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说好去选家具，罗梅已经站路边等了屠勇半个小时，仍不见其踪影。打电话不接，发微信不回，正午的太阳毒辣得能烤熟一个鸡蛋，何况罗梅娇嫩水润的皮肤。
她实在忍受不了，左右环顾一圈，发现不远处有个小水吧，决定去那里休息一下。
买了瓶水刚坐下，空调还没把罗梅脑门上的汗吹下去呢，屠勇的电话打来了。他的嗓门在午间几乎没人的小水吧里显得尤为贯耳：跑哪了你？快点，这儿不让停车！
罗梅一路小跑，没用一分钟就来到屠勇停着的车前，她拉开副驾的门刚要迈腿，屠勇就冲她喊了过来，去后面坐去，没看见这儿放东西了吗？
罗梅一看，副驾上端端正正地摆放着屠勇的小手包。她想了想，关了副驾门到后座上了车。
二十分钟的车程，屠勇足足抱怨了一路：说好在哪儿等就在哪儿等，你还跑去水吧，害得我多等了五分钟。要是碰上交警给我开张罚单，你说我冤不冤？
罗梅忍了忍，没吭声。她知道自己不能接茬，否则这个话题就更没完，按照屠勇的脾气没准儿还会演变成争吵。
他俩的婚期定在三个月后的国庆节，房子硬装都完成了，可就因为屠勇时间不定，家具一直没来得及选。今天他好不容易腾出空答应陪她去逛家具城，她不想因为争吵影响原定计划。
家具城里品类繁多，罗梅一进去就被众多式样新颖材质高档的家具吸了睛。她满心欢喜地奔向那一个个看起来格调出众的家具样板间，刚才在路上被屠勇抱怨出的郁闷也随之而解。
罗梅就是这么个大大咧咧的姑娘，小事从不放心上，像一阵风似的一吹而过。
转了一圈，罗梅把目光锁定在一家小众品牌家具店内，那里的家具色调柔和风格独特，十分符合罗梅的喜好。尤其是他家的床，虽然床头样式简单，但床的宽度和配套床垫的柔软度却让罗梅特别满意。
躺上去试了试，罗梅的心都被她身体下陷的程度给包裹起来，简直不要太舒服了。
2
罗梅从小就梦想有张柔软得像云朵一样的床，躺上去就像陷进棉花堆里一样，舒服不说，安全感还十足。无奈她家条件一般，一套七十多平的两房一厅，住着她爷奶爸妈和哥哥六口人。
小时候她和哥哥都跟爸妈挤一间屋子，再大些父母就给哥哥在阳台搭了张床，虽然条件简陋冬冷夏热，但好歹也算有了自己一方小天地。
不像罗梅，至今也只能在父母的卧室里拉个帘子，隔出一张一米宽的单人床距离，每晚都在她妈磨牙她爸打呼的环境里艰难入睡。
所以很大程度上来讲，罗梅想要的不仅仅是一张床，更是一个家，一个能让自己自由穿梭、轻松入睡的家。
也所以当罗梅和屠勇相亲，知道他有一套现成的房子作婚房时，她的心跳猝不及防地加快，虽然是相亲见的第一面，可有了房子这个硬性条件做后盾，平平无奇的屠勇在罗梅眼里多了几分吸引力。
罗梅承认自己是因为房子才愿意跟屠勇交往的，但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相亲不就像谈生意一样，先列出自已现有的条件，双方满意再进一步沟通吗？总不至于两个陌生人坐在一起，光凭眼缘就能决定要不要处吧。这年头，啥也没物质基础靠谱。
何况罗梅的条件也是摆在明面上的，个头高、人漂亮，还有份赚钱不多胜在稳定的工作，除了原生家庭条件一般，其余条条强于屠勇。
谁都不是傻子，初次见面的左右衡量和利弊权衡都在个人心里，值不值得往下处，那也是自己的决定，没谁逼过谁。所以相过几次亲的罗梅觉得自己找屠勇根本不算心机，充其量是在个人条件相当的相亲对象里，优先挑了有房子的屠勇罢了。
