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旗
颠倒众生工作室
一个女死刑犯的最后一句话(下)
7
那天的饭,是周桃做的。
家里没什么,无非是些咸菜和野菜。周桃用以前做洗头妹攒下的钱,到市场称了些肉。
在周桃的记忆里,那天的晚饭,大概是成年后她跟妈妈吃过的最温暖的一顿饭。
但是,以后怎么办呢?
妈妈依然只能做些粗陋的活计赚点钱,周桃在理发店根本没学到什么手艺,那么她也只能出去到工厂找个收入微薄的工作。难道生活就只能一直这么下去吗?
心事泛在周桃那双明亮的眸子上,久久不肯散去。
一个星期后,周桃家来了客人。
是冯桑。周桃意外,又不意外。
自从回到家里以后,前后生活条件的反差,对未来日子的迷茫,夹杂着对冯桑的思念,周桃每一刻都想见到他。
冯桑开着汽车来到周桃家。邻居们都很惊讶,周桃妈妈也很惊讶,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有自己的汽车,那得是多么气派的事啊!
尤其是车上下来的男人,竟然那么英俊,那么气度不凡,大家的惊讶中又掺杂了许多羡慕。
周桃妈妈知趣退出房间后,二人沉默许久,直到冯桑说:“你还好吗?”
周桃霎时泪如雨下,这眼泪冲走了刚见到冯桑时因为自己家徒四壁的贫寒而生出的尴尬,她决定,跟冯桑走。
临走的时候,妈妈几次欲言又止,周桃说:“妈,我会回来的,会让你过上好日子。”
周桃妈妈终于说出心里话:“桃子,他并不是咱们能高攀得起的。”
周桃不说话。妈妈知道,女儿一旦决定了某件事,无论如何也是不会动摇的,从小到大,周桃都是这样。
她说:“早点回来桃子,在外面好好的,凡事都要小心,你性子倔强,容易吃亏。”
周桃说:“放心吧妈。”然后上了冯桑的车。从后视镜里,周桃看到母亲偷偷抹了一把眼泪。
这一次回来后,冯桑对于做白粉生意的事再不在周桃面前遮掩,反而开始尝试游说周桃跟他一起干。
他游说的有利工具,是周桃的妈妈,和他们之间的“爱”。
冯桑说:“做这种事,确实有风险,我身边的人也有被抓的,但那些都是极度愚蠢的人,只有胆大心细,基本不会有问题。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
周桃不说话,却也没有显示出抵触。
冯桑又说:“我的计划,是我们再干一两年,多赚些钱,然后就收手,在昆明买个房子,再买个网点开商店,到时候把伯母接过来,咱们好好孝敬她,我们再要两个孩子。”
周桃承认,自己心动了,虽然她之前所听闻的因贩毒被关押甚至枪毙的事是真的,但冯桑这几年风生水起的日子,也是真的。
冯桑接着说:“其实这种事儿在我们缅甸掸邦是很安全的,当地的军阀坤沙会为我们提供保护,有危险的只有两个地方,一是带毒品进入中国边境,会有很多关卡检查;另一个,就是如何在昆明把毒品交给下家,因为昆明是全国缉毒警察最多的城市。”
“再说,你们女人做这种事儿,很方便。”冯桑说。
一般来说,带毒品入境,过关卡最难。如果对男人有所怀疑,会进行“彻底”搜身,但女人因为先天生理优势,想查出来,就难得多。
那就是YD藏毒。
之前也有毒犯试图尝试其他人体部位藏毒,比如将毒品装入安全套吞食进去,过了关卡后再吃泻药排泄出来。但这样做的危险太大,如果路上交通工具晚点,胃液的腐蚀性会将安全套烧破,一旦毒品进入胃里,带毒者必死无疑。
还有一种方式,是用肛门藏毒,但这种方式每次藏毒超不过100克,性价比不高。
