的印象蛮“深”,没关系,事儿办好就行。俺说,“批了。俺今年又申请了。”
“回美证是管两年的呀,为什么又申请呢?”她问。
俺只得胡说八道,说去年回中国弄丢了。其实没丢,不过俺这次回去要呆两年,只好重新申请。
老中女对俺这套很买账,答应帮俺去问问。俺坐下来等她,盯住她走进去的门看,不敢眨眼。人都要个面子,俺奉承她,说她去问肯定可以,她不会办不妥丢面子吧?要是不成,咋办?还有啥招可使?那就坚决要求见她的上司,不过说啥呢?埋怨发号女去年糟糕的态度,要求补偿俺,给俺破个例打指纹?
俺正胡思乱想,老中女回来了,面带笑容。果然有门儿!她说:“我跟上司说了,这次我们就破个例。你去拿个号吧。”
俺那个高兴啊!
俺换了副脸,上发号女那儿拿号。俺怕她指派俺去别人的工作台打指纹,俺拿了号,反复跟她说,俺只要老中女给俺打指纹,不要别人打。她假笑着,像个机器人,翻来覆去就两句话:“我们这里每个人都打得好,谁都一样。”呸,就凭你!俺懒得理她,心想到时再说。不过俺承认,她今年是比去年乖不少,怪了!
还没到俺的号,老中女叫俺过去。俺瞥了一眼发号女,得意洋洋地从她面前招摇而过,好叫她知道:俺这老骨头一句英语不会,照样办事儿;要欺负俺,连窗户都没有,门儿就更别说了!人吧,哪儿都一样,管他黄皮肤白皮肤黑皮肤,上司人人都怕,马屁个个喜欢,老实人吃哑巴亏,会哭的孩子有奶喝。女儿说啥来着,老外也兴吱吱作响的轮子有油上。等回到国内,俺又有得跟老妹老弟吹的了。
老中女打指纹的技术就是好,俺一会儿夸她普通话说得好,一会儿夸她人好。
看她一乐,俺问她:“发号的女的现在咋不给人打指纹了?”
“对,她不打指纹了。”老中女淡淡地说。
“啥时开始不打指纹,只发号的?”俺奇怪。
“对,有一阵子了。”老中女还是淡淡的,神色有些尴尬。
啥叫“有一阵子”,一年吗?难道是因为俺后来逼女儿填了张服务态度调查卡?俺心里“咯噔”一下,不会吧?去年碍着老中女,没找发号女的上司,俺只悄悄往门口的信箱里塞了那张调查卡,不至于吧。要是给降了级,工资也得少老多吧?
俺偷眼瞧了下老中女,她也正古怪地瞧着俺,好像说,“都是因为你!”
天!难道俺把人整惨了?
老中女要是面带笑容,俺也不觉得有啥,可她那样瞧俺,俺是见过那种眼神的。退休的时候,一同事跟俺闹,虽是她不对,俺硬要表弟处长弄她去别的处,害得她到处没人要,不为别的,就为她不道歉。后来人人对俺另眼相看,就跟老中女的眼神一般。
没想到在美利坚也有人这样瞧俺。
俺是咋的了!从小到老还没闹够吗?
俺从来就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主。俺一岁时,俺那老党员的外婆说:“这闺女,多乖,以后一定是个红色标兵。”因为俺哭起来惊天动地,没完没了,可一看见毛主席的像,立马就止住了哭,嘴里一边“毛毛毛”地咿咿呀呀。
可俺老外婆真走眼得厉害。小学三年级时,俺靠了表姑的关系,好不容易当上了红领巾中队长,第二学期她一调走,俺立马就给撤了职。为啥?俺上课打架,下课抢人东西。高三时拍党员班长的马屁,选了文体委员,后来又跟他闹翻,搞得党没入成,还给他撺掇老师在俺档案里记了一笔。老师给俺的评语:自由散漫,无组织纪律,以自我为中心,不团结同学。够狠!也不能怪人。
其实吧,每次跟人闹,俺也没觉得爽。俺到底要干啥?想来想去,就是争一口气。
俺这么一号人到了美利坚,本性不移,可这回整了发号女,俺也还是不爽,好心情也没了。傻妞那会儿干嘛那么凶,给俺道个歉赔个礼就老难吗?真是傻!怪道一脸不自在的笑,倒也不是假笑。总不成俺现在给你填张卡,胡吹乱侃表扬你吧?真是老外,少根筋,转个弯儿又不会死,倒害俺做恶人,傻到家了!
算了,回国就不要提这事儿了,也没啥光彩的。也该是俺收场的时候了。
俺本想让女儿给老中女填张服务态度调查卡,大说特说她的好话,看这阵势,她会误会吗?就让女儿填好后先给她看吧,人家帮了俺的大忙,是该好好谢人家。俺就不好再去跟她套近乎了,怪别扭的。
俺远远儿站着,趁老中女跟女儿道谢,先溜出了门。
出了大楼,俺瞥了外墙一眼,还真是灰色。原来灰色的“灰”是灰溜溜的“灰”。俺不就是灰溜溜的么!
(作者的第一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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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唐简:英文名Jane Tang,曾用笔名天问,法律背景。近年开始业余写作,偶然的机会,跟文学挂上钩了,钩上了就不舍了,撰文码字,乐在其中。作品散见于《文综》《青年作家》《鄱阳湖文学》,以及北美《汉新》杂志和《侨报》《世界日报》。诗歌收入《北美十二人诗选》(201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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