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国各地建有许多所以“培智”为名的寄宿制公立学校。
张玉就读于其中一所培智学校。
她患有轻度精神发育迟缓,俗称轻度弱智。
十三岁的一天,她和她的同学李文静坐在操场,裤子上全是血迹。李文静捂着肚子哇哇惨叫。
年轻的班主任在打电话:“……就是这样,麻烦你们送干净的裤子来。”
“……喂……您听到了吗?”
“一个老人接的电话,奇怪。”班主任说,“她就叫了声‘文静’,其他一句话都不讲。”
“李文静家是外路佬,她爸妈都在造纸厂打工,平时只有她奶奶在家照顾她。估计是她奶奶。”
生活老师年纪比班主任大,在启智工作的时间,也比她久,见怪不怪。一边说,一边老练地翻出了一条旧裤子:“先拿这条给她穿上吧。”
校门口的方向,被大门挡着,有一位老人,出现在了光晕里。
她似乎拿了手电筒。
“文静。”
“文静。”
老人在门口,声音很低地,轻轻地叫唤着。
奇怪地是,她的声音那么低,但是整个操场的师生都听见了。
“文静,”老人望着走来的李文静,慈祥地笑着,隔着大门的栅栏,向她招手,“来呀。”
生活老师此时站的位置离大门近,她认出来,这是李文静的奶奶。
她大概是接了电话来送裤子的。
老人手里果然有一条裤子。
那是李文静平时最喜欢的一条裤子,上面印着一个可爱的卡通女孩。
但随着李文静越走越近,生活老师张了张嘴,意识到似乎哪里不对劲。
然后,她的视线落到了老人脚下。
——她因恐惧张大了嘴,想叫住李文静,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发不出声音,手脚也没有丝毫的力气。
这个从未被人世期待过半点智慧的女孩,望着几步之外,把她当正常孩子疼了十几年的奶奶,“啊啊”了两声。
“文静,来呀。”奶奶仍然慈蔼地向她招手。
但,李文静纹丝不动了。
她懵懂了十几年,却在这一刹那,似乎有了一刻的清明。
无论老人怎么呼唤,她就是不挪动一步。
黑暗开始一点一点地淡去,天又开始一点一点亮起来。
老人身边的光晕一点一点黯淡下去。
终于,老人不再呼唤她了。
她慈祥的脸上,褶皱全都挤在一起,流露出了无奈与疼惜,深深地望了一眼孙女,慢慢地,一步步退后,退后,退后,最终,消失在了远方的黑暗深处。
李文静“啊啊”着,望着奶奶渐渐退去,懵懂地脸上流下了两行泪。
嘴唇哆嗦了半天,孙老师才说出一句话来:“李文静的奶奶,十分钟前去世了。”
“警察说,发现的时候,老人是手握着电话,心脏病突发。她死前,最后一个电话,正在通话中的,是你打去的。”
过了半天,小薛班主任才问:“这孩子……不会是感觉到了什么,当时才那样的吧?”
她既有害怕,又带点抱怨的:“这奶奶,也太……不是说疼爱孙女吗?怎么就想着要把才十三岁的孙女带走。”
孙老师此时倒是缓过来了,她忽然眼圈有点发红,叹道:“她是爱这个孩子的。小薛,你文化高,但是,还是太年轻了,出身太好了。”
小薛班主任追问,但是孙老师却一句话也不肯讲了。
过了两天,到了放假的时候,张玉被父母接回去了。
李文静的爸妈却来给李文静办理退学手续了。
小薛班主任有点懵,连忙劝这对满脸风尘憔悴,三十多岁就活像四五十岁的夫妻:“啊?你们可想清楚了,启智是政府特意拨款的市直属学校,这么好的校舍,专门的师资,除了伙食费外,其他学杂费是全免的。你们申请孩子进来也不容易,怎么就?”
“可是,孩子没人照顾了。”父亲说,“我和孩子她妈,都一天到晚在厂里打工,全年基本是没有休息的时候,她奶奶去了,没人照顾了。”
“可是,李文静平时都住校,只有放假的那几天才回去啊。”小薛班主任还是想为自己的学生争取一下。
父亲反问:“那要是她放假在家的时候,万一乱跑跑出去了,或者是在家里玩火玩电出事了,咋子办?”
