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艾莎没想到自己会义无反顾地重回地球成为一名隐士，尽管气候变化让地球已不再适合居住，但放弃这颗母星绝非易事。滞留的难民们相信历史尚存，总有一天海水会从这里退去。作者 刘宇昆耿辉 译链接 ：萌芽经典 | 隐士——马萨诸塞海48小时（上）几个小时后，在水下远足中尽兴的游客像鱼群逃离隐身的捕食者一样游向海面。在某种意义上，他们的确在躲避危险。
我们四周的水域没有了游客，启程离开的巨大的游船既像云团又像岛屿。艾莎明显变得镇静下来，她向我保证我们没有危险，然后驾驶这艘水下航行器驶向纪念教堂的避风处。在喧嚣的海面之下，我们躲避着狂风巨浪。
夕阳西下，海底变暗，无数支光随即亮起。即使在夜间，珊瑚礁也不会陷入沉寂，夜晚活动的发光生物开始登场：水母、虾、水虫、灯笼鱼游出藏身之所，享受水下都市的不眠之夜。
风浪在上方怒吼，我们在海洋深渊里漂荡，没有受到一丝影响。周围，无数颗星星在闪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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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而不见。
目中无物。
我们远航星际，开拓新的疆域，却从不审视内心，虽然后者无疑跟宇宙展现给我们的一切一样陌生和奇妙。即使放眼身侧的十几平米，我们的好奇心和对新事物的无尽追求就能得到充分满足：脚下每块地砖上独特的纵向图案，皮肤表面细菌演绎的化学交响，以及环境变化产生的谜团。
头顶的星空如同舷窗外发光的珊瑚虫一样遥远——和亲近。我们只有去看，才会感受到沉浸在每个原子中的无尽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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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怀德纳图书馆陡崖一样的主体旁，迸发出一团亮光，我仿佛觉得有一颗超新星凭空爆发。
它周围的星星拖着光线逃开，只留下一片漆黑。可是超新星本身剩下一团模糊的光晕，还在扭转晃动。
我唤醒艾莎并指了指。无需多说，她操纵漂浮舱朝光亮驶去。靠近以后，光晕消退，有什么在挣扎。章鱼？不，是一个人。
“肯定是被困住的游客。”艾莎说，“要是她现在回到海面，就会在风暴中丧命。”
艾莎点亮漂流舱的明灯来吸引游客的注意。一个女孩出现在灯光里，她身穿发出荧光的潜水服，有些辨不清方向，漂浮舱突然亮起的强光照得她用手遮住了眼睛。快速开合的人工腮表明她正处于困惑和恐惧之中。
透过舷窗，艾莎朝她摆手让她跟上漂浮舱。这座小型避难所没有气密过渡舱，我们不得不升到海面让她进来。外面的女孩点点头。
海面还在下着骤雨，翻滚的波涛让人无法站立。艾莎和我紧抓住穹顶入口四周的凸起，趴着将女孩拽上船舱，增加的重量让漂浮在海面的舱体吃水更深。在呼喊声中，我俩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她弄到舱内，然后关好顶盖，又潜入水下。
二十分钟后，萨拉姆·?·?摘下人工腮、擦干海水、紧裹毛毯、手捧热茶，心怀感激地看着我们俩。
“我在里边迷路了。”她说，“空荡荡的书架看不到尽头，四面八方都是一个样子。开始，我跟着一条彩虹鱼在各层之间穿梭，以为它会带我出去，可它一定是在兜圈子。”
“你找到要找的东西了吗？”艾莎问。
萨拉姆解释说，她是浮在水星大气上层的哈佛站的学生，我们下方这所古老大学的名字被授予这个高等教育机构使用。她带着浪漫主义情怀来亲眼见证这所传奇学府，并在水下图书馆的书架上寻找，希望发现一本被遗忘的书籍。
艾莎透过舷窗看着外边赫然耸立的空旷图书馆：“过了这么多年，我估计什么书都没有了。”
“也许吧。”萨拉姆说，“可历史尚存。总有一天海水会从这里退去。我也许会在有生之年见证大自然最终走上正轨。”
萨拉姆可能有点过于乐观。今年初联合行星的离子驱动飞船刚刚将六颗小行星成功推到近地轨道，太空镜的建造甚至还没有开始。连最乐观的工程预测都表明，即使用不上几个世纪，也得需要几十年，太空镜才能开始减少地球光照，启动降温过程，恢复地球原貌，重现极地冰帽和高山冰川，让人类重返伊甸园。到那时，火星早已改造完成。
萨拉姆坚定的目光没有动摇：“冰河时代与人类活动的后果无法相比。”
“为了追逐梦想让地球变暖，为了莫名乡愁又给地球降温，我们凭什么这样做？”
“难民为我们祖先的错误买单，故弄玄虚的谬论无法抚慰他们遭受的痛苦。”
“我是在努力阻止他们继续犯错！”艾莎喊完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如果海水退去，你周围的一切都将不见。”她看着舷窗之外，珊瑚礁的夜间居民恢复了夜光活动，“新加坡、哈瓦那和内蒙古生机勃勃的人类群体也会消失。我们称之为难民营和贫民窟，可那些地方也是家园。”
“我就出生于新加坡，”萨拉姆说，“毕生都在寻求离开，获得一纸梦寐以求的伯明翰移民签证才算成功。不要假装为我们代言，或者告诉我们该追求什么。”
“可是你已经离开，”艾莎说，“不在那里生活。”
我想到舱外美丽的珊瑚，五彩的颜色来自于致命的毒素；我想到世界各地的难民，生活在海上或者地下——世世代代不曾改变身份；我想到降温以后的地球，发达国家较着劲收回祖先的土地，战争随之而来，权力洗牌再分配之时，血雨腥风呼之欲来。决定由谁来做出、代价又由谁来承担呢？
我们三人像难民一样坐在沉入水下的漂浮舱，周围环绕的光线犹如流星飞速划过苍穹。我们谁都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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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祖先在黏土上雕刻，我们可以轻易重塑自己的面孔和外形，使灵魂同社会氛围和时尚的缩影相匹配。无法满足于肉体的局限，我们用珠宝来打扮，它们舞动光影，用空灵缥缈的全息影像粉饰真实。
不断与现代化抗争的自然主义者，指责我们虚伪，让我们停止改造，说我们生活在虚假之中。他们在我们面前播放先人粗糙的画面，我们倾听，我们狂喜，先人不够完美却又无法改变的外表仿佛一连串无声的指控。我们点头接受，发誓要拒绝虚伪，做得更好。直到我们继续投身工作，摆脱咒语，选出一副新面孔来接待下一位客户。
然而自然主义者要我们怎样呢？我们天生的样貌已经重建——当我们还只是受精卵，一百万把分子手术刀剪辑基因，消除疾病，滤除危险的突变，提升智力和寿命。在此之前，征战、迁徙、全球变暖变冷以及祖先出于美好、暴力和贪婪做出的选择，在几百万年的进程中已经塑造了我们。我们出生时的面容已经像雅典酒神剧场或室町幕府时期京都的艺人所戴的面具一样经过精雕细琢，但也像冰川侵蚀的阿尔卑斯山或海水淹没的马萨诸塞州一样天然质朴。
我们虽不知自己是谁，却未敢停止探索。本文发表于《萌芽》2018年3月刊。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