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一月初,北上的路越发难行,尚未进入苦寒之地,庄大人便染了咳疾,一日比一日严重。
几名看守早将庄家上下仅剩的傍身财物搜刮干净,对庄大人越发不耐烦。
“我说庄大人啊,您这一家老小走的是贬斥流放的路,可不能像逛京城大街那般悠闲。小的们奉命办差,误了期限谁能担待?”
庄大人咳得话都说不连贯,庄夫人赶紧施礼哀求:“大人,我官人下狱时落了病,身子不好,求您体谅体谅他吧,日后庄家若有转机,定不会忘了您的大恩大德!”
看守呸一口吐出嘴里衔着的干草叶子,嗤笑道:“转机?您犯的可是意欲谋逆的罪,没诛了您全家就偷着乐吧,还想要转机?”
庄夫人小声辩驳:“我庄家何罪之有啊,不过是与其中几人吃过几杯茶。”
看守笑:“所以您才能活命去宁古塔啊。别废话,赶紧走!”
2
梅儿跟在庄夫人的身后,将看守的话听进心里,一直紧紧攥着衣裳的袖口。
无人知晓,在她中衣袖口的滚边儿里,缝着一张五百两的银票。
那银票是两月前,庄大人偷偷给她的。她收了银票,当夜就爬上了庄大人的床。
事后,庄大人许了她诸多好处。说要寻个时机纳她做唯一的小妾,还说要给她家中的兄弟寻个差事。
她信了,日日做着翻身当主子的春秋大梦,伺候庄夫人的时候,还偷偷和庄大人眉目传情。
奈何天不遂人愿。
半月前,她听到一些不好的风声,以防万一,便将那张银票卷成细细一条,缝进袖口。未曾想两日后,庄大人直接下了大狱,紧接着抄家流放的旨意就下来了。
庄大人生得挺拔俊秀、风流倜傥,才华横溢、出口成章,加之专情发妻的声名在外,俨然翩翩君子,梅儿对他是有些微仰慕的。
因而这一路听着庄大人咳嗽,她也曾冒出将银票奉上,给庄大人求药的念头。
可眼下,她断了这想法。
看守说得有道理,有这种弥天大罪加身,庄家怎么可能还有翻身的机会呢?
她只是个小小的丫头,还被庄大人诓得失去清白身子,凭什么要跟庄家一起去宁古塔受罪啊,她家中尚有父母兄长,眼下必须为自己考虑。
这一路上,梅儿心神不宁,一直在思索如何脱身。
她想等到偏荒之地,她就谎称要入厕,然后制造坠崖假象,是不是可以脱身?她一个小小婢女,看守忙着交差,不会在意的。
她又想,若实在不行,大不了就把银票送给看守换一条命,怎么都比去宁古塔强。
3
梅儿心中有了定数,对藏在袖口里的银票更加在意,时常忍不住用手摩挲着那袖口。赶上雨雪天气,宁愿湿了自己,也要护住袖口。
她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不想这反常举动悉数落进了庄夫人的眼里。
那日中途休息,庄夫人凑过来,小声问:“梅儿,我平日待你如何?”
梅儿规规矩矩回道:“夫人待我甚好,我不敢高攀,但也要斗胆说上一句,您就像我的姐姐。”
庄夫人笑,用衣襟擦了擦她脏兮兮的小脸,怜爱地说:“庄家对不起你们,害你们无辜受连累。”
梅儿笑着摇头:“夫人别这么说,我们既入了庄府,就是庄府的人,自当荣辱与共。”
庄夫人点头,冷不防扯过梅儿的衣袖,问道:“好梅儿,那你告诉我,为何这一路如此精心护着这只衣袖?”