只是罗梅没想到，房子原本该是屠勇个人条件里的加分项，最后却成了弥补他性格的补充条件。因为相处大半年下来，罗梅才深刻理解了一个词的意思：生性凉薄。
没错，屠勇真的是个凉薄之人。
3
罗梅认真感受了床的柔软度，心里生出十二万分满意。她从床上一跃而起，满心欢喜地问销售多少钱，销售答复九千八。
罗梅暗自盘算，她想买下来。
转头找到屠勇，刚一张口就被怼了回来。屠勇说小一万买张床，你疯了。再说我不喜欢那种软的床，我喜欢那样的。
罗梅顺着屠勇伸出的手指看向对面的销售大厅，一张传统的箱式板床映入眼帘。走过去仔细看，材质是三合板合成的，要价一千八，还能小刀。
罗梅心瞬间就凉了。她爸妈就睡这样的床，床箱里塞满穿不着的旧衣物，床板薄得像纸，好几次她看见她爸拿个锤子掀起床垫钉钉子加固。有次她看了一眼，吓一跳，乳黄色的床板上竟然密密麻麻地钉了好多小钉子。她可不想再睡那样的床，过她父母那样的人生。
这和她想象中的床相差太远，罗梅说一分价钱一分货，这种合成木板做的床虽然便宜，但质量不好，舒适度也差。人一生中三分之一时间都在床上，花多点钱买张舒适的床，值。
屠勇不为所动。
罗梅继续讲道理，咱们是结婚用啊，一辈子就结这么一次，买张好点的床不过分。
话这么一说，屠勇还没表态，看他们磨叽了那么久，销售先不乐意了。她冲罗梅不断翻白眼，脸子吊得比苦瓜还长，说出的话更是不中听：不是只有贵的才是对的，九千八的床是好，可也得有衬九千八床的房子和配套家具呀。
罗梅要气死了，花自己的钱买自己睡的床，还让销售这样拿话挤兑，要换别的男人早发飙了吧，可屠勇却站一边笑，还点头应和销售的话：说得对，吃饭穿衣论家当，置办个家是要全局考虑的，总不能把钱都花在床上吧。再说了，你是什么金枝玉叶，就睡不了这一千八的床？
销售一听更来劲了，阴阳怪气地嘲讽罗梅：有买好床的钱不如多买几身质量好的衣服，必竟衣服是穿出去见人的。至于床，关起门来各过各的日子，你就是打地铺又有谁知道？
4
罗梅气得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她想回怼销售，又不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失态，想怪怨屠勇，又不想跟他发生争吵，想来想去，连眼泪带怨气硬生生地给憋了回去。
不怪罗梅顾虑太多。屠勇脾气臭，还抠。自打跟罗梅处上，花钱就从没大方过。约会时吃饭找个餐厅都得拉着罗梅货比五家，找出性价比最高的那家才能落座。搞得罗梅每次跟屠勇约会完微信步数都得比平常多出上万步。
更别说结婚买家具这种花大钱的时候了。早在他俩相处一个月头上屠勇就郑重其事地跟罗梅说过，他有装修好的房子用来结婚，所以在家具家电上不会出一分钱。
用他的原话来说，结婚就是合伙过日子，总得大家共同分摊成本。
得，一句话把罗梅架到了自食其力的高度上下不来。再多说一句都好像显得她占便宜没够，只出个人就想结婚似的。
最后还是罗梅爸妈拿出三万，加上她自己攒下的几万块，准备用来添置家具家电。
但她确实没想到，揣着自己的钱去花，不仅不能随心所欲，还得受屠勇管制。更可气的是他竟联合销售一起笑话她，而最终目的，不过是想阻止她买那张九千八的床。
