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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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音馆地处一隅,原本是个平平无奇的乐坊。
年初,馆主不知从哪儿找来两位风姿绰约的奇女子,大的叫鹃一,小的叫莺二,二人擅舞蹈、乐器、唱曲,又通诗词,可谓才貌双全。馆主又别出心裁,令她二人以姐妹相称,日日联袂登台,载歌载舞,又定下每日只舞一曲任千金再不舞第二曲的规矩,赚足了噱头。
不出几日,两姐妹名声大噪,城内的文人公子哥儿相继慕名而来,不惜一掷千金,只求一睹双姝芳容。
如此过了一年,泉音馆便成为秦楼楚馆中的翘楚,一时风头无两。
人常道,花无百日红。
那日,姐妹俩受邀赴将军府郊区别院,为老夫人舞曲祝寿,傍晚返程途经一片密林时,三个黑衣人突然从天而降,各个健壮魁梧,手持长刀,拦住马车去路。
两人哪见过这等阵仗,在车内吓得瑟瑟发抖。
马夫是个走南闯北的,见过些场面,见此赶紧下车,拱手礼让:“各位有话好好说……”
话未说完,一黑衣人手起刀落,竟将那马夫给劈了。
鹃一吓得不能动弹,莺二反倒生出向死而生的念头,她急中生智,猛地掀开门帘,狼狈爬出,拼力将所得赏赐全部抛远,大喊:“黄金百两,宝珠两斛,谁想要拿去!”
被她抛远的钱财数额着实巨大,黑衣人抵不过诱惑,纷纷去捡拾。趁这功夫,莺二从头上拔出金钗,猛地扎入马身。马被刺痛,受了惊吓,尥蹶子狂奔,一鼓作气将她们带离困境。
只是,那惊马无人驾驭,不识归途,乱奔一气,误将两姐妹带入山中,未等鹃一和莺二意识到危险,惊马一步踏空,连人带车全部翻落山脚。
鹃一与莺二当即摔得昏死过去。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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莺儿醒来,已是三日后,在泉音馆自己的床上。
她不顾小丫头阻拦,挣扎着爬起,来到外间,见馆主正坐在桌旁,满面愁容。她心中惦念鹃一,遂问道:“姐姐可好?”
馆主刚想回话,隔壁传来一声凄厉的哀嚎。
莺二问道:“姐姐怎么了?”
馆主拍着桌子,叹息道:“可惜了啊,可惜了啊!唉!”
莺二冲到隔壁房间,当即被鹃一的惨状惊呆。
鹃一瞎了一只眼,破了相貌,左腿骨折。
此刻,她瘫在地上,低声啜泣,一旁是摔碎的瓷碗、打烂的妆匣。郎中束手立在门旁,正小声劝慰:“姑娘可要当心啊,断骨刚刚接续,若是不好好保养,莫说跳舞,怕是连正常行走也难了。”
莺二见昔日姐妹落得如此惨状,心中悲切,扑上去扶起鹃一。鹃一靠在莺二怀中,哭道:“你我一同翻落山脚,你毫发无伤,我却沦落至此,是我前世造了孽吗?”
