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你在熟悉的床上醒来,睁开眼睛慢慢适应暗淡的环境,隐约看出墙上挂着的抽象画的形态,听见飞机从高空飞过的声音,你感觉到身旁人的体温,他握着你的手,呼吸很轻。
你侧头看了他一眼。想起梦里出现的,应该被埋葬的种种念头,产生强烈的想要逃离的冲动。
或许这念头并不突兀,而是例行公事般发生在每个晚上。你知道总有一天,它会冲垮你的神经。于是你缓缓抽出右手,坐起身来,僵死在那里。
一分钟,两分钟,半个小时过去了。他哼了一声,你猛地下了床,胡乱的套上衣服,拿起手机冲出家门。逃到电梯里的你,靠着侧壁,紧紧盯着不断变化的数字,心里只被一个念头充斥。这念头坚强到不受任何环境的影响。即使是这冷风的夜,即使是那辆应该偶然路过将你送去车站的出租车迟迟不肯出现。
不管怎样,当你终于赶上十分钟后出发的那趟回乡的列车,坐到靠窗的位子,车开始缓缓驶出站台,望着窗外朦胧的夜景时,你才终于开始忐忑。
虽然不愿承认。你确实逐渐成为像父亲一样的男人。穷尽一生所做的不过是仓促地逃离。
十二个小时零八分钟,不长不短的路程,用了十年时间铺垫。上车时那一点点耐心渐被一路上强烈的呕吐感磨光。恍惚间已经到达目的地。等待所有人都下了车,你才缓缓起身,忐忑地走出站台。
放眼望去,周身的食杂旅店牌匾破旧,你所熟知的那家装修俏皮的漫画店也换了招牌,车站对面被围起的土地正在施工,尘土喧嚣,这城市似乎比你离开之时更加穷困潦倒。
被牢牢包裹住的情绪,被眼前的景象炸开,瞬间波及全身。你终是回到了曾误以为肯包容你的地方。你始终相信,即使她仍破败如同一座废墟,你依然会对她充满依恋,相信长时间的分离,足矣让以往的隔阂消弭。
但,彼此的匆忙不足以填满任何时间或者空间上的缝隙。感情一再被搁置。直到不了了之。
到家之后,打开门的瞬间,你恍惚起来。一脚迈回了十年前的那晚。屋内一切照旧,墙上还挂着父亲的书法,父亲坐在餐桌旁的木头椅子上抽烟,没有看你一眼。
你站在门口,心里的委屈渐渐压过恐惧。报复性地向他坦白,用最不堪的词语描述在你身上发生的一切。把这病态的自己归咎于他。生平第一次,你对他吼,摔碎桌子上的陶瓷碗筷。你声嘶力竭,来不及去擦干眼前模糊的一片。而他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一直坐在那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一根一根地抽光你的绝望。
你摸着实木桌面,这触感比记忆鲜明。从前那些自以为是的酸楚,如今看来,像是荒诞的童谣。夸张,虚幻。
从有记忆开始,清醒的时候,他就一直坐在这桌子旁边,喝茶,抽烟。他没有多少表情和言语。在外人看来总是带着一股威严。但如你所知,他并不是个坚强的男人,他那少的可怜的睡眠,泄露了一直试图隐藏的脆弱。
这些年来,目睹甚至被牵扯到他的挣扎中,你理所当然的把他的痛苦归咎于自己,很长一段时间里,你不知道应该怎样去面对由此产生的负罪感,只能反过来全部加诸父亲。但是,表面上的疏远与冷淡,都阻止不了你在某些时刻,仍想亲近他的愿望,有时那念头太过强烈,被表现的极端而不恰当,让彼此都十分无措。
然后你遇见庆洲,他强壮却温柔,寡言但总耐心听你。他的眼底满是情义,拥抱坚定有力。他给你所有想要的理解,满足你从未得到过的亲腻。
“‘他曾是军人,却在生活中做了逃兵。’我忘不了你说这句话时的表情。’”庆州送你那把军刀时对你说,“但那也是你对我说的关于你父亲唯一的事。”
“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他病了,很重。我曾经努力的想弥补他失去的,想成为他的骄傲。我拿了第一名,我当上了班长,我得了奖,我跑了冠军,我做了队长,我收到了告白的信,我长到了一米八,我考上了重点大学……甚至,我也做了逃兵。
“不论我怎么努力,他都没有任何反应,我曾经以为我足以支撑他,但是我们让彼此失望透顶。我也曾想尽一切办法,远离他,清除他对我的影响,但是,他始终在那里。冷眼旁观。不。看都不看一眼。我的努力终究是徒劳。”
你不确定那天是否真的说出这番话,酒精让人错乱。你只记得,庆州的手,那么温暖,你迟迟不愿松开。
