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叔和我父亲是一个战壕混过生死的老兄弟,中学时候见过几次,时间长了也记不得模样了。
我应了下来,我老爹是那种寡言少语的人,平时朋友也不多,但是只要能让他当做朋友的人,那肯定是值得深交的人。
顺便说一下,我是从事亲子鉴定工作的,亲子鉴定这个行业一直被人另眼看待。
我们有个特殊的称呼“家庭破坏者”、“绿帽工作者”,对于这种莫名的称呼我也很是无奈。
鉴于我工作的特殊性,其实我大致也能猜出历叔找我所为何事。
今天天气很差,从早上开始就飘着蒙蒙细雨,待到中午便是狂风大作,俨然暴风雨来临的前奏。
下午我们中心并没有多少人,看看时间我以为历叔不会来了,所以就回到我的办公室靠在椅子上小憩一会。
在我朦胧之际,手机响了,我头昏脑胀地看了一下手机,以为是领导电话,一看是个陌生号马上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
我让他在大厅等我,挂掉后我揉揉眼睛,喝了一口浓茶提提神儿,然后就来到大厅接他。
在一楼大厅的那个仿明代天平兰花大瓷瓶旁边,我看到一个身形矮胖的中年男人正在围着瓷瓶端详。
这个人地中海发型,略显油腻,第一眼就像热播电视剧乡村爱情里面的谢广坤,因为大厅只有他一个人,不用猜这个人就是历叔。
见面后历叔笑呵呵地上下打量我,和我寒暄几句后,我就把他带到我的办公室。
历叔可能第一次到这种地方,也略显有些局促,感觉腿都很不自然,好像无处安放。
我给历叔泡了一杯昨天刚刚邮到的碧螺春青茶。
几口热茶下肚,历叔也没有那么不自在了,一个劲地夸我如何如何出息,还和我叙述着和我父亲一起当兵那些往事。
作为晚辈我也只能附和听着,不时地微笑点头,这是我接触客户得出的经验,不管有没有听进去,都得表现出对话题有兴趣。
但是两杯茶后,我真有点不耐烦了,倒不是嫌历叔墨迹,只是我下午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处理。
于是,我清清嗓子停顿一下后,主动问道:“那个,历叔,我听我爸说,您找我有点事情。”
历叔听我这么问,下意识向门口看看,然后扭过头一张脸已经微微变成猪肝色。
随后,他一拍大腿,不好意思笑道:“嗨!你瞧我这记性,也没什么大事,我本想等你下班和你找个地方,边喝边聊呢。”
我为了打消他的顾虑说:“历叔,你和我父亲都是一起扛过枪的战友,过命的交情,和我就别那么客气了。
你想问什么事,你就说吧,我要是解决不了,我帮你找人解决。”
历叔放下茶杯思索片刻后,叹口气向我述说一件让他寝食难安的烦心事。
原来历叔当兵复员后,就一直没结婚,倒不是他家庭穷,而是在越战时候左腿被子弹击中,造成粉碎性骨折。
后来经过两次手术才勉强能正常行走,那时候正是全国大生产的时候,一家的劳动力很重要,所以村里的大姑娘谁也不想找个瘸子。
直到三十岁,才经过村里媒婆的介绍,在隔壁村找了个离过婚的女人组成家庭。
不管怎样历叔总算有了自己的家庭,婚后不到一年,自己的儿子也顺利降生,这一家三口也算是其乐融融。
后来颇有头脑的历叔顺应时代南下做买卖,也攒下些许家底。
儿子大学毕业,他托关系给他办了一份体面的工作,也顺利地娶了同一单位的一个漂亮的女孩当媳妇。
一年后儿媳妇怀孕生产,历叔两口子如愿抱上孙子。
两个老人对这个大孙子可是打心里疼爱,精心照顾,生怕有啥闪失。
但是随着孙子长大三岁,这模样也渐渐改变,他隐约感觉孙子和儿子长得并不像,无论从脸型还是五官。
起初历叔也没有在意,认为小孩可能还没长开。
可是就连邻居也这么说,虽然是在开玩笑,但是这件事就像滚雪球一样在他心里越滚越大,最后他茶饭不思,就想弄明白。
思前想后他和老伴商量着给孙子和儿子做一个亲子鉴定。
老伴一听可就不乐意了,坚决反对,她认为历叔完全就是吃饱了撑的,多次警告历叔。
可是随后日子里,历叔只要看到孙子,就想到这孩子可能不是儿子的,不但如此,就连看儿媳妇也是越看越不顺眼。
甚至儿媳妇和某个男人打招呼,在他眼里都是在卖弄风骚。
历叔老伴一次次劝解他,别动歪脑筋,孙子就是亲生的。
可是历叔就像着了心魔一样,最后历叔决定必须做这个亲子鉴定,就想清除心里这团迷雾。
因为儿子已经出差一个月了,也拿不到儿子的标本。
可历叔又是个急性子,自从这件事后,他每天都是抓心挠肝的,最后想出让自己和孙子先来个鉴定。
说完后历叔有些尴尬地看着我,眼神中充满迫切的期待问道:“孩子,你也别笑话叔,唉,这件事就像我心头一根刺一样,不搞清楚我浑身难受啊,你说我的想法行不?”
