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迎着林清秋锥子般的目光，白梅不躲不闪，就那么带着了然于心的微笑，和她对视。
尽管心里翻江倒海，林清秋还是故作镇定，用调侃的语气说：“三姨娘在小辈面前混说什么呢？什么叫有名无实？”
白梅轻轻地拍了拍林清秋的肩膀，凑到她耳边小声说：“行了，在我面前就别装了。嫁进来大半年，还是个大闺女呢。大少爷有隐疾，干不了那事，连碰都没碰一下你。我说的对吧？”
林清秋的心一下子沉进了谷底，她再也无法伪装冷静，颤声问道：“你……你怎么知道？”
白梅轻描淡写：“世上哪儿有不透风的墙，你以为你和大少爷装出一副恩爱模样，就能掩人耳目了。这种事，瞒不住的。别的不说，大半年了，你的肚子还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人家六姨太比你晚进门三个月呢，和老爷夜夜春宵，这都有身孕了。同为女人，你不亏得慌吗？”
白梅的话，正好戳中了林清秋的痛点，她大睁着眼睛，泪水却顺着脸颊，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02
白梅看着林清秋泪流不止的样子，就带着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情，叹口气继续说：“我真同情你，名义上嫁给大少爷做了正妻，威风八面，实际上却在守活寡，还不如我们这些做小的。大少爷也真是不地道，为了掩饰自己的隐疾，白白让你忍受这样的折磨。也就是因为你是破落户的闺女，家里没什么背景，听话，好摆弄，小恩小惠地哄着你，你就自个儿忍着，打掉牙和血吞。要是换个大户人家的闺女试试，还不闹翻天了！”
白梅微微一愣，义愤填膺道：“你要知道，余世谦可是娘胎里带来的毛病，治不好的。他这是明摆着欺负你，让你守一辈子活寡，而且还要因为生不出孩子成为万人所指。要我说，他对你不仁，你也不要再维护他的面子了。去找老爷和夫人哭诉，趁人多的时候，就说自己没办法为余家绵延后嗣，然后顺势说出大少爷有暗疾的事。余家是做生意的，把名声看得比天还大，肯定会求你不要声张，到时候，你就提条件，让余家给你补偿，然后再寻一户人家。反正你还是囫囵身子，也会不掉价。别的不说，就你这模样，这身段，啧啧，换个男人还不得疯了，有你的风流快活日子……”
03
她再次凑近林清秋，说了几句让她脸红耳热的话，然后小声道：“一辈子长着呢，这样苦熬下去可不是办法。你要是不主动捅破这层窗户纸，再过段时间，万一大少爷倒打一耙，说你不能生养，把你休了撵回家，那你可就完了！”
这也正是林清秋担心的，早在新婚之夜，她就问过余世谦将来被人怀疑怎么办，当时余世谦沉吟半晌，闷声敷衍说走一步说一步。
这么看来，难道真如白梅所说，余世谦是为了顺利掌管家里的生意，拿她当幌子，遮掩自己的毛病？
如果真是这样，这个男人何其自私，又何其凉薄！
白梅打量着林清秋，知道她说的话她都听进去了，就娇笑一声：“好了，你自己认真想想，想通了就赶紧行动，时间可不等人！”
她打了个哈欠，慵懒又骄矜地说：“我要回去补个觉，六姨太有孕，老爷这段时间天天晚上去我那儿，折腾得人睡不好觉！”
她转过身，步履窈窕地离开了玉兰林，一树白色的繁花中，白梅穿着红色襦裙的身影，显得格外风姿绰约。
林清秋早就听下人们私下里议论，在六姨太纤云进门之前，府里最受宠的，就是三姨太白梅了。
04
白梅走远了，林清秋还依然呆呆地站立着，心里百感交集。
偌大的余府，连余老爷子的姨太太们，这些她之前颇为同情的女子，好像也都过得活色生香。
而她自己呢，每天如履薄冰，没滋没味，清心寡欲不说，还要满腹忧虑。
她不想就这么坐以待毙，她要抗争，要改变。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需要一个知冷知热的丈夫，和她唇齿相依，和她肌肤相亲。
想到这儿，林清秋迈开步子，准备听从白梅的意见，去找余夫人坦白。