小薛班主任被李文静的父亲反问的哑口无言。
“文静是重度弱智,”母亲说,“老师,我们都知道治不好的,我们也没钱治。她奶奶坚持,政府又给我们免费名额,才给送进了专门的学校来学一点东西。我们想着,平时有老师照顾,节假日有她奶奶照顾,也算给家里少个负担。”
“但是,现在,我们真没办法了。”
小薛班主任有点火:“你们也知道,她是个重度弱智!在我们学校,她好歹能学点基本的生活技能,能得到起码的照顾,你们给她退学了,她以后怎么办?那不是会更糟糕。”
父亲说:“我们给她找好了出路了。这样一来,她就是这个样子,也能过好一辈子了。”
无论小薛班主任怎么劝说,李文静的父母坚持如此。
没有办法,最后,李文静还是从启智退学了。
到后面,李文静也不挣扎了,一步三回头地,跟在父母身后,亦步亦趋地走了。
贰
四川,银昌县,青果村。
青果村里大部分建筑,都是泥土的土屋。
白茫茫、冰凉凉的雾, 一直凉到心底。
李文静伸出舌头,好奇地舔着雾。
但是雾水一到舌头上,就凉丝丝地化了。
拉着她的男人,十分厌恶地重重扯了一下她脖子上的绳子,她便被一勒,两眼往上翻,直吐舌头。
“滚过来,要是掉下去,老子买货的两万块就白花了。”他骂骂咧咧。
李文静被勒得难受,只能踉踉跄跄地走近了一些,不再去看那些雾,那些雾中美丽到极点的群山。
走了一会山路,村子脚下,一个年龄四、五十岁,脸上皱纹舒展不开的女人,正焦急地搓着手,在等他们。
男人推了李文静一把:“去!”
李文静望着那中年女人,呆滞如她,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宁可被勒好几下脖子,也抱着头不愿意上去。
但是,她只有十三岁,无论如何,敌不过身强力壮的成年男子。
男人硬拉强扯,把她扯了过去。
到了中年女人跟前,说:“货到了,给钱。”
女人说:“我先验一下。”
她扳开李文静的牙口看了看,又问男人:“在生理期不?”
“在。我赶着时间,好让你验货。”
女人就又把手伸进李文静的裤子,少女吃痛叫了起来,女人却收回手,看着上面的血,一脸喜悦,赶紧在裤子上擦了擦,说:“一万八。”
男人没好气:“大姐,这女的虽然是智障,但是养的挺好挺干净,有力气,年轻,还是能生的,我买来花了三万,当初说好,要是低于三万,我可就不卖了,卖去甘肃,有的是人要。”
女人为难了一会:“两万吧,太多我实在拿不出来。”
男人抬了抬眼皮:“两万八。”
“最多两万五,再多我不买了。”
“成吧,给大姐你个面子,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两万五到手后,李文静被女人拉着脖子拉走了,一旁走过慢悠悠的老人,一模一样地牵着畜生,跟女人打招呼:“媳妇弄来了啊?”
女人笑着给点点头:“傻的,不过能生。”
中年男人则拿了钱,就赶紧下了山,准备坐车离开。
忽然路上,一个电话打过来,一看地址,是河北的,男人心里有数,接了电话:“喂?”