时间和无止境的重复,会磨平一个人的任何感情,包括恐惧,同情,以及想亲近的心意。相处模式会随着感情的消耗而改变。放弃尝试沟通,刻意保持距离,不再有争吵。长久的沉默。
疏远的情绪轻易地渗透到房子里的每个角落。他依旧坐在桌旁默默地抽烟愣神,一根接着一根。有时消失,一天一夜。回来时喝的酩酊大醉。你慢慢摸索着应对的措施。从最初的不知所措,心疼担忧,一点一点抽离,到今日。甚至可以在他的独自的吵嚷中不带自责的入睡。
你渐渐忘了他的坚毅不过是虚张声势。直到那天他倒在那些破碎的瓷碗旁,再也没醒过来,你才回忆起,他一直是这样脆弱逃避的人。
终于,你们可以面对面坦诚的交流,你跪下来,慢慢对他诉说,这些年来所承受的如何造成今日的你,你多需要那个愿意爱你的人留在你的身边。但是,都不重要了。
对于你这样的人,回忆只能是折磨,无论失落还是美好。你的思绪从过去拉回,瞥到墙角的那盆植物,泥土干裂,枯萎的不像样子。忘了它叫什么,庆州曾经多次重复给你,都没有记得。
在这个十年之前,你们已经相识多年,他了解你的一切。哪怕你不曾开口。你的家里,养不了可以开花的植物。她们从来不会开花,不论多么好养活,不论在别处开的如何娇艳。也曾经有人送来开的鲜艳的大朵大朵的牡丹,那么坚决的美的姿态,也在送来的当晚就悄然凋谢了。
于是他特意送你一盆类似于龙爪的植物。是在一个下雨天,抱在怀里跑来楼下。
“这次,一定可以。”他说。
你看着雨水流过他的脸颊,低落在那株植物的叶子上,打从心底里相信他说的话。
你倾心照料。放在床头。它曾幸存下来。开的墨绿。如今,终也免不了这样的结局。花也有灵性,抵不住这世间冷暖。
你把它同过去一起埋在这间老房子里。父亲的葬礼结束后,迫切的需要逃离这个地方,没有心力带走任何与过去有牵扯的事物。即使那段最美好的情谊,超越了朋友,弟兄,和情人的依靠,支撑了你十五年那么久的一双手,你都不敢留恋。
以为可以将彼此引渡。最终却成为不能被原谅的辜负。
犹豫着是否能给花原来的主人打去电话,说,庆州,你送我的花死了。不是犹豫,是不停地控制。你能清楚地感觉从某处传来的颤抖。
此时此刻,他在城东,你在城西,但你们需要跨越的已经不仅仅是半个小时车程的距离而已。没有多余的解释和问候能够给予彼此。你和衣躺在床上。握着电话睡着。梦见父亲的葬礼上。下着大雨。你和庆州并肩而站。双手紧握。
醒来时已是半夜。外面果然开始下雨。雷声很大。但是感觉到的只有一片死寂。你开始怀疑,也许之前那强烈的思念,仅仅是错觉,仅此而已。
躺在床上,感觉到一种近乎抽搐的压抑。一遍遍地想,自己到底是为何执意回来。你的故乡只是个充满沙尘的落寞的地方,既不依山傍水,也没有在夕阳下等着你的姑娘,你的母亲早已背弃了他,你的父亲一辈子都在怨恨他。但是没有人能够逃离她。
你的父亲,被掩埋在这片土地,你的所有感情,被掩埋在这片土地。你的全部情感宣泄来自于此。
当你长时间的,独自一人穿行在异地的街道,委顿在别处的房屋,习惯了一种陌生的生活方式时,会很清晰的感觉到一种近乎疯狂的沉寂。似乎不马上打破这种沉寂就会被它侵蚀。
每每感到这种恐慌,就迫切的想要回到那个曾经让你声嘶力竭的地方。你痛恨这种联系,却又不得不奴役于此。
故乡,在你身上刻下的痕迹,造成了今天这种对抗的局面。一种介于爱恨之间的感情牵扯,逼迫你离开,又牵你回来,一次一次的,重复着。不厌其烦。
电话在手中不断摩挲。在小很多的时候,这样不知所措的夜里你们聊天,喝酒,拥抱,奔跑。冲撞进彼此的生命。他说可以随你去任何想去的地方。父亲的墓地却成为最后一个地方。
你迫不及待想要摆脱的,其实是你自己。他。也是你自己。
没有质问。没有拉扯。甚至没有道别。那是个大晴天,有最明媚的大太阳,你眯眼,看着他蹲下,为父亲点上最后一颗烟,说,如果我看着你,让你为难,便背过身去,不看你。我会一直留在这里。
离开的那个不顾一切的抹杀过往,一刻不停地逃到远方。留下的背负起两个人的债,面对, 即是赎罪。
你梦见他,你们背对背聊天。
人们终会离开,在你身边死去。这种事情永远不会停止。
我不回离开,不会让你看着我死去。我一直在这里。
我放不过自己,连累了你。你为我背负的。如何。
只此一生。
凌晨,你在熟悉的床上醒来。头痛欲裂。被一些闪烁的念头折磨。感觉到身旁人的气息,你动了动僵硬的身躯,他寻找着握紧你的手。放在胸口。
你静静地听着窗外的雨声。夜,和绝望,都还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