在缕清事情原委后,我也觉得历叔有些疑神疑鬼。
毕竟像他这样的案例,我已经不是第一次遇到,最后结果基本都是符合的,所以历叔这件事充其量也就是个小概率事件。
我就直接告诉他:“叔,根据遗传学来说,直系血亲三代基本都是一套基因序列,你的这个想法是没问题的,但是一般鉴定结果都是亲生的,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
“真的吗?在得到我的确认后历叔双眼放光,并且有些兴奋,显而易见他只是听进我前半句的话。
“是真的,可是你不用和你家里人在商量一下吗?”我又一次追问,其实我也怕因为这件事又让一个家庭破裂。
“不用!你就给历叔做吧,任何后果我给你担着,你还信不着你老历叔啊!”历叔斩钉截铁道。
我也不在追问,随后我拿着历叔给我的头发样本交给实验室,并且嘱咐小王给我做个加急的。
一般程序亲子鉴定结果出来都慢,加急三个小时就能出来,当然这里面还有我的一点关系。
随后我和历叔在办公室一阵闲谈,外面已经乌云密布,刹那间狂风暴雨大作,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着玻璃。
阵阵寒意让我起一身鸡皮疙瘩,我站起来把窗户关好。
片刻后电话响了,果不其然是鉴定结果出来了,我看一下历叔他明显紧张起来,眼睛一刻不离我手里的电话,生怕错过。
我听着电话那头小王一个字一个字给我念着报告,我心头一凉,因为我听到了我最不喜欢的结果。
结果排除!说明历叔和他的小孙子根本没有血缘关系。
放下电话我没有看历叔,其实我是在努力地组织语言,想用最委婉的语言让历叔接受这个现实。
历叔攥着手慢慢起身,眼巴巴的看着我轻声问:“孩子,结果出来了?咋样?”
“排除!”最后我还是直接说了结果。
“啥?”历叔一个趔趄差点栽倒,我忙去搀扶他。
历叔攥着我的胳膊,很用力,颤抖着再次问道:“孩子,你说排除是啥意思?”
“就是没有血缘关系。”我慢慢地说出最终结果,虽然不想,但这就是事实。
历叔瘫坐在沙发上摇头苦笑:“怎么会这样!”