而女性YD藏毒,未婚女性每次可以藏150克到200克,已婚妇女,更是可以藏到200克以上。并且过关卡的时候,不会有人会搜查女性的那个部位。
最终让周桃决定铤而走险的,是他说的这句话:“如果你愿意跟着我做,每成一次,我会给伯母3000块钱,毕竟我们早晚是一家人。如果万一——我是说万一,你出了事,我会每年给她两万块钱,替你赡养她,直至伯母去世为止。”
周桃同意了。
8冯桑给周桃妈妈打了3000块钱,然后带着周桃来到缅甸掸邦的一个小镇。
几天之后,冯桑拿到了两公斤的海洛因。他用安全套将海洛因包成一粒粒,让周桃塞入YD,一共200克。
之后冯桑把到昆明的车票和一个女士小提包交给周桃,叮嘱她到了以后把海洛因取出来放入她那双红色厚底高跟鞋的鞋底,在第二天中午12点,准时去昆明儿童医院附近的一个小巷子里,有一个戴着白色棒球帽拿着黑皮包的男人会将货取走。完成这次任务后,周桃先回到她与冯桑在瑞丽的家里,冯桑自会来找她。
冯桑叮嘱她的最后的一句话是:“万一出事,不管你我,都必须一个人抗,而不能供出另一个人。”周桃望着冯桑严肃庄重的神情,点了点头。
周桃非常紧张。关卡检查员见她是个小姑娘,并未过多搜查便让她入了境。
周桃吊着的心依然放不下,几乎一路不吃不喝地到了昆明。
只差将货交给下家这最后一步,只要完成这一步,周桃决定,她一定要回家看看妈妈,接妈妈到昆明玩一段时间,尽到她作为女儿应该尽的孝心。
她绷着最后一根弦,在昆明一家破败的小旅馆住了一晚后,于第二天中午提前到了昆明儿童医院附近的那条小巷子里,她穿上刚买来的平底鞋,将红色厚底高跟鞋脱下,这次带毒经历进行到这里,只剩下把这双鞋安全地交到那个男人的手里。
中午12点,戴着白色棒球帽拿着黑皮包的男人,出现了。
二人无需说话,一个眼神交换,便知道对方就是那个人。
周桃非常紧张,她将那双红色高跟鞋交给男人。男人当着她的面打开高跟鞋的底验货,确定里面是纯度极高的海洛因后,男人并未急着将海洛因装起来,而是一挥手。他身后出现了几个便衣缉毒公安。
9
在中国法律中,贩毒50克即判刑十五年,如果是惯犯则会判处无期徒刑甚至死刑。
周桃一次性带了200克海洛因,但由于她是初犯,只要她供出上家,法律上便有宽大处理的可能。
毒品对社会的危害,实在是过于重大。且不说吸毒者为了那几克海洛因大都铤而走险,以犯罪手段获得钱财购买毒品,还会因为吸毒拖累家人,因为吸毒而导致家破人亡的事例,数不胜数。
昆明市缉毒队王队长将毒品的危害讲与周桃听,周桃却出乎他意料的镇定。
她简单地交代了自己与冯桑认识的过程,但讲到毒品交易被捕时,便拒绝继续交代下去了。
王队长对这个年轻的姑娘深感痛心。
这只是个被毒贩利用的女孩儿啊,她自己不吸食毒品,年轻漂亮,如果不供出上家,很可能性命就搭在这200克海洛因之上,更重要的是,若找不出上家,之后他们依然会想尽各种办法贩卖毒品,那么,又将有多少人家破人亡啊!
“是因为你爱冯桑?”王队长问。
周桃反而不紧张了。她说:“是的。并且我们之前说好,无论谁出事,都一定要自己抗。”
王队长深叹周桃的纯真幼稚,他对周桃说:“你自己也说,那天拿到的货不止200克,最起码有两公斤,但冯桑只让你带了200克,你有没有想过其余那些,冯桑会怎样带到昆明呢?”
周桃不说话。
“很有可能他还有其他女人,让她们用同样的方式带毒,这样一个男人,你居然还因为所谓‘爱情’而包庇他?”王队长说。
“你涉世不深,根本不知道海洛因从缅甸进入中国后中间有多么大的利润,这利润,冯桑可曾答应给你一分一毫?他无非是在为你构建了一幢海市蜃楼,以此来用你的性命赚钱!”