想到这儿，罗梅更是气得难以自制。强忍争吵的欲望可以，但要想像没事儿人似的继续逛下去，那就是她自己没心没肺了。
罗梅铁青着脸，一声不吭地拂袖而去，精心维护的难得一起逛街的时光，终究还是泡了汤。
罗梅接连三天没联系屠勇，这是相处以来从没有过的事。
期间爸妈劝她，都要结婚了，不要置气。床么，买个价格适中两人都能看上的就行。你都快三十了，咱家条件一般，找个屠勇这样的可以了。起码没让你一结婚就还房贷，还不够好吗？
父母说得没错，因为屠勇有现成的房，她没背债。可事情都有两面性。她不用还房贷，不也没有房本上的署名权吗？何况她只是想用自己的钱，给自己的新婚添置一张梦寐以求的床，过分吗？
老一辈人就是这样，什么事都是差不多就行，哪怕是原则问题，就因为快要结婚这个理由，都能无下限的妥协。不仅他们妥协，还逼着罗梅接受他们的劝慰，跟他们一块儿妥协。
更让罗梅气愤的是，自己最后还真就妥协了。
5
失联的第四天罗梅联系了屠勇，说中午有空再去逛逛吧，我可以不买九千八的床，但也不要一千八的，咱们再去挑挑。
屠勇半晌才回应，行，中午你在我公司门口等。
瞧，他就是这样，每次相约不管罗梅在哪，都只会让她到他公司门口等。因为这样就不用绕路接她了，省时又省油。罗梅自嘲地想，他倒真是个会过日子的男人。
罗梅提早半小时等在屠勇公司门口，不出意料，他照样晚了十多分钟。太阳依旧暴晒，但这次罗梅没乘凉没买水，站在屠勇指定等待的地方连脚步都没挪。
屠勇车停过来，罗梅直接拉开后右侧门坐了进去。
屠勇说先吃饭吧，想吃啥？罗梅说听你的，心里却在暗自嘀咕，我想吃啥有用吗？哪次不是我说完你否了，然后拉着我比完菜品比价格？吃个饭跟验钞似的左验右看，还得朝手指头上呸口唾沫捻一捻。最后挑到的餐厅性价比是高，可罗梅早就失去了吃饭的欲望。
见罗梅没发表意见，屠勇自做决定，吃牛肉面吧。
车在牛肉面馆附近找了个位置停下，罗梅一时没动窝。她心里憋着气，这气不是一两天积攒下的，相处开始屠勇说的话，相处之中屠勇的抠索劲儿，他跟销售一起拿话挤怼罗梅，他冷战后从不主动示弱……桩桩件件，哪件提起来都能让罗梅憋得肚子胀气。
可屠勇呢？就跟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连句软乎话都不曾说。
罗梅开门时把腹中的怨气都转移到了胳膊上，用力猛了些，没注意有个美女从车边抄近路，打开的车门直接把美女小身板给拍到旁边车身上了。
此时罗梅一条腿已经迈了下来，看见这状况一时傻了眼。美女生气地用力回推车门，恼怒地质问罗梅：你没长眼睛吗？结果门就夹了罗梅已经搭在外面的那条腿。
6
罗梅哀嚎了一声。
其实没那么疼，她只是借机宣泄了一下心中的不满，对这件事的，对屠勇的，对自己命运的，十足的不满。
屠勇立马从车头绕了过来，低头看看罗梅的腿，又抬头看看美女的腰，扭头冲罗梅喊：你没长眼睛吗？
说话的语气跟美女如出一辙。
罗梅心中的怨气腾地就升至了脑顶，什么淑女形象，什么节省时间，去。
她刚要张嘴开骂，旁边的美女忽然惊喜发声：屠哥？
美女是屠勇的同事，也来吃牛肉面，屠勇热情地邀她共进午餐。
牛肉面分两种，一种叫普牛，意思是用牛肉汤煮出来的普通牛肉面，上面撒点小葱花点缀，只闻肉味不见肉踪。还有一种叫纯牛，顾名思义，里面有几大块纯纯的牛肉。
两种牛肉面价格相差一半，平时罗梅也和屠勇来吃过，常点的就是普牛，因为屠勇说多花十几块钱吃那么几块牛肉不划算，不如割半斤回家自己炖着吃。可今天，屠勇居然点了三碗纯牛。
