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小语从四岁起就没见过妈妈了。
在她的记忆里，妈妈只是一张一张日渐泛黄的照片。
有人说，妈妈出国了，去了遥远的地方。
有人说，妈妈有了新家庭，不愿再回来。
许慧很怕小语问自己，有关她妈妈的事。
因为许慧不知道要怎样委婉地讲述那个埋藏在记忆里的故事。
她只能告诉小语，妈妈很温柔，很漂亮。
有个动听的名字，叫黄欣兰。
02
黄欣兰是二姨妈家的女儿，许慧的表姐，出生在1981年。
从小，许慧就羡慕这个比自己大5岁的姐姐。
黄欣兰是家里的独女，父亲是部队高官。
在那个物质相对贫乏的年代，生活比起普通家庭，自然是很优渥的。
许慧家里还等着父亲单位分房子时，黄欣兰就住在部队大院的独幢别墅了。
锦衣玉食的黄欣兰，自然对学习不太上心。毕竟从小倍受宠爱，生活没有一丝压力。
中考成绩不好。那时候，许慧妈妈劝她父母，无论如何都要让黄欣兰读高中。花些钱，无所谓的。
可黄欣兰的爸爸为人刚正，不愿走关系。
而黄欣兰一直有个当医生的梦。权衡之下，家里让她选了护校，也算圆了半个心愿。
实习那年，黄欣兰分在了许慧妈妈上班的医院。为了上下班方便，干脆住到许慧家。
许慧高兴极了。
女孩子之间，不是只有嫉妒，还有由衷的欣赏。
许慧就是喜欢黄欣兰漂亮温柔的样子，烫着时髦的卷毛，像是百货商店里的洋娃娃。
而黄欣兰对许慧也好。许慧挨父母骂，黄欣兰总是拦着。
许慧第一次来例假，也是黄欣兰细心地教她用卫生棉。冬天来了，黄欣兰还会帮瘦瘦的许慧捂被窝……
许多年后，许慧再想起那段时光，她发现自己喜欢的，不只是黄欣兰的漂亮，更是她身上那种不食烟火的温柔。
是啊，黄欣兰被父母保护得太好了，从没见过这个世界的险恶，对谁都抱着一份纯真与善良。
就像她从小想当一名医生，不是为了所谓的铁饭碗，包分配，而是课本里教的那个简单的理想——救死扶伤。
03
黄欣兰实习表现优异，分去了一家很好的医院。
那时候，追她的男人真多。黄欣兰长得漂亮，心地好，又有家势。哪个男孩子不会动心呢。
许慧常和妈妈在家里猜，黄欣兰到底会找一个什么样的男朋友，帅气是必须的，还得多金，家庭背景也要配得上。
可对黄欣兰来说，挑人的标准却是心好且心动。
应该是四月吧，北方的春天刚刚抽出绿芽，黄欣兰来许慧家里玩，悄悄告诉她，我恋爱了。
许慧怎么也没想到，黄欣兰找了一个这样的男孩，不，是男人。
他叫董方，比黄欣兰大6岁，父母都是中学老师，有个姐姐，已经嫁人。
董方没有稳定的工作，在一家小公司给老板开车。
他没有什么不好，真的就是太普通了，几乎挑不出一样优点，除了对黄欣兰好。
家里不满意是可以预见的。
于是，周末董方约黄欣兰出去玩，家里就会让许慧跟着去做卧底。
许慧装作懵懂无知的小姑娘，心里却揣着把小尺子，上上下下衡量着董方。
董方倒也不嫌弃，带着这个电灯泡，买吃买穿，看电影。
看起来，他也是个不错的人，可许慧却对他总怀一份戒心。
私下里，她和黄欣兰说，我觉得他不行，笑起来像个坏人，不像能托付终身。
黄欣兰咯咯地笑了，不放心上。
04
黄欣兰父母虽然不太满意董方，但架不住董方日日来献殷勤。
帮家里干活，发誓爱黄欣兰一辈子。
黄欣兰看着，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其实爱一个人不必也不该这么卑微。
但董方却不在意。他说，爱一个人是不用卑微，但娶一个人要啊。爸妈辛苦把你养这么好，我想娶回家，给些考验也是应该的。
黄欣兰从小没吃过没钱的苦，对物质没什么要求，只要能献出一捧真心，就会让她感动。
黄欣兰父母见女儿一门心思认准了董方，终是答应了这门亲事。
而黄欣兰只提了一个条件，就是婚后独住。
毕竟是从小住在别墅的姑娘，受不了一大家子人挤在一个屋檐下。
于是董方就在自家院子里，盖了一个二层小楼，装修成黄欣兰喜欢的模样。
然后办了场盛大的婚礼，把黄欣兰风风光光娶回了家。
那时许慧觉得黄欣兰真是幸运，从出生就长在蜜罐里，结婚跳进了另一个蜜罐。
因为董方很疼爱她，公婆待她也好。
然而没有人的命运可以真的一帆风顺。
风雨总是要来的，只是或早或晚。
05
2004年，黄欣兰辞了职，在家里安心生下一个女儿，起名小语。
小语到来那天，她抱着小小的生命，幸福得直掉眼泪。
可一直待她不错的公婆看了一眼，转身就走了。