“再者说,难道你就不觉得冯桑的英雄救美很蹊跷,很可疑吗?他这条狡猾的狐狸,需要的正是你这样年轻单纯的女孩,你这样包庇他,值得吗?”
无论王队长怎样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周桃始终一言不发。甚至王队长从周桃眼里看到的,是越来越倔强,越来越疏离的盛世的空旷。
10
周桃是初次贩毒,是因为涉世未深被毒贩利用,只有交代出冯桑的行踪线索周桃才有可能留住一条命,所有这些,周桃自己和王队长都知道,只是,什么也改变不了。
自从被抓那一刻,周桃就是下了决心的。
且不说之前她与冯桑的“无论谁出事都不能出卖对方”的约定,就算她因交代出冯桑戴罪立功,最少最少也会判处十五年,何况她带毒数量巨大,很有可能被判无期徒刑,这么多年,妈妈怎么办?如果她一个人抗罪,至少还有冯桑以后每年给母亲两万块钱的许诺不是吗?
冯桑究竟会不会实现自己的诺言。周桃其实也不知道,她只是知道,她供出冯桑不要紧,但冯桑依然有上线,上线依然有上上线,他们会放过自己和妈妈吗?毒贩的报复有多么凶残,周桃并不是没有听说过啊!
所以对于拒不供出冯桑,周桃心里没有一丝纠结。
相比之下,她选择的这条路,最为安全,却也最为悲凉。
几次审讯过后,周桃始终一言不发。
最终,法院一审宣判:周桃携带毒品数量巨大,被捕后拒不合作,无立功表现,依法判处死刑。
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一审之后,二审通常不开庭,只是书面审理,若周桃不改变主意,那么依然维持原判,一旦二审维持原判,死刑就会迅速执行。
王队长和所有缉毒公安依然不甘心,他们找来周桃的妈妈,和多年没有联系的爸爸、哥哥,希望在亲情的感召下,周桃能够意识到自己的坚持有多傻,只有交代出冯桑的行踪和经常活动的地点,才有可能立功减罪。
周桃妈妈与周桃相见之下,如同万箭穿心,顿时泪水长流;周桃爸爸头发已然花白,早已不见了年轻时的风流倜傥;那多年未见的哥哥,倒是承下了爸爸的英俊,只是此时悲痛与焦急,跃然脸上。
周桃怪他们吗?不,此时的她,一点儿也不。不是因为她放下了,而天底下离婚的父母多了去了,入狱成为死刑犯的,有几个?
所以今天的路,都是她自己选择的。她谁也不怪。
此次见面场景,在场所有人心里都十分不是滋味,甚至押解周桃的女警察,严肃的面容上都流露出一丝同情与忧伤。
父母兄长苦苦哀求,哀求周桃完完整整的交代,争取留下一条性命。这样一个像花朵一样的生命,难道就这样白白搭在罪孽更加深重的毒犯身上吗?
只有周桃一个人,镇定不惊,脸上看不出任何波澜。眼睛里,全是那种周桃妈妈最害怕的倔强。
这倔强的光,就像是坚硬的钢板,无论你投向它什么,都会不动声色地反弹回来,一旦周桃眼里有了这样的光,周桃妈妈知道,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女儿做出改变。
最后周桃起身,对父母兄长说:“你们回吧。”然后转身离开。
11
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周桃彼时心里翻天覆地的情绪海浪,是如何一波又一波涌上心上,喉咙间,和眼中的。
她极尽全力,压制这一波又一波巨大的痛苦与疼痛。
她并不是没有顾虑,只有她必须缄默不语,她所有的顾虑,对亲人来说才不至于造成更大的顾虑。只是这代价太大了,那是她还没来得尽情绽放的一条命啊!