当然，潜意识里，林清秋还是不想毁了余世谦。
她决定折中一下，待会儿不在大庭广众下袒露一切，而是只有她和余夫人在场时，说明实情，先探探余夫人是什么态度。
05
就在这时，一阵风吹来，玉兰的枝叶哗啦作响。
几朵白花，刚好落在了林清秋面前，她仿佛悟到了什么，细想着白梅刚才的一番话，猛得顿住了脚步。
不对！
白梅是如何知道得那么清楚？
即使她能从林清秋和余世谦的日常相处，以及林清秋大半年未孕上看出些许端倪，但结婚几年不怀孕的女人多得是，她怎么就肯定是余世谦有暗疾？
而且，白梅连余世谦是娘胎里带来的毛病治不好这种细节都了如指掌。
林清秋记得分明，这还是他们新婚之夜，她问余世谦时，余世谦亲口回答的。
他们夫妻俩关起门来的闺房密语，怎么会一字不差地传到白梅的耳朵里？
想到新婚之夜，林清秋禁不住打了个冷战。余世谦当时曾表示，这事只有他们俩知道，没有第三个人知情。
而自己，当时自己对余世谦说过的话也言犹在耳：咱们已经是夫妻，同心同德荣辱与共，我不会出去乱说。
不能这么冲动！
她早就听说，大户人家的内宅，脏得很。女人们为了争宠夺利，往往不择手段，什么都做得出来。
回想嫁进余府的大半年，林清秋每次见到白梅，她都是笑容可掬亲热无比，说一堆羡慕恭维的话。
而她到今天才知道，白梅实际上早就窥探到她的隐私，却还在虚伪地和她周旋客套。
这个女人凭白来找她说这一番貌似掏心窝子的话，绝对不仅仅是同情她想帮她那么简单，而很可能还有别的用意。
林清秋沉思了会儿，决定隐忍不发。她要先和余世谦谈谈，把白梅已经知道的事情告诉他。
同时也向他表露心迹，坦白告诉他，自己不想再这么过下去了。
06
最近天气转暖，绸缎庄和茶庄的生意都即将进入旺季。作为余家的顶梁柱，这段时间，余世谦骤然忙了起来，整天早出晚归。
今天也不例外，掌灯时分，他才从外面回来，脸上微露倦色。
林清秋迎上去，脸上没露出任何异常，帮他换下长衫，让丫鬟给他端上盥洗的温水。
余世谦洗了手，擦干后，从怀里掏出一个红丝绒的长条形盒子，递给林清秋，柔声道：“今天路过王家的玉铺，看到这只簪子，感觉就是为你量身定制的，看看可喜欢？”
林清秋接过来，打开盒子，映入眼帘的是一枝上好的羊脂白玉簪，簪头是一朵含苞欲放的玉兰花，通体晶莹剔透，惟妙惟肖。
她禁不住赞叹：“真好看！”
“来，我给你簪上！”余世谦拿起簪子，怕弄疼她似的，小心翼翼地簪在清秋的发髻上，然后后退一步，打量着她，含笑道：“人比花娇！”
他的眼睛里闪着温柔的爱意，林清秋的心禁不住一暖，又一凉。
余世谦对她，也确实是真心实意的，并不像白梅所说，用小恩小惠哄着她。他定是见她每日在玉兰林中流连，知道她喜欢玉兰花，所以才买了这支别致的簪子。
林清秋禁不住满腹酸楚，白天要离开余世谦的决心，这会儿又动摇起来。
她几乎可以确定，自己可以改嫁一个健全的男人，他也可能会给她生理上的满足，却一定不会像余世谦这般心细如发，体贴周到。
她微微地叹了口气，感慨道:要是他的身体没有隐疾，该多好啊，我们一定会是最恩爱最和谐的夫妻！
07
白天，林清秋从三姨娘白梅的话中，隐约觉得紫藤苑可能有私下里往外传话的下人。
因此，晚膳时，当着丫鬟的面，林清秋像往常一样，只和余世谦絮絮地谈论家常。
一直到夜深人静，确定整个紫藤苑的下人们都入眠后，她才轻轻拍了拍熟睡中的余世谦。然后把白梅已经知道他底细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自己熬不住了、想要离开的话，她终究还是说不出口。
听完林清秋的叙述，余世谦一骨碌坐起来，点亮了灯。
林清秋吃惊地看到，余世谦的脸上闪着兴奋的光，他激动地问：“是白梅主动来找你的？这些话都是她亲口说的？”
林清秋诧异地看着他，不解地点了点头。
余世谦轻轻击了下掌，又小声问：“她是不是还劝你，要把事情闹得人尽皆知？”
林清秋沉默了会儿，实话实说：“是的！”
余世谦一下子吹灭了灯，黑暗中，他突然伸出手，轻触了一下林清秋的脸，又很快弹开，耳语般地说：“让你受委屈了，再坚持坚持，不会很久了！”