屠勇抢着付了钱，殷勤地给美女拉开凳子，用开水烫了筷子也是先递给了美女，全然不顾罗梅渐变的脸色。
美女一边享受屠勇的殷勤，一边乐呵呵地对罗梅说：屠哥是个特别热情的人，我第一天到公司还没配电脑，他就把自己的笔记本借我用，还经常给公司里的小姐妹们买下午茶，出差还给大家带礼物。
美女满眼羡慕地问罗梅，跟这么有温度的人谈恋爱，一定很幸福吧。
幸福吗？罗梅竟不知该如何作答，她甚至不知道，美女嘴里那个有温度的人，和跟她恋爱时那个凉薄的屠勇是一个人吗？
7
饭后美女要回公司，屠勇说我们送你。美女说算了不顺路，时间还早，我溜达着回去就行了。屠勇却有着霸总一般的气势，拉开副驾的门对美女说，上车。
副驾！
美女下车，屠勇挥手与她道别，姿势潇洒自如。掉头往家具城走的路上，屠勇跟罗梅没话找话：你想好了吗？到底买张什么样的床？
罗梅不吭声。
他从后视镜里观察罗梅的反应，蹦出一句：我把你当家里人，所以才不见外。对同事热情点，那都是形象工程，有人气才好升职加薪。
顿了顿，他继续说，我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有钱要花在刀刃上，花上万买张床真不值，躺上去就像躺在钞票上一样，容易生出罪恶感。
罗梅依旧不吭声。
屠勇总算下了定论：我决定了，还是买那张一千八的吧，我觉得很适合咱们现在的经济和身份。日子是过给自己的，没必要打肿脸充胖子。
这回罗梅笑了，她说，停车。
罗梅趴在屠勇的车窗前，真诚地告诉他：那张看起来就硬巴巴没有一点温度的一千八的床，真的特别适合你。
如果说之前罗梅还抱着房子这个滤镜来看屠勇，觉得他虽然抠，脾气臭，待人也冷漠了一点，但好歹是个有房有车的有为青年，找了他起码不用为谁家出首付谁家还贷款而争执，也不用为了凑首付急得嘴上起燎泡。
但现在她改变想法了，觉得真不该为了一套房，把自己放在不适合的位置上水深火热，自己的人生怎么也该比一套房子值钱！
罗梅跟屠勇说，分手。
是因为买床意见不合闹脾气吗？是因为屠勇跟美女献殷勤了吗？是嫌屠勇没让她坐副驾、没给她点纯牛、没绕道接送她还冲她大呼小叫吗？都是，好像又都不是。
这些小事单拎出来全都不值一提，谁提谁矫情。但不提，就慢慢变成了一根根囫囵吞下的鱼刺，如鲠在喉。
而且通过今天罗梅也算看清楚了一点，屠勇并不是生性凉薄，只是觉得她不值得他热情罢了。他吃准了她，觉得他配她绰绰有余，所以不需要再给自己加分，不需要在她这儿留什么好印象，不需要在乎她是不是高兴。
她本来一早就认准了，婚姻有没有感情就那回事，过日子嘛，和谁不是过，条件相当能凑合下去就行了。但现在她才发现，男女之间没有纯粹的爱做铺垫，就像水源不够丰富的河流，也许细水长流也能慢慢培养出感情，但这中间只要蹦出来几块石头沙子，说不准就堵了源头，长流变长堵，日渐干涸。
天空忽然起了大风，刮得街道上树摇枝颤、纸张乱飞。逆风而行的罗梅头发也被吹散了。
她继续向前走去，边走边感叹，打包出售的东西不是临期就是过期，看似便宜却未必适合自己。天气若转凉，回家怎么也得有张温暖的床吧？
做个有温度的人，睡张有温度的床。这是罗梅的人生梦想，也是做人的标准信条。
不难选择，也很容易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