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徐长生到死都记得那个冬天。
那天出奇的冷,铅灰色的云低低地压下来,徐长生站在熟悉的宅院门前,却迟迟没有推开门的勇气。
直到有人开门,看见了他,那人立刻跑回院子里,惊喜地大叫:“少奶奶,长生回来了……”
宋清宛放下手中的账本,急切地迎了出去,眼里闪烁着期盼:“长生,你总算回来了。”
徐长生鼻子一酸,扑通一声跪下了:“少奶奶,对不起,少爷他……我没保护好少爷……”
说完,他将怀中的骨灰盒高高举起,那小小的盒子似乎有千钧重量,压得他不由自主地弯下腰来。
院子里很快就响起了一片嚎哭声,细密的雪花铺天盖地,将徐府染成一片缟素。
宋清宛愣在那,眼里一片迷茫。
第二天,宋家就来了人,宋清宛站在门廊下,宋清宛的哥哥在一旁苦口婆心地劝:“小妹,你还年轻,一辈子很长。这世道不太平,跟我回家,我们搬去英国,你还可以继续读书……”
原本这种场合徐长生应该回避,可他厚着脸皮留了下来,提心吊胆地等待着宋清宛的答案。
良久,他才听见宋清宛说:“哥,我不能现在离开,老爷太太身体都不好,念哥儿又小,我实在放心不下……”
宋家哥哥直叹气:“你怎么这么死心眼!徐纯钧对你那样,你怎么还舍不得走……”
宋清宛深深地望了徐长生一眼,默然不语。
02
徐家是江滨城里数一数二的大布商,家中就一个儿子,名叫徐纯钧。
徐长生是徐家的老管家捡来的弃婴,老管家一生未婚,无儿无女,便把他当做儿子来养。徐长生从小与少爷一起长大,少爷跟他的情分非同一般。
十三岁那年,徐长生打碎了老爷最心爱的一个翡翠扳指,据说那是前朝宫里流传出来的宝物,价值连城。
徐长生吓得发抖,心想着今天要被老爷打死了事。谁知少爷站了出来,替他担了这场祸事,被老爷抽了一顿鞭子,还罚他去跪祠堂。
晚上,他偷偷给少爷送饭,祠堂又黑又冷,长生不住地抹眼泪,少爷冻得抖抖索索,却学着书上的江湖义士,拍着胸脯老气横秋地说:“放心,一个扳指而已,我爹不会真拿我怎样的,可是你就不一样了。我把你当兄弟,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受难。”
徐长生那时候就发誓,他这一辈子,一定会忠心于少爷。
徐长生十四岁时,老管家让他到铺子里上工,没想到他是个做生意的料,没用几年,就将铺子里的门道摸得一清二楚。
二十一岁那年,他便被徐老爷破格提拔成了布庄的二掌柜,统管着徐家大大小小几十家布店,成了徐老爷的左膀右臂。
某一次,徐老爷告诉徐长生,少奶奶想学做生意,让他给个小铺子让少奶奶练手。
徐家半年前刚娶了新妇,是隔壁青州府的宋家小姐,父兄都在沪市做生意,祖上曾是镇守边关的大将,家世显赫。
据说婚礼那天,宋家小姐的陪嫁绵延十里,陪嫁队伍里还有一辆小城很罕见的汽车,引得大半个江滨城的人都来看西洋景。
这样尊贵的大小姐不去跟小姐太太们打麻将消遣时光,却说要学做生意,想来不过是一时兴起。
03
徐长生只在婚礼上远远见过宋清宛一面,婚礼事情繁多,他忙着办事,压根没看清宋清宛长什么样。
直到这天下午,她来铺子里,阳光正好透过窗照进来,细碎的光影在她身上跳跃。徐长生第一次看清楚她的脸,好看得让人不敢对视。
她一看见他就笑了:“是二掌柜吧,往后有什么不懂的,还请多多指教。”