回到关押死刑犯的狱中后,周桃终于放声嚎啕大哭。
这里,还关押着其他四个被判处死刑的女犯,毫无例外地,全部是贩卖毒品罪。她们都戴着沉重的手铐和脚镣,甚至连吃饭都不能自理,而是由其他五个罪行较轻的女犯服侍。
周桃的痛哭令在场所有女犯都流下了眼泪。
一位中年大姐劝周桃:“妹子,你太傻了,你这么年轻,这么漂亮,你就甘心挨枪子儿吗?我贩粉七八年,这种小白脸见得多了,他们到处骗像你这样年轻的姑娘,你还当他是真爱了?我是真想立功,却没有可以立功的东西,你倒好,明明能活你偏偏不想活。妹子,听大姐一句话,赶紧交代吧,只要你能交代,哪怕是枪毙前一分钟,也能枪下留人啊!”
周桃只是哭,歇斯底里地哭,拼命扯着手铐和脚镣哭。
二审判决下来后,维持原判,周桃将于1991年10月26日执行死刑。
越是接近临刑的日子,周桃越是寝食难安。任何人,在这种时刻,都会生出来自生命本能的对死亡的极度恐惧。这个世界上,大概再也没有什么比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死去的时间,再清清楚楚死去更令人恐惧的事情了。
这清清楚楚,是周桃用一时糊涂换来的。
12
10月25日,周桃临刑前一天,看守所管教女警受王队长之托找到周桃,她说:“周桃,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如果现在交代,还来得及。”
周桃沉默片刻,说:“我有两个请求。”
女警心里一沉:周桃说的是有两个请求,而不是“我交代”。
周桃说:“第一个,能不能把我身上的金属避孕环取出来?你知道,我们这里的风俗,是人死了以后身上还有金属物的话,会变成孤魂野鬼。”
女警表示可以向上级请示。
“第二个,我希望可以见我妈妈一次。”周桃说。
女警说:“这个不行,纪律上明确这时是不能见亲属的。不过明天你执行前会有公判大会,到时候你能见到你的妈妈。如果你现在需要什么东西,比如衣服,鞋帽,想吃什么,你都告诉我,我会转达给你妈妈,让她准备。”
周桃默默地点点头。她放弃了最后一次可以彻底交代的机会。
第二天一早,一位妇科医生在看守所的医务室为周桃取出了金属避孕环;女警将周桃妈妈准备好的崭新的衣服、鞋子,和妈妈亲手做的一顿饭交给了周桃。
周桃换上衣服和鞋子,化了妆,押解的警察们为她打开手铐,周桃蹲在地上,捧着饭碗,一口一口吃着妈妈亲手为她做的最后一顿饭,一口一口吃着人生的最后一顿饭。
之后,武警来提即将执行死刑的女犯。其他犯人害怕得瘫在了地上,只有周桃一人十分镇定,自己跟着武警走出了监狱。
简单的公判结束之后,犯人们便被押解上车,送往刑场执行枪决。
令周桃感激的是,在那位女警的帮助下,她的父母和哥哥,已经等在车前。
这种生命终点的离别时刻,令押解的武警也生出了同情心,他们押着周桃,在车前多待了一两分钟。
周桃那一米八几的哥哥此刻哭成了一泪人,他恳求妹妹:“桃子,哥求你说了吧,你说了,就不用死了,你才20岁啊桃子!”
周桃明显非常不耐烦,非常凶地对哥哥说:“我是不会说的,你哭什么哭,你要是真为我好,我死了以后,你一定要照顾好妈妈。”
而此时的周桃妈妈,眼泪早已流干,只是呆呆地望着周桃,却一滴泪都流不出来。
周桃就这样与妈妈对视着,喉咙里一阵颤抖,竟然也一句话说不出来。
身后的武警说:“走吧走吧,时间太久了,不能再等了。”
周桃收回目光,低下头,往前走。
经过妈妈身边时,周桃的妈妈一把抱住女儿,一直没有流泪的周桃突然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亲爱的妈妈!”
母女抱头痛哭。
一步错步步错,以至今日之别为永别。
1991年10月26日,刑场上一声枪响,周桃的生命永远定格,年仅20岁。
真实案件中与父母哥哥见面的二十岁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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