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刺猬
01
初冬的一天，挺着已怀孕7个月的大肚子，仍在城郊菜市场出摊的范小娟，接到了老妈打来的电话。 老妈和老爹住在乡下，家境不太宽裕。不过，绝没到吃不饱穿不暖的地步。范小娟顾忌老妈又要借钱，是那种不管借多少次，也不管数目大小，永远都不还的借法，就直接封了口。 “妈，前几天，葛川进菜赶上霜冻，全赔了。这月还房贷，还是跟人借的呢。” 葛川是范小娟的老公。个头不高，貌不出众，肤色黝黑得叫人都觉牙碜。是风吹日晒出来的。实话实说，这是个本分顾家、吃苦肯干的好男人。 “瞧你说的可怜劲，妈不冲你借钱。”电话那端，老妈嗔怪说道。 “那你……有啥事？” 低头瞅瞅，肚子越来越大，行动越来越不方便，且还天天早出晚归，站摊卖菜，范小娟差点以为老妈会嘘寒问暖，关心她几句。事实是，她想多了。 “倒也没啥大事。就是告诉你一声，妈想再给你生个弟弟。” 老妈话未说完，范小娟顿似头顶上方滚过一个闷雷，直炸得她眼前发懵，脑里嗡嗡响：“妈，你在说笑，不是真的，对吧？” “是真的，没逗你。”老妈回得很干脆。 这下，范小娟急了，嗓门陡高喊起来：“你都47，快50了，还生啥生？你生了，谁养？！好，生吧生吧，再生个范大建出来，你和爹的日子就彻底好过了！”02
范小娟提到的范大建，是她的双胞胎亲哥。出生时，两人前后只差了5分钟。 及至渐渐长大，范小娟常听左邻右舍叽叽嘎嘎讲笑话。说，在她老妈生产那天，老爹兴冲冲往屋里钻：我有儿子了。我儿子呢？快给我瞧瞧！ 接生婆递过一个婴儿。 咦？没长把儿，这不是个女娃吗？老爹当场就愣了神，失望至极。接生婆说，生了一对双儿。头胎是儿子，在你媳妇被窝里呢。 老爹听罢，将女婴往床头一撂，又乐颠颠抱起了儿子。而那随意一撂，好悬没硌断她的脖颈。 这并非笑话，是范小娟从小就耳濡目染、亲身体验的事实：老爹重男轻女；老妈是女人，竟也重男轻女。比如，家里只有一个苹果，必须得让给哥范大建吃，范小娟还得给削皮儿。比如，家里要有两个苹果，一个兄妹分着吃；另一个，早装进了范大建的书包。 再比如，范大建要跌跟头了，老妈拽过范小娟就骂：你咋照看你哥的？能不能长点心？如果是范小娟摔了，老妈仍旧瞪眼训斥：你走路没长眼啊？裤子都磕破了！ 诸如这等事儿，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好在恍惚一瞬，兄妹俩都长大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按乡俗，范大建是哥，应该先结婚，娶媳妇。可爹妈碰头一合计，决定让范小娟先嫁人。条件只一个：个头长相和年龄，都不重要，只要能拿出20万彩礼就行。 妈，你们这是卖女儿吧？方小娟气鼓鼓问。老妈却说，妈是疼你，替你挑好男人呢。他要真心喜欢你，还能在乎20万？再说，你出嫁，妈还能不陪送回去？ 后来，打心眼里喜欢方小娟的葛川东借西挪，凑够彩礼娶了她。至于娘家陪送的嫁妆，只是从农村大集上买的一堆锅碗瓢盆。而那20万，一转手，全给范大建做了彩礼，敲锣打鼓，风风光光，将新媳妇迎娶进了门。 方小娟委屈得呜呜哭。随后便和老公葛川进城打工，没少吃辛苦，总算安下了身。没消停几天，天知道老妈是咋想的，居然要再生一个娃！03