声音似清泉,入耳入心。
徐长生客气地回应着,心却没来由地狂跳不已。
宋清宛学得意外地认真,她听他讲解如何分辨布料,如何核对账册,她端着簿子用娟秀的小字郑重记下他说的话,丝毫不会因为他的身份,而对他有所轻视。他从宋清宛的眼里,分明看见了对自己的认可与敬意。
宋清宛实在是个好学生,什么事情一点就透,徐长生教起来分外愉快。
与宋清宛见面,渐渐成了徐长生每日最盼望的事,他隐隐觉得不安,却又无法自控。
一个夏日午后,徐长生教宋清宛盘账。
她低着头,认真拨着算盘珠子,十指芊芊,她的指尖没有像别的小姐太太们那样涂得鲜艳,只是干净的淡粉色,徐长生不知不觉看痴了。
还是宋清宛叫了他好几声,他才反应过来。
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相撞,然后又触电般避开。宋清宛转身看布样,耳朵尖都红透了。
门外的树上,蝉鸣得让人发慌。铺子里只有一个小丫鬟在打盹,无人发现他们的窘状。可徐长生在心里,提醒自己,她是少爷的妻子,是徐家少奶奶。
第二天,要去苏州进一批新货,他借口进货,出了趟远门。
04
对于宋清宛婚后的境况,徐长生多少有些耳闻:少爷并不喜欢宋清宛,结婚不过十天,少爷就借口要去上大学,早早地登上了北去的列车。
因为儿子的任性,徐家老爷太太对宋清宛补偿似的很是宽容。
长日无聊,自然要寻些事情消磨时间。
宋清宛不爱做女红,也不喜欢打麻将。她喜欢骑马去打猎,据说宋家还为此特意陪嫁了手枪和几大箱的子弹,可见她在娘家也是深受宠爱的。
下人们都说少奶奶被娘家人娇惯,任性得很,不够温婉淑静,怪不得少爷不喜欢。徐长生却想,那样特别少有的姑娘,是少爷不识货。
徐长生进货回来已经是大半个月之后,他给徐老爷回禀事情时,看见宋清宛站在一旁,认真地望着他,他倏尔紧张起来,手心都沁出了汗。
不过由此看来,徐老爷是要指望不上儿子,要亲自栽培儿媳了。渐渐地,徐老爷开始放手让她做事,她竟也做得有模有样。
05
不久后,发生了一件大事。
一群外地来的土匪,半夜冲进了徐家别院。一时间人仰马翻,别院里火光冲天。混乱中,徐长生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要保护宋清宛。
他赶到宋清宛的房间,只见房门开着,地上横七竖八地趴伏着几具尸体。他吓得魂飞魄散,一个个地将尸体翻过来辨认。他根本没发现,匪徒正在他身后,举起了屠刀。
一声枪响过后,敌人倒下了,他这才猛然回头。
只见宋清宛脸色苍白地放下枪口,浑身止不住但发抖,虽然她懂得开枪,但从来没有用枪杀过人。
那一刻,熊熊大火照得她双眼灿若晨星,有种动人心魄的美。
宋清宛击毙的,是匪首。陆续赶来的护卫们见状士气大振,一鼓作气将剩余的匪徒赶跑,还捉到了几个活口。
从此,徐老爷越发看重宋清宛,他立刻往北平发了封电报,他在电报里说,家中遭此大劫,自己又病重,让少爷速速归来。
06
一周后,少爷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那天,徐长生向徐老爷例行报备,正撞见父子俩在书房激烈地争吵。
徐老爷说自己想早日抱孙子。少爷却说,他在外边已经有了心上人,他根本不爱宋清宛,他要自由恋爱。他和宋清宛什么都没发生,他要反抗这愚昧的包办婚姻,与她离婚。