起初黄欣兰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后来她才懂得。这个世界，不是都像她家里一样，不在意男孩女孩的。
董方父母虽然是中学老师，可出身农村，传宗接代的思想根深蒂固。
月子里，婆婆就没少给黄欣兰脸子看。
话里话外地挤兑她，又盖房子，又办酒，花了这么多钱娶回来，生不出儿子算什么。
而董方对她也冷了下来，过去的好一瞬间便有了代价。
黄欣兰看在眼里，冷在心里。而她温柔的性子，也只有默默忍耐着。
出了月子，黄欣兰便回了娘家养身体。
起初她什么也不想说的。毕竟男人是自己选的。
直到身子养的差不多了，她仍不想回婆家，妈妈才忍不住问，怎么着？生个女儿那边就不认媳妇儿了，亲生骨肉也不要了？
黄欣兰的眼泪终是憋不住了。
她说，婆婆让我把女儿过继给大姑子，然后让我和董方再生一个。
06
那几年，正是计划生育最严的时候，董方有了这个女儿，不能再要二胎。
而姐姐嫁人多年，一直没有孩子。过继给她，情理上也说得过去，可黄欣兰接受不了。
从小到大，她都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想不通生男生女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区别。
她有她的温柔，但也有她的倔强，她宁愿把孩子留给父母，也不会把孩子过继给别人。
黄欣兰决定先不回去，自己一个人去找工作，独立生活。
虽然她学历不高，但这个社会，漂亮女人，貌美如花的女人还是更好经营的。
她跟着几个朋友一起做起工程。慢慢地，有了起色。没过两年，自己开了公司，买了车。
董方这才发现自己小瞧了黄欣兰。
于是曾经那个殷勤的男人又回来了。他求她回去，事事顺着她心意。他骂自己没良心，仿佛依然还爱着她。
黄欣兰心里多少是有点不齿的。
但人终究是社会动物，特别是女人，爱情没了，婚不能离。
因为忍受一个人的无情，远比忍受一群人指指点点要好过得多。
更何况，那是她爱过的人啊，心里总还抱着一点善念与奢望。
07
许慧放假回来，对黄欣兰倍感意外。
曾经那么柔柔弱弱的姐姐，也长成了生意场上的场面人，言谈举止有了成功人士的风范。
不过到底是年轻，还不懂得真正成功的人，往往都保留着无害的面孔，内心不足的人，才需要外表的虚张。
毕竟做生意难，做生意的女人更难。
因为美是武器，亦是祸水。有些事，男人之间喝顿酒就够了，但放在女人身上，便要打你的歪主意。
渐渐地，有些流言蜚语就传开了，慢慢钻进了董方的耳朵。
怂男人什么都能忍，唯独怕头上染绿。
他火了，大晚上的，追着黄欣兰问传言是不是真的。
黄欣兰心里一阵冷笑。
她说，别人都可以怀疑我，唯独你没有资格。你的工作是我帮你找的，车子是我给你买，你们一家子吃我的，喝我的，你有什么资格来问我？
董方纸薄的自尊，瞬间被刺破了，只剩下身体的暴力，还可以嚣张。
08
黄欣兰被打了，夫妻仅存的感情也被打得一干二净。
她想到了离婚，但有句老话叫“祸不单行”。
她还没来得及盘算怎样离，命运终于对她露出了锋利的爪牙。
那是2009年，黄欣兰东窗事发。
原来黄欣兰的那个情人，是市里的一个领导。她被他利用，开了家空壳公司，非法获利。
所有的钱，都以她的公司去借，领导以项目合作为由，拿钱走人。
后来，她只能借钱还债，拆东墙补西墙。最终，亏空了50万。
债主原本只是想吓吓她，报了警，没想到扯出一系列经济案件，金额高达200多万。
那正是严打经济犯罪的年代，黄欣兰她没供出任何人，自己承担了全部的罪名，被判15年。
那一年，她也才28岁。
09
许慧问她，你是不是傻，你还有孩子啊！你为什么要自己承担罪名！
黄欣兰扯了扯嘴角，说不上是笑，还是哭。
她说，是啊，我不单有孩子啊，还有爹妈。如果我不担下来，我怕他们要遭殃。
可是即便她一人承担了所有，父母与女儿依然遭受了连累。
债主是不认所谓“幕后领导”的，只认签协议的人。
他们带着人，一次次地找上门。
门口被泼了漆，小语吓得嚎啕大哭。刚正了一辈子的父亲，也只能低着头，任人羞辱。
那时候许慧交往了一个有钱的男朋友。她想找他帮忙先还上钱，争取减刑。
可家里人把她拦住了。
黄欣兰妈妈说，还不起的。那就是个无底洞。她已经进去了，不能再搭上你的幸福。
许慧叹了口气，只能作罢。
10
许慧妈妈常常念叨，当年就应该听她的，花点钱，找找关系，让黄欣兰读高中，考大学。现在这个社会，没点文化怎么混。连点法律知识都没有，明着让人骗。