梅儿心下一惊,使劲儿往回抽手,又怕惊动了不远处的看守,小声说:“夫人……夫人,什么都没有,是我儿时养成的习惯,只要一害怕就想攥着衣袖。”
庄夫人才不信她的话,伸手沿着破烂中衣的滚边儿捏了半圈,片刻后笑道:“是银票。”
梅儿大惊,庄夫人又道:“我母家也曾富甲一方,你没出生的时候,我便拿着银票玩儿了,对它最为熟悉不过。”
梅儿被庄夫人的话吓住,想死不承认,但犹疑的面色出卖了她,还好她脑子活络,索性就坡下驴,编了一套好听的谎话:“夫人,咱们到了宁古塔以后,总有用钱的地方。虽说您母家打点过,可鞭长莫及啊。我藏着这张银票,也是为了以后着想,求夫人保守秘密。一旦被发现,肯定会被看守白白拿走的。”
庄夫人盯着她,追问:“一共多少?”
梅儿吞吞吐吐:“五……五百两。”说完便后悔了,不该讲实话。
庄夫人步步紧逼:“你一个小丫头,月钱不到一两,多数都给了家里,哪来的五百两银票?”
梅儿失去心理防线,事已至此,只能咬牙承认:“夫人,我对不起您,是,是我偷……偷庄大人的。”
庄夫人愣了许久,才道:“原来是偷的。大人病成那样,你可曾想过拿钱出来换药?”
梅儿不语。
庄夫人定定地看着她,许久,才淡淡说道:“银票你要藏好了。”
这一路走到天黑,梅儿仍跟在庄夫人身后,耳畔时不时传来庄大人的咳声,像是要把心肝肺都咳出来似的,听得人揪心。
夜间休息时,梅儿远远瞧着庄夫人将自己随身携带的厚衣尽数披盖到庄大人身上,瘦弱的身躯紧紧拥着庄大人,恨不得将自己的三魂六魄都渡过去。
真真儿的痴心一片。
就在梅儿迷迷糊糊将要睡着的时候,忽然听到庄夫人凄厉的哭声:“官人!官人!你怎么了?大人啊我家官人吐血了,求求您救救他吧!”
两个看守被扰得睡不着,骂骂咧咧过来查看,而后只送来一床破烂的棉被和一碗热水。
庄夫人将那碗热水给庄大人服下,挺直腰背,让庄大人靠在自己的怀里。
月光下,遍地白霜,满目生寒,冽风呼啸而过,庄夫人衣着单薄,岿然不动。梅儿心里五味杂陈。禁不住想,庄夫人向来敬重庄大人,若她知道,他勾引了她贴身的丫鬟,她还会如此吗?
月光如水。
4
午夜时分,熟睡中的梅儿感觉到手臂发凉,因而惊醒。
庄夫人正蹲在她面前,手里攥着一支木簪子,一下一下戳她的衣袖。
那件中衣很破,很好撕扯,梅儿发现时,袖子已经断了半圈。
梅儿拼死挣扎,小声问:“夫人您这是做什么?”
庄夫人抬起脸,月光下,满脸泪痕泛着光,她小声说:“官人病重,必须服药,否则他活不到宁古塔。”
梅儿死死攥着半截袖子,挣扎道:“夫人,再忍忍就到了,您要从长计议啊。”
庄夫人忽然松手,将木簪子的尖头抵在梅儿的脖颈上,狠狠道:“你若不给我,便先去死吧。”
梅儿没经历过这种场面,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一失神便松开了手。
庄夫人趁机撕掉那半截衣袖,思量片刻,偷偷找到随行看守的头头商议:“大人,我看您面善,想求您救我官人的命。”
她举起那半截衣袖,小声说:“这里缝着五百两银票,天知地知,我知您知。求您给我官人买几副好药,用不掉几十两。只要别让其他几位爷知道,剩下的银子都归您。”
那看守是个聪明人,指着庄夫人笑道:“你这罪妇,竟敢威胁我。”
庄夫人哭道:“大人,我只不过想拿钱买命罢了,求您成全。”
看守捏了捏半截衣袖,说道:“好吧。明儿白天便能经过晖城,我去兑银,顺路给你买药。”
庄夫人施大礼:“多谢大人救命之恩!”