电话里传来一个女人愧疚的声音:“俺寻思着,你们这会,给丫头找了新婆家没有。”
男人笑着说:“早找好了,保证是好人家,待她也好的。客人,我们公司做婚姻中介的,这你放心。”
那女人就絮絮叨叨,仿佛多说一点话,就能减轻自己的愧疚:“唉,老李他们把女儿嫁给我儿子,我家可是给了他们不少彩礼的,只是实在没办法,这丫头居然这样傻,根本干不了活,我儿子闹着不愿意,还得我们养着她,天天给她看着。但是退亲,老李家又不给退彩,也不管这丫头。我这不实在是没办法……”
男人一边笑着应和女人,一边回头看了眼群山,心里骂了句做xx还要立牌坊。
叁
几个中老年男子蹲在审讯室地上,被镣铐死死地拷着。
他们满面风霜,浓眉大眼,皮肤黝黑,看起来像是那种最老实巴交的农民工。
年轻民警领了一对夫妻进来。
这对夫妻风尘憔悴,身体瘦弱,三十多岁就活像四五十岁,身上穿着粗布工服,布满粉尘。
看到警察局里站满了人,警察、还有肩膀上佩军衔的。
这对在造纸厂打工的夫妻,一脚踏进上警察局干净的瓷砖,就变显得格外局促,把手在裤子上擦了又擦,垂着脑袋。
于队长问他们:“李南方,常大妞,这几个人你们认识吗?”
夫妻俩摇了摇头。
于队长拿起那张审讯单,问他们:“‘丹凤眼,皮肤白皙,右耳后有一块烫伤的陈年伤疤。’,十三岁,名字叫做李文静。这是不是你们女儿?”
两人愣住了,李南方说:“是俺女儿。你们又是来调查俺们的吗?俺们真的没有卖女儿,她好好地在俺老乡家享福。”
于队长问:“你老乡叫做陈翠,河北人,是不是?”
“这你们以前都问过了啊。”
于队长示意旁边的民警提起其中一个蹲着的男子。
“起来,说,你跟着你老大经手的,那个年纪最小的,是从哪户人家领出来的?”
男子明显被民警教训过,萎靡不振地说:“姓、姓陈的河北女人手里……叫啥,叫啥陈翠的……说那是她媳妇,她养不住了,叫我领走,给重新介绍户人家。老大叫我给了她两万……”
常年埋头干活不说话,耳边响着轰隆隆机器声,导致理解听力都有所退化的夫妻二人,半天没听明白意思。
李南方喃喃:“这是啥子人?”
民警觑着他们夫妻脸色,这个年轻民警看不起这俩夫妻,因此故意踢了蹲在地上的男人一脚:
“问你啥人呢?”
男人被踢疼了,也不敢表露出来,怯怯地说:“我们开婚介公司的。”
“狗屁婚介公司,开婚介公司的,不收钱还倒找客户钱?”民警说,“这三是人贩子。一个特大团伙。”
“你们女儿,被河北你们给她找的那个‘婆家’,给倒卖到四川大山里去了。”
两张未老先衰的面容,一霎时愣得像被雷劈中的木头。
干警察这一行久了的,对人的表情和态度有底。
于队长沉静的面容似笑非笑:“怎么,你们给她找的婆家,没有给你们说?”
当着警察局满屋子的面,李南方忽然哆哆嗦嗦地摸出了手机。
他手指发抖地拨了一个号码,因为手指抖得太厉害,几次拨错。
常大妞一把夺过去,噼里啪啦按通了。
来电显示里,这是一个河北的号码。
刚刚接通,啪,那边电话挂掉了。
常大妞再按,那边干脆连接也不接,直接挂了。
这位苍老得像四、五十岁,嘴唇发白的母亲,一屁股瘫倒在了地上。
肆
此行的主要目的人,特大拐卖案里的智障女孩李文静,被银昌县警方带过来了。
李文静穿着一身新衣服,身上被收拾得齐整,她的脸上挂着傻乎乎的笑,没有了一开始那见陌生人就害怕发狂的模样。
河北刘队长说:“银昌这边的拐卖团伙,前天就被缪局亲自带人一锅端了。拐卖这个小姑娘的,也早就被抓起来了。我们得回去把河北那个小姑娘的‘婆家’也说道说道。”
徐队长表示同意,并说要将李文静,带回浙江的家里去。
谁料,李文静一听到回家两个字,忽地又害怕起来,拉住女警的衣服,躲在她身后。
女警无奈地解释:“她……她被卖了两次,两次,那些花子,都说是带她‘回家’,所谓的‘婆家’,虐待她的时候,也都宣称自己这里就是她‘家’。”
即使是动物,在一个特定发音下遭受了几次毒打后,都知道条件反射地一听到这个发音,立刻远远逃开。
何况,李文静终究是人。
虽然世上的许多人,并不当她是人,但她却终究是人。
如此说着,女警又问:“她的父母,我们看档案里还在世,为什么没有一起来?”
