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京都。
户部尚书逢整十大寿,在自家花园大摆宴席。席间觥筹交错,其乐融融。
侍者击掌间,一队舞者踩着节拍进入园中。
红日当空,锣鼓喧天,舞者们随着音乐节拍转动灵巧的身姿。为首的舞者时而动如猛虎,气势万钧;时而执笛演奏,清音撩人,集英武和俊美于一身。
随着舞动,他的袖间唰地滑出两幅红锦缎,上书:福寿无双,平步青云。
字迹遒劲有力,笔势豪纵。达官贵人们齐声叫好,户部尚书欢喜地吩咐道:重重有赏。
坐在上首角落的一个华衣女子,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上的领舞者,眼里掠过势在必得的笃定。
舞者领了封赏,有序退场。领舞者简兮却被一个侍从请走,上了一辆豪华的金丝盖顶马车。
到了目的地,简兮才知道请他来的,竟是鸿胪寺卿夏家的独女夏云思。
夏云思媚眼如丝地看着简兮说:“你在花园一舞成名,惊为天人。我素来喜爱赏舞,想与先生切磋一二,望先生不吝指教。”
简兮哪能不明白夏云思的用意?心里顿时哀叹自己的处境不妙。
坊间传闻夏家小姐本已定亲,未婚夫婿却在成亲前意外丧命。她自此性情大变,喜爱跟清俊男子厮混,随行仆从皆是容貌出色的小厮。
时下喜好风雅,达官贵人家都有自己的乐坊。简兮在户部尚书家的乐坊里谋生,也曾有过样貌柔美的男舞者被达官贵人看中,强占狎玩。只是他从未想过自己这般英气的男人,竟也会招惹来女色/胚。
简兮不卑不亢道:“在下不才,不敢在小姐面前托大。”
夏云思看着他,脸上的笑陡然一收:“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不过是区区一个乐人,我便是杀了你,谁又能奈我何?”
02
简兮心里又惊又怒,手背上青筋凸起。他暗暗咬紧后槽牙,告诫自己要徐徐图之,将满腹怒火压下去。
夏云思饶有兴趣地观赏着他的愤怒和无奈,似乎颇为享受这种掌控他人命运的快感。她吩咐人将简兮带下去,安置在她院落里的东厢房。
简兮明白,她这是要软禁自己。
想到堂堂七尺男儿,却要沦为一个闺阁女人的玩物,他羞愤欲死,拳头捏紧又松开,脑子里飞速思考着要如何脱身。
当夜,夏云思让人在简兮的房中置办了酒菜,酒过三巡,要求他舞一段给自己瞧瞧。
简兮被她调笑的态度,激得太阳穴边的青筋噗噗乱跳,只是他明白人为刀俎,他为鱼肉,不是硬碰硬的时候。
他中规中矩地跳了一段祈天祝祷舞。
案台上摆着一盏烛台,烛光影影绰绰,照着他柔韧的身段和俊美的侧颜,夏云思看得心神荡漾。
一曲舞毕,夏云思站起身来,柔弱无骨的身子往简兮身上靠。简兮往后退了两步,绷着脸道:“小姐请自重。”
夏云思也不生气,笑眯眯地盯着他有些发红的耳朵问:“你害羞了?”
简兮心里浮起一阵羞愤之意,他从未见过如此浮浪的女子!
夏云思进,简兮便退。两人你来我往,不过片刻,夏云思便气喘吁吁,额上浮起一层薄汗。她觉得有些头晕胸闷,没心思再逗弄简兮。她让下人看好简兮,便离开了。
如此几夜,夏云思大约觉得火候到了,她不再迂回,开门见山地表现出要与简兮欢好的意思。
简兮道:“多谢小姐厚爱,在下出身微贱,不敢亵渎小姐,只盼着能在乐坊混个温饱。”
夏云思冷嗤一声,执意将手搭在简兮的身上,顿时觉得心口有些刺痛。随着她的动情,这股刺痛感越愈发严重。
夏云思后知后觉地抬头质问简兮:“你对我动了什么手脚?”