见范小娟的脸色分外难看，老公葛川走了来：“媳妇，别生气，你怀着孩子呢。” 对，不生气，我不生气。范小娟深呼吸，强按着性子继续劝老妈：“妈，你知道自己多大吧？四十七八再怀孕，属高危妊娠，是会要命的。咱退一步说，就算你顺产，啥危险没有，谁敢保证孩子能健康，没毛病？” “唉，妈也是没办法，才想再生个儿子的。”老妈的唉叹，顿让范小娟听得心头一紧。 不管你信不信，如今，在较为偏远的乡下，重男轻女和积谷防饥、养儿防老的旧俗观念依旧根深蒂固。但，被爹妈几乎宠上天的范大建，却是个娶了媳妇忘了娘的主儿。前脚刚结婚，后脚就分了家，把爹妈撵进了年久失修、已成危房的老宅。 分家单过，省得舌头碰牙，也好。如果你这样想，那就错了。隔三差五，小两口就去扫荡一回。见肉拿肉，见钱拿钱，连钢镚都不带剩一枚的。 买貂，买车，半年不到，彩礼便花个净光。没钱买粮，一日三餐又全去了爹妈家吃。哪顿要没肉菜，不可口，啪嚓，饭碗准给你摔八瓣。这些糟心破事，尽管范小娟人在城里，却也早有耳闻，只是懒得过问罢了。 “小娟，自古养儿为防老。可你哥指望不上了。我要现在生，等七老八十，你弟也长大成人了。” “等等，你先别生，我这就给范大建打电话。” 范小娟隐觉肚子疼，就招呼老公葛川看摊，接着走进里间，拨出了大哥范大建的号码。一经接通，两句话没说上，范小娟不只肚子疼，连肝儿都跟着针戳般疼起来。04
“范大建，我听说，妈想再生个儿子。” “你才知道？哎哟妈呀，范小娟啊范小娟，你这妈的贴心小棉袄，也不贴心啊。妈都怀上大半年，想打胎都打不了了。” “你咋不拦着？”范小娟真的被惊着了，脱口而出。 “你脑子缺弦吧？这事我咋拦？”范大建揶揄贱笑，“对了，你嫂子也有了。到时候，妈，你，你嫂子，都生了，让妈一块儿带。一只羊是赶，一群羊也是放，多省事。” “范大建，你就是个十足的大浑蛋！” 忿忿骂完，范小娟又给老妈打去电话，硬邦邦撂了狠话：第一，惯子不孝，肥田出瘪稻。别说再生一个，即便生十个八个，也会被你们宠成混账逆子。第二，你想生就生，有麻烦别找我，我也管不了；第三，要真是儿子，就叫范小建。大建小建，一双贱/人！ “范小娟，你咋跟你妈说话呢？”对面，老妈也急了，“你记着，等你弟将来发大财，当大官了，别说不认你这个没良心的姐。” “不认就不认。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们就当我是一盆水，泼了，咱们没关系了！” 一转眼，三个月过去。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范小娟生了，是个女孩，白白胖胖很健康。这可把葛川给稀罕坏了，手舞足蹈，眼泪稀里哗啦的。哪料，月子都没坐上一周，这天早晨，范小娟的手机响了。 瞥一眼来电显示，是老爹。 从临盆生产到现在，爹、妈和哥嫂，谁都没进城来看看。行，家里都有孕妇，来不了，那发个信息打个电话，问问平安总行吧？没有。心下想着，范小娟关了机。 “媳妇，爹很少打电话。”葛川迟疑说，“该不是家里有啥事吧？” 范小娟没接茬，侧转了身：“我有点累，想睡一会儿。” 葛川猜得没错，范小娟的老妈果真出事了，且是要命的大事。05