徐队长便沉默下来。
半晌,徐队长才说:“李南方——就是她爸爸,她爸爸妈妈,他们不会来了。工厂里旷工一天都不行吗,怕丢工作。而且……”
而且临行前,他们几乎是跪着哀求徐队长:别把文静带回来了,给文静找个新的好婆家吧,求求你们了!
徐队长愤怒地盯着他们,说,婆家?她才十三岁,谁知道还要找多少个转手卖她的“婆家”!你们这是遗弃罪!
可是,李文静的妈妈为女儿的不幸遭遇哭完,却说:可是,把文静带回来,她怎么办啊。
这一对才三十多岁,就已经老在风尘憔悴里的夫妇说:“我们不懂啥叫遗弃罪,可是,我老婆得了乳腺癌,我有尘肺。把她带回来,我们三个一起死。文静嫁出去了,她还能有个指望,说不定遇到好人,看在她生了娃的份上,养着她,让她活着,给她养老。”
穷人一年工作从头到尾,没有喘息的时机,熬夜在尘灰里,在噪音里,在飞絮里,寒冷酷暑里。
大多还是壮年,就得了一身的病。
一位出身富家的浙江年轻女警斥责他们:“哪有这么多借口,这病那病的!我妈妈就算是生着病,也绝不会放弃我!”
但其中的母亲没有自我辩解,只是拿了医院的证明单,不断恳求他们:我们找不到好“婆家”,让文静吃苦了。你们是警察,你们一定能帮文静找得到好人家,求求你们,别带她回来,给她找一户好人家……
那一刹那,她疲惫的眼里,病弱的面容上,像是任何一位为失学的女儿找学校的普通母亲。
她为自己才十三岁的女儿,找一个不知道会待她如何的“婆家”。
但确乎,她是爱她的。
她唯一的,最真挚的爱,是希望,女儿能在人世上活。无论怎么活。
徐队长将一番话,对黑瘦女警悄然说了,众人都沉默下来。
此时,缪局长走进来了。
他听他们说了事情经过,说:“那就不要送她回去,我们县收养她。”
最终,浙江一行人无功而返。
李文静不肯回去。
而原本积极地为送李文静回家而努力联系他们的银昌县,听说了完整的事情经过后,把浙江方一行人“赶”了出来。
他们把李文静“强留”下来了。
荣县长和缪局长说:“你们就回去和她父母说,你们已经给她找好‘婆家’了,这个婆家姓银,名昌。”
浙江警方还试图努力,却无力回天。
银昌县为这个外来的,无名无姓的小女孩,而显得强硬的出奇。
浙江一方没有办法,看李文静被照顾得很好的样子,只得打算先回浙江天州市回复,再看后续怎么办。
临行前,黑瘦女警牵着李文静来送他们。
远远地,一直送到了边界。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天上几点孤云,地上知了声声,却没有一个人说话。
只有李文静兴奋地指着着知了“啊啊”叫着,忘却人世疾苦。
回到浙江已经一个星期多了。
李文静的事情却僵持不下。
当事人不愿意回来,即使她才十三岁,又是重度弱智,非完全行为能力人,但三省三县的警方,依旧没有任何办法。
他们即使组织了社会捐款,也只能延缓、而无法挽回李南方夫妇的生命倒计时。
何况,这对贫困的夫妻,也没有什么亲人可以托付女儿。
最终,李文静留在了银昌县,缪局长担当了她的监护人。
警察们私下里说:“这是她目前最好的结果。”
“否则,李文静作为重度弱智,又没有亲人愿意收养她,连寻常的孤儿院、收容所,都很难进去。”
战士里,容易被击倒的,大多是被保护得过好的城市孩子。
农村里的苦孩子,往往对艰苦的环境、艰巨的训练适应得更好。
搏风斗雪的松树,和花园里的玫瑰,是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