简兮抿唇,静默一会才答道:“我不懂小姐是何意。”
夏云思让人来搜,在简兮房中搜出一个瘪瘪的药粉包。她怒极冷笑,伸手跟简兮要解药。
简兮面无表情道:“离心散,无解。”
夏云思听到“离心散”这三个字,顿时变了脸色。
03
传言说离心散是苗疆离心蛊的虫体晒干磨粉制成,中活蛊的人至死都相看两生厌,而被此蛊毒特制香散熏过的两个人不能合欢亲近,不然会心绞痛而身亡。
夏云思的脑子里迅速回忆了一遍,她就餐前有仆从用银针试毒,饮食是确然无毒的。她突然想起这几晚的烛心爆起的灯花,暗香袅袅,竟没提防简兮将那粉末撒于蜡心之中。
夏云思怒而让人将简兮身上的东西都搜走。她自幼娇生惯养,家人对她予取予求,还从未有人敢忤逆她,从未有人敢这样落她的脸面。
简兮的不识好歹让夏云思暴怒,她冷笑道:“好!你有骨气,你不愿攀附富贵,那你就抱着你的骨气过一辈子吧!”
没过几天,夏云思将一串赤红的珊瑚手串掷在简兮的面前,眼神里冷冽带着嘲讽:“原来你是为了你的师妹才拒绝我,好一个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啊!不过是个舞女,她有什么好?”
简兮见着那串珊瑚手串,宛如被惊雷劈中,整个人哆嗦了一下:“你把她怎么样了?”
夏云思冷笑:“我既然能将你讨来,自然也能将她讨来。不过是两个充当玩物的乐人而已,还真以为你们有多矜贵了?你当初若是安心伺候我,我厌倦时还能留你一条命。你竟狗胆包天暗算我,我就让你试试,得罪我是什么下场!”
简兮急得恳求她,不要对自己的师妹不利。
夏云思得意地瞟他一眼:“你让我中了离心散,这辈子都不可能跟你欢好,你对我来说已经毫无价值。你让我不高兴,我便也不能让你高兴。我早已将你心仪的女子卖去最下等的窑子,让她一条玉臂万人枕,没准儿过一阵子你就能给她收/尸了。”
简兮脸上血色尽失,他嘶声哀求夏云思放过自己的师妹,让他做什么都行。
夏云思嘲讽地看了他一眼,命人打折他一条腿,让他一辈子困于夏府,永远不能离开。
04
两个月后,夏云思给简兮送来一对珍珠。
简兮捏着那对珍珠,抬头将滚出来的眼泪逼回去。那是他师妹的绣花鞋上缀的珍珠,看来她已遭遇不测。
他和师妹一同在乐坊长大,心意相通,早已私定终身,故而他不愿屈从夏云思。不曾想夏云思丧心病狂至此,只为了泄愤,竟朝无辜的师妹下毒手。
夏云思看他痛不欲生的表情,愉悦地甩了甩华丽的裙裾,施施然离去。
简兮心如死灰,悔恨自己为了争一时之气,连累师妹丧命。只是他断了一条腿,又被夏云思丢到最下等的杂役房,每天打扫茅厕马厩,即使想报仇也有心无力。
夏云思贵为夏府的千金小姐,出入有随从保护,进食有人试毒,想要对她下手,简直比登天还难。
其他小厮看他被夏云思厌恶,更是离他远远的,生怕沾上晦气。他们孤立他、排挤他,将他撵去杂役房附近的荒园居住。
荒园里杂草丛生,蚊虫蛇蚁肆虐,据说还闹鬼。
简兮对夏云思恨之入骨,却苦于夏父位高权重,而他又沦为最下等的杂役,不但失去自由,还失去一条腿。
他常常不修边幅,披头散发,就像皇城墙根边的乞丐。他知道,他过得越惨、越不体面,夏云思就越痛快,越不会找他麻烦。
一晃眼入了秋,天干物燥,马厩和茅厕附近的墙根和地面覆盖着一层皮壳状物,远远看去就像撒了一层盐花。
简兮看着那层“盐花”,若有所思。
趁着没人注意,他将“盐花”都扫到一块,收集在木桶里,加水浸泡后数次过滤,再熬干滤液,得到盐粒一样的地霜。
他小心翼翼地将地霜收藏在坍塌的墙根边,一点一点地攒着。
05
开春后,惊蛰悄然而至。春雷滚滚,惊醒了泥地里沉睡的蛇虫毒物。
简兮看着荒园里爬行的蛇虫,暗自叹息。他幼年时丧失双亲,被行走江湖的术士收养,学过驱蛇之术。后来因为身段柔韧,他被乐坊的人看中,成为一名乐人,专司跳舞。
正因为能驱蛇,他才能不惧蛇虫,才能在这个荒园里活下来。他真想驱动毒蛇进入夏云思的卧房,让她为师妹偿命。
可惜他也只能想想,像夏府这样的人家,必定早已遍洒雄黄粉驱逐蛇虫。
闲极无聊时,简兮独自坐在园子里发呆,时而翻翻花草,晾晒些奇奇怪怪的树皮树根;时而用树枝捅着墙根边的蚂蚁窝玩。
夏府的下人,看他独自生活在荒园里这么久还好好的,心中不免忌惮,愈发疏远他。
转眼又进入盛夏,夏府中的冰窖门前再次热闹起来。暑热难消,府中各个院落,都争着让下人来冰窖领去年冬天的存冰制作冰碗。
夏府人人皆知夏云思最爱吃五月天的荷花玉露冰碗,冰窖早早就为她准备了足够的冰块。
这天夏云思院落里的小厨房,特意为她准备了晚间消食的冰碗,不料她吃下去没片刻,周身皮肤突然出现紫斑,没多久就高热呕吐,下人惊恐地大喊请郎中。
郎中赶到时,夏云思已经七窍流血,气绝身亡。
夏夫人惊闻爱女丧命的噩耗,顿时晕倒在地,府中乱成一片。夏寺卿又惊又怒,悲痛地怒吼着要彻查,到底是谁害死了他的女儿?