其实，黄欣兰的父母又何尝不后悔呢。
那么心爱的女儿，从小保护的像公主一样，却对世间的肮脏没有一点抵抗力。
她对男人，没有任何辨识的能力。
当初，连上中学的许慧都看出董方的虚伪，她却把对方表演出的温暖，当作爱情的真相。
走上社会，她对尔虞我诈的商场，也没有一丝防备，只为眼前一点甜头，就落进了圈套。
她心底是善良的，但过分纯白的底色太易染脏。
董方知道黄欣兰出事后，飞快和她离了婚。
连见都没见一面，只通过律师送去了离婚协议书。
最可怜的，还是小语。她才刚刚4岁。爸爸放弃她，妈妈也无法回来了。
没人知道要怎么和她解释，也没人敢告诉她真相。
11
那时候，许慧刚刚毕业，做了老师。
只要有空闲，就去帮忙照顾小语。给她买吃的，带她出去玩。
小语真的太小了，心里空出的位置，总是下意识的去填补。
她看见许慧温暖又亲切，忽然就换了称呼。
那天正是母亲节，许慧带着她去玩。她们坐在广场的长椅上吃冰淇淋。
小语挽着许慧的胳膊，忽然叫了声，妈妈。
挺意外的，让许慧心头一颤。
她说，傻孩子，不要叫我妈妈。你有妈妈的，她比我温柔，比我漂亮，比我还要爱你。
小语说，那她为什么不回来看我呢？
许慧咬了咬唇，憋住眼里的泪水说，她啊，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工作。小语穿的裙子，吃的好吃的，都是妈妈赚回来的啊。
小语天真地问，真的吗？那等钱赚够了，她是不是就会回来看我了？
许慧抱住她说，当然会了。她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可是，这一天，究竟要多久呢。
12
十五年。
答案是十五年。
人生最瑰丽的年华，女儿最蓬勃的岁月，黄欣兰都关在冰冷的铁窗中，错过了。
而父母年近古稀之年，依然还要每个月，给她往监狱里去送生活费。
个中心酸，无人知晓。
许慧很少去监狱看望黄欣兰。起初，她受不起那个画面，太过刺心。
曾经温柔美丽的姐姐，穿着囚衣，带着手铐，坐在她面前。还未开口，许慧就已哭得泣不成声。
可后来，她却怕自己刺伤黄欣兰了。
这些年，她工作，升职，恋爱，结婚……有波折，但总体平顺。
可越是这样平顺，越是一种惨烈的反衬。
有时候，许慧都不想在黄欣兰面前拿出手机来。
时代进化得太快了。09年，智能手机还不普遍，而现在没有智能手机已经不能生活了。
那些不经意的细节，才是伤人利器。
它会不经意地提醒黄欣兰，年华的流逝，时间的荒废，困死在牢房里的自己，正在与这个飞速发展的世界，脱钩了。
黄欣兰说，慧慧，别来看我了。我只求你一件事，替我把小语照顾好。
13
其实，小语很好。
很懂事，比许多同龄孩子，都成熟得多。
长大后，她从不问妈妈去了哪儿。因为她知道，那是个禁忌。
答案只有姥姥无声的眼泪和小姨善意的谎言。
而她，也从不对爸爸抱任何奢望。
尽管她知道他的存在。
应该是七八岁的时候吧，许慧带着她去公园玩。在去儿童乐园的路上，刚好就遇到了董方，带着另一个女人和孩子。
许慧正犹豫是要偷偷躲开，还是打个招呼，小语便大大方方地走过去，叫了声爸爸。
那清脆的声音，轻易划破了董方虚伪的表皮，露出一点点的善良。
他抱了抱小语，问她过得好不好，然后畏畏缩缩地躲开了。
小语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拉起许慧的手说，小姨，走吧。
只那么一瞬间，许慧觉得这孩子的心智，超越了自己和黄欣兰。
那么从容地守住了自尊，又那么坦然地接受了不平。
14
2016年，黄欣兰的那个情人，曾经陷害她的领导落马。
许慧在新闻上看到，大快人心。但那也只是心理上的平衡，黄欣兰依然要坐满她的十五年。
今年母亲的时候，小语发了个朋友圈：温柔给妈妈留一份。
许慧看得直接泪目了。
不过，2024年很快就要来了不是吗？
或许，表现良好的黄欣兰可以获得减刑。
或许，明年的母亲节，小语不会再一个人发呆。
或许，不久的春节，黄家陈旧的小别墅里，又会找回往昔的笑语。
都说命运是公平的。它已经让黄欣兰尝尽惩罚的苦楚，也许会网开一面，给她一个平顺的余生。
享一点天伦，尽一点孝道，又或者还有机会浅尝一点真正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