徐长生站在书房外久久无言,说不清是什么心情。
到底姜是老的辣,徐老爷用一杯药酒,将儿子儿媳送入洞房。等第二天少爷醒来,一切已成定局。
发现自己被算计,少爷连行李都没收拾,直接买票回了北平。见丈夫如此嫌弃自己,宋清宛一气之下要登报与少爷和离,徐家老爷太太一边痛斥“孽子”,一边安抚儿媳,待她越发地好。
没过三两月,宋清宛怀孕了。
那个年代,女人想要离婚哪有那么容易,更何况还有了孩子,所幸公婆待自己不错,宋清宛只能认命了。
消息传开,整个徐府都喜气洋洋,徐太太更是合不拢嘴,逢人便说徐家有后了。唯有徐长生,跑去宁园路的铺子里盘了一整晚的货。
07
宋清宛生了个儿子。
徐老爷的心总算落了地,有了血缘牵绊,宋清宛才彻底算是他们徐家的人了。他老了,儿子对生意不感兴趣,时局动荡,徐府这艘大船需要一个可靠的掌舵人。
而宋清宛再合适不过了。
徐老爷拍了加急电报,让少爷回家看儿子,然而少爷没有任何回应。徐老爷这才反应过来,少爷已经好几个月没往家里寄信了。
徐老爷发电报托同乡去学校问,才知道儿子已经好久没去学校了。徐老爷徐太太才忽然慌了,这世道不太平,北平又那么远,万一……
于是,徐长生奉命去了北平。北平人海茫茫,要寻一个人,简直是大海捞针。他辗转了几个月,才寻到了少爷。少爷似乎在为什么“组织”做事,他说国难当头,忠孝难两全,说什么也不愿意回去。
他本打算软磨硬泡,绑也要绑少爷回家。可是事情的变化让他始料不及。
当晚,少爷被人追杀,逃命时,少爷替他挡了一枪。
少爷是在他怀中去的,临终前,他冰凉的手紧紧抓住徐长生:“长生,在我心里,一直把你当做弟弟一样,徐家就托付给你了,照顾好老爷太太,照顾好徐家的血脉……”
一直到最后,少爷都没有提过宋清宛。
可是徐长生知道,宋清宛从此也将是自己的责任了,因为他欠了少爷一条命,而宋清宛是少爷的女人,如此而已,也只能仅此而已。
08
徐长生回来后不久,徐老爷因为身体原因,已经不管事了,徐家偌大的产业,实际上都是宋清宛和徐长生在打理。
男大当婚,徐长生也算个青年才俊,总会有人热心张罗他的婚事。可是徐长生对自己的婚事并不上心,无论谁来说亲,他总是淡笑着拒绝。时间久了,不知何时传出一个流言,说徐长生和宋清宛其实早有私情,少爷才离家的。
徐长生罕见地大发雷霆,狠狠惩治了乱嚼舌根的下人,他说,随便说他可以,但不能侮辱少奶奶!
下人们吓了一跳,再没敢乱说什么。
再后来,全国各处狼烟四起,战火蔓延到了江滨小城,这点风月小事更不值一提。某日,徐老爷外出访友,被流弹击中,人当场就没了。徐太太大受刺激,没过两天也撒手去了。
那会时局乱得不得了,徐家的铺子渐渐支撑不下去,关了个七七八八,乡下的地也收不上来租。给徐老爷徐太太办完后事,宋清宛索性遣散了大部分下人,收拾细软,带上徐长生和另外几个亲近忠仆,准备去沪市投奔宋家父兄。
谁知火车开到半路,前面的铁轨被炮火炸毁了。众人只能在荒郊野外下了车,准备走去最近的村落歇息一晚,再做打算。
乱世向来没有王法,或许是见他们一群人家当颇多,惹人眼红,他们在路途中遭了匪,对方人多势众,他们人手不够,徐长生拼了命才护着宋清宛母子逃了出来。
等他们终于确认自己安全后,宋清宛放声大哭:“长生,徐家,只剩下我们仨了!”