中午时分，葛川妈妈匆匆登门，拿起范小娟的电话开了机。紧接着，葛川的电话打了进来。 “老公。” “小娟，我是你爹。”电话里，竟传出了老爹的凄怆哽咽，“你妈难产，大出血。你能来看看她吗？” 原来，见范小娟关了机，葛川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就背着她给丈母娘打了回去。接听的是老丈人，说昨晚，范小娟的老妈起夜，迷迷糊糊绊了一脚，当场就疼得几近晕厥，还见了红。送到镇医院，大夫没敢留，直接转院进了城。经查，是高龄妊娠并发症。几番抢救，至今孩子没出生，大人也岌岌可危。 不等听完，范小娟顿觉心尖似拂过麦芒般倏地一疼。她也顾不上换衣服，将孩子交给婆婆，跳下床就往门外跑，边跑边对着电话喊：“爹，你告诉大夫，一定要保大人！” 不得不说，亲情这东西，还真是叫人琢磨不透。不管平素多么冷淡，疏离，甚至怨恨，但在一方落难时，另一方仍会心疼。 “小娟，爹对不住你。大夫说，说……” “到底说啥？我这就过去。” 老爹支支吾吾，终没吐出口，还是早去医院的老公葛川接过话，道出了老爹的难言之隐。住院费花光了，带点钱来。救命要紧，多带点。 约莫20分钟后，范小娟赶到了医院。走廊里，老爹正蹲在墙根，紧紧抓着头发。葛川则守在抢救室门口，慌得急得直搓手。 环顾左右，没瞧见大哥范大建的影儿。06
很不幸，因高危妊娠引发心脏和肾功能严重衰竭，胎膜早破，范小娟的老妈没能闯出鬼门关，跨过生死坎。不过，堪称奇迹的是，孩子死里逃生，保住了命。 是个女婴。 在老妈深陷昏迷、弥留将去之际，范小娟跪于床前，哭成了泪人：“妈，你醒醒。再睁开眼，看看我行吗？我错了，不该跟你喊。我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是气话。你生了我，你永远都是我妈……” 蓦地，老妈的手动了，叠上了范小娟的手，并使劲一握。尽管老妈已不能说话，无力睁眼，且很快就失去意识，从此阴阳相隔，但范小娟完全能感觉到，老妈那一握，除却愧疚，更多的是托付。 因为，她们是母女。即便半生龃龉，怨过恨过，却依旧母女连心。源于这极难割弃的情缘，她们终究会选择释怀，原谅彼此。 可有一样，范小娟至今无法释怀：在老妈病危抢救的时候，大哥范大建始终没进城，没来看老妈最后一眼。 “爹，范大建为啥不来？他不是妈生的？”范小娟生气质问。老爹目光游移，嗫嚅：“你嫂子也快要生了，离不开人呢。” “那我才做了7天月子，就东跑西忙，你就不心疼？”范小娟含泪问。 老爹翕动了几下嘴唇，低着头走开了。但没过多久，老爹又将头抬得高高的，腰板也挺得直直的，一派得意状。 能不得意吗？儿媳生了，是个带把的。老范家后继有人，户口本能继续往下传了！07
且说这天，得知老爹卖了老宅，准备给大孙子办满月酒，范小娟气得要摔电话，倒是老公葛川半点都不在意，一个劲地呵呵笑。 “媳妇，气大伤身，火大伤肝。咱不生气，也不上火，” “我能不生气吗？我妈住院，是咱出的钱，还借了七八千。现在我爹卖老屋，又全给了范大建。” “就农村那破房子，能卖几个钱？我才不稀罕呢，我只稀罕咱这俩千金。闺女，来，让爹亲一个；小/姨/子，来，也亲你一个。” 葛川的怀里，一手抱一个娃，都水灵灵的好看，被他逗得咯咯笑。 哦，所谓的小姨子，正是范小娟老妈生下的女婴。那天，办完丧事，范大建对范小娟说了半句话，“抱走吧。”后半句，不言而喻：抵了咱妈住院的账。 对了，再啰嗦一嘴，听说，范老爹对亲孙子，啧啧，那叫一个宠，一个疼……- END -
汤碗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