这件事对哪个家庭都是难以接受的,看着历叔失魂落魄的样子,我也后悔自己说的那么直接。
为了安慰历叔,我忙解释虽然直系血亲是共用同一套基因序列,但是不排除有突变的可能,这是我能想到最完美的说辞了。
但这也没改变历叔低落的情绪,最后历叔拿着鉴定报告离开了,我甚至能猜到这个家庭可能发生什么。
我把结果也告诉我的父亲,他在唏嘘之余也很同情历叔。
但是毕竟不是自己家事,也插不上手,父亲让我尽量帮帮历叔,我一一应下。
之后我亲自到实验室再次确认,小王差点就和我急眼了,他说如果这鉴定结果有问题,他就辞职。
看来现在是铁打的事实,那天晚上,我甚至梦到历叔一家人恶狠狠地指责我,说我破坏了他们家的和谐,吓得我惊出一身冷汗。
可是几天后历叔又来找我,让我再次帮他做个鉴定,我很狐疑,结果已经出来了,为什么还要重复。
历叔面露憔悴说他回家后并没有把这件事公布,只告诉了他老伴。
然而历叔老伴可就急了,对历叔就是破口大骂,说他不顾及家庭和谐。
但她也怀疑这结果的真实性,她觉得儿媳妇不是那样的人。
最后劝说历叔这件事到此为止吧,这孙子是与不是亲生的,也都养这么大了,就当没发生过吧。
可历叔是个较真的人,他想用儿子的标本和孙子最后确认一下。
于是他趁儿媳妇不在房间偷偷到儿媳妇房间搜集儿子的毛发,准备再做一次鉴定。
其实这也是我所想的,毕竟直系三代血亲的遗传序列有理论支持,但也会有存在误差的情况,只有亲生父子之间的鉴定才是最终的结果。
我带着样本来到实验室,这次目不转睛地看着小王操作,生怕某一个环节试剂出现纰漏。
这惹得小王很不爽,但我也只能硬着头皮坚持。
忙碌几个小时候,结果出来了,看着结果我仰天长叹,因为这结果让我再一次陷入绝望。
结果排除!
这次已经充分说明这对父子并不存在血缘关系。
当我把结果递给历叔时候,他那种失望加上愤怒的情绪已然要喷发,和我告别后就离开了。
如果说上次是星星点火,那这次就是烈火燎原。
这几天我一直想知道历叔家里怎么样了,可是我和历叔关系紧紧是晚辈和长辈,所以我就把这个任务交给我的父亲,毕竟哥们好说话。
周末的晚上,我回到家刚要吃饭,父亲给我打过来电话,几句话后我就提起历叔这个话题。
父亲叹口气告诉我,经过第二次鉴定后,历叔回家彻底发怒。
联合老伴一起奚落儿媳妇不忠,同时也让儿子这几天赶紧回来,看起来离婚是免不了了。
听到这我心情又一次沉重了,虽然有些难受,但是也习惯了。
这也不是我们第一次拆散别人家庭了,虽然责任不在我们,但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本以为事情到此为止,可是戏剧性的一幕在两天后再次上演。
历叔的儿子回来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搞得晕头转向。
他一面是愤怒的父亲母亲,一面是哭哭啼啼的媳妇,他也无所适从。
最后历家儿媳妇提出做最后一次鉴定,如果结果还是一样那她就带着孩子离开。
历叔已然麻木憔悴,已经生无可恋。
可历叔老伴坚决不同意,认为已经没有意义了,她也是一改平日慈善,对自家儿媳妇破口大骂,什么难听骂什么,就差上手打了。
最后,还是儿子亲自拍板就做最后一次。
这一天我又见证了让我惊掉下巴的事情反转。
我再一次帮助他们一家采了活体标本,也是一步步进行化验比对,结果也在几个小时内出来了,这次不同的的是,结果居然是符合。
这对父子的确就是存在血缘关系的,这件事就有意思了,结果出来后众人都蒙圈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他。
历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拿着报告看一遍又一遍,又是喜又是悲,最后激动地看向我。
我确定地告诉历叔,我们鉴定中心,不管对标本还是结果,都是百分百负责,所以我们这不存在偏差。
其实我差不多已经猜到是历叔提供的标本出了问题,但我却不好说出口,最后他们一家也是在蒙圈中回了家。
我知道事情还没有完,在我父亲八卦下,我也时时掌握他家的动态。
最后事情水落石出,这一切的根源都是历叔这个老伴。
原来历叔的儿子根本不是自己亲生的,是历叔老伴嫁给他之前就已经知道自己怀孕了。
只是那时候刚怀上,也不明显,老伴就瞒了下来,历叔只是一个接盘的而已。
至于第二次历叔带着儿子和孙子的标本为什么也是排除的,那是因为历叔老伴早就把标本调换了,为了不让自己暴露,那就只能牺牲儿媳妇了。
至于结果如何,我也不想追问,但对于历叔来说的确又面临一个艰难的选择。
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人在做天在看,善恶相报皆是因果相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