5
次日天气转晴,难得日光和煦,庄夫人扶着庄大人与看守并行,梅儿失魂落魄地跟在身后。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说出银票的事。
可转念一想,一路私藏银票的人是她,只要用那半截袖子对质,她就无可辩驳,到时看守一定先拿她治罪。
她只能认栽,吃下这个哑巴亏。
接近正午时,一行人到达晖城边界,得了银票的看守头头命众人原地休息,他要去城内采买些物品。
看守头头走后,庄夫人一直坐立难安,频频向城门处张望。
大约一个时辰后,看守头头回来了,步履飞快。
庄夫人激动难抑,迎上去问:“大人,药买了吗?药在哪里?我官人等着救命呢。”
那看守头头冷笑两声,猛地扬起右手,一掌将庄夫人扇得趔趄几步。
“臭娘们儿,你竟然戏弄我!”
另外几个看守闻声凑过来,问道:“大人,出了何事?”
看守头头抖落开一张银票,大声骂道:“臭娘们偷偷给我一张银票,让我去给姓庄的买药,还说剩了钱,给咱兄弟几个平分。咱们因这些罪臣走一趟宁古塔,平白受了多少罪?我寻思分几个钱给兄弟买点暖身的酒也是好的。谁曾想,她竟敢诓我!”
庄夫人懵了,看了看庄大人,又看了看梅儿,最后扑到看守面前跪着哭嚎:“大人饶命啊!我真不知道这银票是假的!”
庄大人撑起身子,小声问道:“夫人,银票从何而来?”
庄夫人并不想置梅儿于死地,一时无法开口,只偷偷看了呆滞的梅儿一眼。
6
庄大人心下了然,心绪起伏,剧烈咳嗽起来,那身子震颤得厉害,顷刻间便要散架似的。
梅儿此刻才将将缓过神来,她怒火灼心,顾不上其他,冲着庄大人吼道:“庄大人!是我与他有私,他给我的!庄大人,你骗得我好苦啊!”
庄大人咳得面色灰白,不敢看被他一时心痒哄上床的梅儿,亦不敢去看与他情深义重、青梅竹马的庄夫人,恨不得将头埋进黄沙里,低声说:“我造的孽因,活该我吞这孽果。”
看守哪有耐性看这三人的纠葛,一路艰难跋涉,吃尽苦头,五百两假银票带来的冲击让他们怨恨横生,看守头头说道:“这个姓庄的咳了一路,恐怕染了过人的凶症。北上之路多凶险,他这病秧子熬不过去也是理所应当!”
庄大人问:“你们想干什么?”
看守狞笑:“送你早一步上路。”
庄大人病入膏肓,身子单薄,几个看守凑过来,你一拳我一脚,几下便将他打死了。
无人出声阻止。
不远处,庄夫人跪在地上,眼神空洞,泪流满面。
她向着家的方向,喃喃道:“当年你我盟誓,要一生一世一双人,你怎么就不记得了呢?你我沦落至此,我母家倾尽所有上下打点,我对你更是仁至义尽,可你……我以后又该怎么办呢?”
她念念叨叨站起来,疯疯癫癫地向着家的方向跑了几步,可山的尽头是山,路的尽头还是路,她回不到过去了。
风卷起她的头发,和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衫,心在茫然无措中破碎,她忽然呜咽出声,猛地撞上不远处的一块石头,血花初绽,鲜红夺目,就连那股浓郁的腥味儿也被风打着旋儿带走了。
7
梅儿哭喊:“夫人!夫人!”
天地间无人回应。
她看看伏在石头上的庄夫人,又看看趴在地上的庄大人,最后转向宁古塔的方向,拖着步子麻木地走着。
走着走着便笑出了声。
造化弄人啊。她反复想着这几个字。她痛恨自己总是那么轻飘飘的,从前是卑微的小丫头,是庄大人一时兴起想要戏弄的小东西,往后可能是人牙子手里的货色,仿佛生下来,注定飘零。
现在,就连满腔恨意都没了着落,只剩颠沛流离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