莺二悲痛至极,却不知从何说起。
马是她惊的,可当时情势所逼,她总不能坐以待毙,她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莺二悲哀道:“妹妹当时着实没有办法,一心只想保你我二人性命,没想到会害了姐姐。姐姐要怨便怨我,以后姐姐便是我的家人,有我一口热汤,定不会让姐姐饿着。”
鹃一闻言,嚎啕大哭。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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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了鹃一,泉音馆还得经营下去,好在还有莺二这半块招牌。
馆主一边着人寻找能替代鹃一的人,一边请名师指导莺二,精进她的技艺。莺二本就天赋极高,被高人点拨一番后,更加出彩。
来往泉音馆的公子们起初也会打听鹃一的下落。然而,一阙新词、一首新曲、一段新舞过后,公子们摇头晃脑,沉浸其中,回神后大声叫好,情盛时舞文弄墨,早忘了曾经的鹃一是何等风姿!风雅人最是无情,唏嘘如烟,风吹即散。
再过两月,提及泉音馆,人人只知莺二是才貌双全的奇情女子。
至于鹃一,鹃一何人?哦!是泉音馆曾经的双姝之一,如今身落残疾,容貌尽毁,早已不能见人了。
叹一声“造化弄人”,就算有心了。
那日是莺二生辰,泉音馆热闹非凡,几位常客出手阔绰,搜罗不少珠宝器物送进来,只为博美人一笑。
鹃一坐在房内,以黑纱蒙脸,正在谱写新曲,面色无喜无悲。
这时,小丫头进来送药,她随口说了句:“外头好吵。”
小丫头回道:“可不是嘛,王公子、张公子、李公子他们都来了,我瞧见有人送了莺二好大一颗夜明珠,莺二还说要留给姐姐你呢。”
鹃一冷笑:“我要那东西作甚?是怕我独眼看不清路吗?”
小丫头早习惯了鹃一如今的古怪脾性,自顾自说道:“鹃一姐姐,我听说,有个白公子要给莺二姐姐赎身。那白公子来自边塞,家中做药材买卖。虽说是个商户,可边塞没那么多规矩,公子也是掌家的,倒是个好出路,莺二姐姐好像动心了呢。”
鹃一问:“是吗?她倒是命好,馆主肯放她走?”
小丫头说:“馆主不撒手,架不住白公子舍得花钱呀。再说馆主早就开始培养新人了,我看他倒没有强留莺二的意思。”
鹃一轻叹,将桌上的一摞曲谱递过去,摆摆手道:“新曲谱好,你拿出去交给馆主,我累了,想歇歇。”
她赶走丫头,上床躺着,可外头的喧闹扰得她心烦意乱。自从受伤致残,她的耳朵变得格外灵敏,总是能听到让人不愉快的动静。
一如此刻,她好像听到了那些公子们盛赞莺二的舞姿与歌声;好像听到了高门贵户纷纷遣人前来递帖,邀请莺二入府助兴;好像听到了坊间民众将莺二抬到了花魁的位置,描绘她的容貌,赞叹她的才艺;好像听到了那个来自边塞的白公子,誓将莺二迎娶过门的坚定……
她心中发狂,捂住耳朵犹嫌不够,起身放下层层床幔,可那些声音还是丝丝缕缕地钻进来,折磨她的心。
如果没有那场意外,如今这一切,应该是她的。她原本比莺二更美,原本比莺二更有才情,从前张公子、李公子、王公子偏爱的是她,馆主对她的寄望更多。
可如今,她就连哭,也只能哭出一行泪;那一行,是血,源自她永远不能愈合的伤口。
鹃一窝在榻上,咬着衣襟,痛得撕心裂肺。当下恐怕只有毁天灭地,方能平息她心头之恨。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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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时,周遭一片静谧,无人发现一簇火焰正在泉音馆内蔓延。
正是天干物燥的时令,不过半个时辰,火势已席卷半座楼阁。始作俑者鹃一立在一楼堂内一角,看着各房姐妹收拾细软惊慌逃窜的模样,忍不住哈哈大笑。
这时,她感觉手臂被人拉扯,回头一看,竟是满脸乌黑、一身狼狈的莺二:“姐姐,快跑!”
鹃一隔着黑纱死死盯着莺二,忽然牢牢揽住楼梯扶手。
莺二大惊:“姐姐快随我走!莫要做傻事!”
鹃一狞笑,一把勾住莺二的脖子,拖着人逆着门口的方向,直奔不远处的火堆。
莺二这才明白鹃一的意图,拼死挣扎:“你为何如此恨我?”
鹃一吼道:“你今日所有一切,本该属于我!”