那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哭,哭得那样狼狈,惹人心疼。
徐长生伸出手想要抱住眼前的女人,然而他最终还是无力地垂下手,恭恭敬敬地说:“少奶奶,我答应过少爷,要照顾好你们,你放心吧。”
09
没有钱,沪市自然是去不了了。
宋清宛当了身上仅剩的首饰,在附近的小镇安顿下来。
徐长生在小镇里找了个店铺伙计的差使,宋清宛如同一个寻常的妇人,在家料理家事。他们本想着一切都是暂时的,他们总要去沪市,投奔宋家父兄。
小镇通讯不便,无处发电报。宋清宛给沪市寄去了许多封信,可是时世动荡,寄出的信总如石沉大海。
一年半后,他们终于攒够了钱去了沪市,按照宋家哥哥给的地址,却扑了个空:原来宋家在沪市的小公馆早已易主。
新任房主说,宋家哥哥听说他们坐的那趟车出了事,一路打听,却只听闻徐家遭匪的消息。宋家人伤心之余,很快卖了公馆,举家搬去了英国。
他们沮丧地回了小镇,回去之后,宋清宛大病一场,从此再也不提去沪市的事。
他们在小镇住了十几年,期间,发生了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徐长生也隐约猜到了少爷当年在做什么,然而这离他们的生活已经很遥远了。如今,他和宋清宛只是小镇上两个最普通的市井小民而已。
镇上的人都以为他们是夫妻,可关上门,徐长生从来都是叫宋清宛“少奶奶”,他们从未越雷池半步。
后来,徐念会说话了,有一天,他扑进徐长生怀里叫:“阿爹!”
徐长生摸着徐念的脑袋,无比郑重地对眼前的小人儿说:“我不是你爹,你的父亲,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他叫徐纯钧。”
宋清宛看着他们,心里一阵酸涩。
10
很快,宋清宛40岁了。
那年中秋节,皓月临空,徐长生突然心血来潮,说要与宋清宛在院子里对坐小酌。他们聊了许多从前,醉眼迷离之际,宋清宛伸手抚上他脸庞:“长生,时间真快啊,一晃就这么多年了。我已经不记得徐纯钧长什么样子了。”
“这么多年了,我以为你对我……我们……”
徐长生的身体陡然一僵,他想起二十几年前的那个下午,宋清宛第一次对他笑,整个夏天的繁花霎时在他眼前绽放,从此,他的眼里,再也看不见任何别的女人。只是从一开始,她就是少爷的女人,少爷待他那么好,后来,他更是欠了少爷一条命……
他转头避开了宋清宛的手,轻轻地说:“少奶奶,你醉了!”
宋清宛笑着点头,然后趴倒在桌子上,眼泪淌进了衣服里,谁也看不见。
徐长生静静地在对面坐了很久很久。
没过多久,宋家终于辗转联系上了宋清宛,要派人来接他们母子去英国。
宋清宛让徐长生一起走,徐长生说:“少奶奶,我想成亲了,我想有个自己的后代。外国人生地不熟的,我不习惯……”
宋清宛愣在那,好半晌才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好!那我以后回来看你!”
11
那以后,徐长生再也没见过宋清宛。
宋清宛走后,徐长生并没有结婚。动荡的年月,他被下放农村,又辗转在各处流离,受了许多苦。
他总念着她最后说的那句话,她会回来的,所以后来,他又回到了小镇住下来。
然而,他一辈子都没能等到她。
直到1994年,徐长生与世长辞,他无儿无女,一生未婚。
临终前的那个晚上,他突然想起与宋清宛对酌的月夜,如果他没有推开宋清宛,他和她的人生是否又会是另一个光景?其实某个瞬间,他也挣扎过,什么都不管,就顺应心意和宋清宛在一起,反正没人认识他们,但是他过不了心里的坎。
如果时间重来,或许他还是会做一样的选择:宋家是先联系上徐长生的,宋家那边说了,打算接宋清宛母子去英国,至于他,他们没有办法……
他知道只要他表现出对宋清宛的情意,宋清宛肯定会留下来,可他是个粗人,苦了一辈子,无所谓,但凭什么拉着她一起过苦日子?那个月夜,就是他的诀别,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他只想让她能安安心心去英国。
他爱她,这件事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就够了。
如果有来生,他一定不错过她。
然而,有些事情他永远都不可能知道了。
宋清宛去国外后,曾给他寄过很多东西,也写过很多信,但都不曾到他手里。
等到她终于能回国的时候,她回来过一次,但没有找到他。后来,她病了一场,等她再次回国的时候,已经是2005年。她知道他孤独终老的时候,发了很久的呆,才落下泪来。
她在他的坟前,站了许久许久。
下辈子,她不求荣华富贵,只求能嫁他为妻,安安稳稳走一生。
这是她,欠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