林清秋的心怦怦跳了几下，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正想问，却见余世谦已经背转身子，似乎很快就又睡着了。
08
这一夜，林清秋睡得很不安稳，半梦半醒间，突然听到一声门响。她睁开眼睛，看到余世谦蹑手蹑脚地闪身出去了。
好奇心使她披了衣服，悄无声息地下床，轻轻推开门，穿过房前的回廊，隐在一根柱子后面。
月色朦胧，林清秋看到院子里的紫藤花架下，余世谦背着脸，正在低声对一个人交代着什么：“……从明天开始，派人跟着她，看清楚她和谁见面，都说了些什么，有没有交换信物……一定不能被她发现，对了，紫藤苑有内贼，防着点儿，别走漏风声……还有，”
他顿了一下，郑重严肃地说：“务必保护好少奶奶！”
说这些话时的余世谦，沉稳、缜密、冷静。林清秋突然觉得，这个和她名义上是夫妻，同床半年多的男人，有她完全陌生的另一面，还有着她完全不知道的秘密。
但是，她可以确定的是，他不会伤害她。想到他刚刚强调让人保护她时，有一股暖流，缓缓流进林清秋的心里。
她伫立片刻，没有出声，又悄然返回到了卧房。
09
两天后，三姨娘白梅再次来到紫藤苑，找林清秋。
依然是阳光明媚的午后，依然在房后的玉兰林中，白梅也依然是独自一人。
她环视四周后，径直走过来，开门见山地问：“怎么还不见你行动？你难道打算和余世谦一直这么耗下去？”
林清秋看着她，摇了摇头，没说话。
白梅走近，急切地说：“后天，余家茶庄举行春季品茶会，很多达官贵人和城内的茶馆掌柜都会过去，听说余世谦还邀请了洛城的父母官，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到时候，只要你当场说余世谦有暗疾，和你成亲是为了掩盖自己的病情，自然会有人替你做主……”
林清秋紧紧地盯着白梅，突然冷笑一声：“三姨娘当我是傻子呢，这种话，我可说不出来！”
白梅狠狠地剜了她一眼，正要说什么，一个沉稳洪亮的女声从身后传来：
“白梅，你一个内宅妾室，不安守本分，居然勾结余家的对手，还妄图算计陷害大少爷，你好大的胆子！”
10
林清秋和白梅双双回头，只见余家大老爷余淮，带着余夫人和余世谦，以及两个小厮，浩浩荡荡地从玉兰林旁边的小屋里走了出来。
白梅的脸倏然变得煞白，她嗫嚅着说：“老爷，夫人，真巧……你们也来了，我，我路过紫藤苑，刚好看见大少奶奶，就进来和她闲聊几句……”
“闭嘴！”余夫人一声怒喝，“你做下的事我都知道了，说，你收了陈记茶庄多少好处？”
白梅像被雷击中一般，趔趄了一下，软软地瘫倒在地上。
余世谦走到林清秋身边，对她解释道：“余家有内鬼，我早就有所察觉，却一直抓不住人。多亏你告诉我白梅来找过你的事，这两天，我派人盯着她，发现她暗中和陈记茶庄勾结……我掌管生意后，扩大了余家茶庄规模，引起他们的忌恨。陈记就鼓动白梅，想利用她，在余家兴风作浪，把我除了，他们好坐收渔翁之利！”
余淮的脸色很难看，余夫人瞥了他一眼，幽幽地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说:“女人多，是非自然就多了……老爷，三姨太怎么处置？依我看，这种吃里扒外的祸害，断然是不能再留在余家了！”
11
白梅听闻痛哭流涕，她膝行几步，抱住余淮的腿：“老爷，我错了，四姨太五姨太进门后，老爷不像以前那么宠我了，我心里不忿，也害怕我和彬儿将来无所依靠。陈记茶庄这时候找上我，给我银两，让我把余家茶庄的消息透给他们……可是我在内宅，生意上的事插不上手，也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我什么都没做啊，求老爷看在彬儿的份上，饶了我这一次……”
彬儿大名于世彬，余家四少爷，白梅所生，才刚满五岁。
余夫人冷笑：“你妄图除了大少爷，毁了他的名声，让他没法再掌管余家的生意，这还叫什么都没做……这些年，老爷最宠的是你，吃的穿的用的，何时亏过你和彬儿？”