莺二回:“可那不是我抢来的!我不要,你如今也得不到!我当日不做决断,你我恐怕连命也保不住!你遭意外,我又何尝不心痛!”
鹃一大笑:“这些虚话,多说无益!”
莺二被黑烟呛得喘不过气,挣扎道:“你……你为何不去恨那些毁你的人?泉音馆独大,日进斗金,自然招人嫉恨,你明知那些黑衣人可……可能是别家派来的,为何要算在我的头上?”
鹃一呜咽一声,哭道:“那我又能算在谁的头上?我心中忿恨,总要找个地方安放!我早已身在地狱,你口口声声说与我是好姐妹,那便下来陪我吧!”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从门口闯入,穿过火海直奔而来。莺二认出,来人正是要为她赎身的边塞药商白公子。
白公子分开两人,将她背起,莺二回头瞥见鹃一暴露的脸,满是伤痕,不禁心头一软,哭求:“能否将我姐姐一并带出去?”
白公子点头。幸而他有些功夫在身,力大无比,身上背着莺二,手中拖着鹃一,就这样将两人带离火海。
泉音馆火烧一夜,成了一片废墟,所幸无人伤亡。
馆主损失巨大,事发突然,许多家底儿没能及时救出。此时白公子再提为莺二赎身之事,馆主一口应承。
两日后,白公子准备带莺二回边塞安居。
莺二有意带鹃一一起走,但临行前夜,鹃一不见了。
莺二着人找了两日,未果。她想着火海中那一幕,终究是心灰意冷。她已做了能做的一切,既如此,她与鹃一这姐妹情,就断了吧。
随后,莺二跟着白公子踏上回边塞的路程。听说那里民风淳朴、自由疏阔,莺二无法预知前路吉凶,决定将自己交给命数。
那日晨,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出城,徐徐向西。
无人注意,在城门东侧的长亭下,一个黑衣女子正躲在柱子后,眼含热泪,目送那队人马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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莺二离开当日,泉音馆开始重建。
也不知为何,原本一心求死的鹃一,经历这一场变故后,竟有了要好好活下去的念头。
幸而从火场逃出时,她的身上揣着莺二当初赠予的夜明珠。
她拿去换了钱,决定远走他乡,以后靠弹琴写曲的技能,混一口饭吃。
那日她去街头采买上路所用物品,在一茶馆歇息时,听到旁边的客人闲谈,提到了往昔的泉音馆。
“要说这泉音馆,也是可惜,一把大火烧成灰,想当初,泉音双姝何等风光!”
“老馆主拿着莺二的赎身钱隐退了,也不知这新的泉音馆能闹出什么花样?”
“世上再无泉音馆喽,重建的那处叫春音楼。听说也找了两个绝色姑娘,号称春音双绝,你猜楼主是谁?”
“是谁?”
“寻芳阁的阁主。当初寻芳阁才是最好的逍遥去处,因着泉音双姝,寻芳阁一度落到无人问津的地步,所以啊——”
那人声音低下来:“——才有人传言,当年鹃一出事,是寻芳阁下的黑手……”
后面的话,鹃一再也没有听进去,心中瞬间翻起惊涛骇浪,又即刻归于沉静。
她离开茶馆,没走几步远,忽然,街上一片骚动。
她循声望去,只见一辆高架花车快速驶来,车上载着两个绝色女子,容颜娇媚。珠翠满身,正抚琴清唱,人群中呼声渐起:“是春音双绝!”
鹃一猛然别过头来,将那人潮汹涌抛于耳后。疾驰的马车带起一阵风,掀起她的面纱,有一束光映在她那陈伤蔓延的脸上。
她自以为原本属于她的一切,如今又落到陌生人的手上。该恨谁,该恼谁,该去报复谁。原来姹紫嫣红开遍,都会被断壁颓垣替代。鹃一笑了一笑,却发现不知何时,已满脸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