衙门承接此案,经过一番查探,发现夏云思死于中毒,症状很像被毒蛇咬伤。但任凭仵作如何查验,她的周身也找不到一个伤口。
而且夏云思的所有饮食,皆由身边亲近之人用银针试毒过,通过饮食下毒这个路径行不通。
既不是毒从口进,也不是被咬伤刺伤,那她为何会中毒而死?毒是怎么进入她的体内的?
如此诡异的结果,不但让查案者头大如斗,也让一干办案人员心中犯嘀咕。
夏云思的乖张跋扈早已深入人心,又发生了这种诡异的事,府中人多口杂,有人悄悄议论她这是遭了天谴,受了因果报应。
夏寺卿大为震怒,将议论者掌嘴发卖,但这些猜测早已如风一般传出府去,堵不住悠悠之口。
06
三个月后的深夜,一个头戴帷帽的青年从夏府后院潜出,悄然而去。
此人正是被夏云思囚禁一年多的简兮。他看着半空的一勾冷月,想起这一年的忍辱负重,心中涌起一阵悲凉。
简兮在山上为师妹立了一座衣冠冢,师妹因为他而受尽折辱惨死。乐人的命在达官贵人的眼里不值钱。谁愿意生来就当别人眼里消遣的玩意?谁愿意生来就低人一等?夏云思不也是投了个好胎,才借助/权/势草菅人命,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肆意改变别人的命数?
为了复仇,简兮整整筹谋了一年。
夏云思打折他的腿后,他在荒园里自生自灭,意外发现园子里有些草药能舒筋止血。虽然不能让他的断腿恢复到从前那般灵活,但总算不至于成为一个废人。
靠着草药,他慢慢养好了腿,却依然装瘸子,只是为了降低别人的警惕之心。
断腿的整个夏天,他常常听到下人艳羡地说,夏云思一碗荷花玉露冰碗,能吃掉普通人家大半年的嚼用。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当时他将这事记在心里。
秋天看到地霜时,一个复仇的计划慢慢在他心中成形。
他在惊蛰毒蛇出没时,逮来毒蛇,撬开蛇口,收集了毒液制成绿豆粒大的毒丸子。
地霜也叫硝石,溶于水时能吸收大量的热,从而使水结冰。他往大木盆里灌水,再在水里置入一只小陶罐,陶罐里也装了水,并投入油纸包裹的毒丸子。随后他将收集来的地霜放入大木盆的水里,没过多久,小陶罐里的水就结成冰,毒丸子被包裹进冰层里。
他拎着陶罐,将这块包裹了毒丸子的冰块,趁着天黑送进夏云思院落的小厨房里,投入她的冰碗中。夏云思的仆从用银针试毒时,冰块还没融化,自然试不出来。待冰块融化时,毒丸子的毒素也融化在冰碗里,被夏云思尽数吞下。
这个复仇计划环环相扣,差之毫厘便会失败。如果在冰块融化后试毒,必定会功亏一篑,还可能引起夏云思的警觉。
他早已做好同归于尽的准备,却没想到连老天都帮他,夏云思在冰块融化前把冰碗吃了。
万般皆是命。
夏云思刚死时,虽然夏府大乱,但他不敢贸然离去。夏寺卿痛失爱女,必定会宁杀错不放过。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惹来杀身之祸。
如今过去三个月,府中慢慢恢复平静,曾经服侍夏云思的下人,走的走卖的卖,他的离去也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从今以后,他要隐姓埋名,远离这个是非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