白梅辩解道：“夫人，大少爷自己得了见不得人的病，还骗娶大少奶奶，我是看不过去，想给大少奶奶出个点子，怎么就毁他了？大少爷是娘胎里带来的暗疾，跟我有什么关系？凭什么往我身上泼……”
余世谦似笑非笑地打断她：“谁告诉你我有病？哦，是紫藤苑的采蓝吧？我都忘了，她是从你院儿里拨过来的。不妨告诉你，我没病，都是装的，就是为了把你引出来。”
林清秋惊愕地转过身，目瞪口呆地看着余世谦，余世谦狡黠地对她笑笑，挤了挤眼。
林清秋的脸，一下子红了。
12
这边，白梅像傻了一般，好半天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她脸色煞白，抱着余淮的腿哭个不停。
梨花带雨的美人，让余淮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忍心，便对着余夫人说：“又没造成什么后果，惩戒一下算了。彬儿那么小，也离不开亲娘……”
余夫人脸色铁青：“没造成后果？也亏得世谦清秋小两口感情好，没上了她的当，不然，后天春季品茶会上真的闹一场，余家茶庄就完了……亲娘？彬儿有这样的亲娘，能学到什么好！”
余淮讪讪地：“你说怎么办吧？撵出去不至于吧，家丑不可外扬！”
余夫人知道余淮舍不得白梅，便咬牙道：“把白梅关起来，禁足三个月。这期间，把彬儿抱过来放在我院儿里养着，让她也尝一下母子分离之苦，免得再去祸害别人的儿子！”
余淮巴不得早点儿息事宁人，忙不迭地点头道：“夫人这样处理，再妥帖不过了！”
白梅也松了口气，哭声戛然而止，低声下气、唯唯诺诺地说：“多谢夫人开恩！”
在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她抬起头，目光森冷地瞥了一眼余夫人。
13
夜晚。
林清秋在床边坐着，微微发愣。门开了，余世谦走进来，笑着说:“好了，都处理完了，把采蓝这丫头也撵走了，终于清净了，可以松口气了！”
说着，他在清秋身边坐下，冲动地把她揽在了怀里。
清秋轻轻捶着他的肩膀：“你这个骗子……”
余世谦更紧地抱住她，声音低沉温柔：“对不起，为了装得像一点儿，我只能连你都瞒着！”
林清秋嗔怪道：“你装什么病不好？非要装这个病……”
余世谦哈哈大笑：“别的病不好装啊，装得严重了得卧床不起，装得轻了又看不出来，这个病最具杀伤力，而且，还有你配合，更容易引出敌人……这不是把白梅给引出来了！”
林清秋微微一愣，这会儿想想，其实有迹可循。新婚之夜，他就大张旗鼓赶人出去，丫鬟前脚出门，他后脚就主动朗声交待病情；后来，又招招摇摇地搬家。可惜她没有一早识破，白白流了许多眼泪。
她把脸贴在余世谦的胸前，沉醉甜蜜，又隐隐担忧地说：“只是，白梅还留在府里，怕……”
余世谦突然低下头，吻住了清秋，含糊不清地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用怕，有我呢……好了，不提这些糟心事，把我们的洞房花烛夜补上！”
静谧的春夜，海棠和紫藤的花香氤氲，红烛摇曳，一室旖旎。
14
缠绵之后，倚在余世谦的温暖的臂弯里，林清秋很快就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踏实又香甜。
从新婚之夜到现在，大半年了，她已经做过最坏的打算，却没想到，事情有了如此突然又完美的转折。
一切迎刃而解，又尘埃落定，再也不用患得患失战战兢兢了。
梦里，林清秋牵着余世谦的手，在春光明媚的玉兰林中散步，花香萦绕，鸟鸣啁啾。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林清秋，她睁开眼睛，一时还处于恍惚状态，没有完全清醒。
然后，她听到丫鬟凄厉的喊声：“大少爷，大少奶奶，快开门，夫人那儿……出事了，老爷正在发脾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