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妈眼瞧着年纪大了，却活得越来越像个熊孩子，不听话。天天被她气得吐血。
一天下午，我和她视频，响了好久没人接，我和姐姐视频，问，咱妈呢。姐姐说，去附近厂子打零工了。嗬，这老太太，厉害了呀，说了多少回了，她的任务就是在家好好待着，想吃点啥就吃点啥，想喝点啥就喝点啥，儿子女儿虽然没有大出息，但供你吃喝还是没问题的。你看，愣是不听，趁我姐上厕所，她掐准时间开溜了。
真是狡诈之极。她上辈子啊，99%是属狐狸的。
下午没人，晚上总该来了吧。大概七点一刻，我又发了个视频过去，还是没人接，不一会，我姐回了过来，我说，咱妈呢。她笑了，又去厂子里了。我说，怎么回事？大晚上的还要上班？她说，厂子赶着出货，她吃完饭，筷子一撂就去了。
好，很好，将近60的人了，比小年轻抓得都紧。我准备好了一万个句子来怼她。夜里十点半，我妈回家了，第一时间给我回了视频。我说，妈啊，要不你来北京上班吧，我回老家养着，反正，你有力气没处使。她嘻嘻笑了，面露愧色，别笑你妈了，就这一次，下次再也不去了。
言语之恳切，表情之真诚，让人不忍心再说什么。然后，你懂的，下次你还会听到“就这一次”。
02
来北京以后，吃不着了，香椿一上市，我妈就紧赶着给我寄。说了多少次了，北京的菜场到处都有卖，她哪里听你的。
这不，上个月的某一天，是个周末，我正在外面逛街呢，快递小哥打来了电话，有你的快递。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最近也没啥人说给我寄东西啊。快递小哥又补充了一句，好大一包的。我们小区没有存快递的专用箱，怎么办呢？我给人家说尽了好话，等一下，要不你先送送别人的，我这就赶回去。
转了两趟公交，一趟地铁，总算到家了。我不敢看小哥的眼睛，接过包裹，连连说了两句“不好意思，谢谢。”插上钥匙，开门，打开包装一看，全是香椿，幼嫩幼嫩的一大包，放秤上一称，足有五斤重。
当晚就做了香椿炒蛋，第一时间给我妈打去电话，咱家的香椿还好吗？掉了五斤叶子，还能看出来是什么树吗？
我妈冷笑了一声，呵呵，你妈没那么傻，尽摁着一棵树摘，除了咱家这棵，我还摘了你奶的，你二姑的，你大姨的，嗯，你隔壁婶子也送了一点。
我……
插句题外话，我妈一向怕我奶，也不知她是怎样潜入我奶的院子，顺了一把过来的。脑补一下那个场景，还真有点小悲壮呢。
后来，五斤香椿只吃了一斤，剩下的都蔫了。白天去丢，怕人家看见了说浪费，只好挑个晚上。那天也是巧了，外面下雨，我没防着，不小心摔了一跤，新买的裤子溅满了泥。我把香椿恶狠狠丢进垃圾桶，回来的路上，暗自发誓，这一周，都不要和我妈讲话了。
真是的，净给我添堵。
03
有一阵，她天天戴出去晃悠，专到人堆里钻，和人唠着唠着就悄悄把话题扯到玉坠上，哎呀，这是我儿子给我买的，你们看看怎么样？人家外人能说什么呢，除了夸——啧啧啧，真好，你儿子现在搞好了（发达了的意思）。哪里，哪里。她嘴一咧，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是这样的，千方百计让人家看到，人家看到了呢，又假装没什么，多大点事儿。
后来，我出了书，更了不得了。一上市，附近三五个村子都知道了。逢年过节回家去，但凡路上遇见了人，人家都这样和我打招呼——我们的作家回来了？这是我们村第一个作家呢。这话，我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恨不能掘地三尺，藏起来。
听我姐说，我妈那阵子出去打麻将，必带一本我的书，假装天热，是用来扇风的。在农村，一个妇女打麻将的时候带本书，是很扎眼的。人家总是忍不住问起来，咦，这是？我妈当然一副无奈的表情，脸上写满了“是你问我的哦，可不是我主动要说的，”哎呀，就我家儿子吧，不小心出了本书……
04
自从我来了北京，我的作息就成了我妈的作息。
她不会用微信的时候，每天和我打一次电话，学会了微信，就每天给我发一语音，或者开会儿视频。她知道我上夜班，每天晚上十一点多才到家，就放心不下，我一回家，她就会联系我。怎么讲呢，相当于我白天起来在公司打卡，夜里下班回来，再在我妈手机上打卡。
心累。
有一晚，下班的时候没赶上地铁，就在单位凑合了一夜。手机调的静音，也忘记了改回来。这下坏了，早晨醒来，发现我妈几乎打了一夜的电话，断断续续的，还有语音和视频。赶紧给她回过去，接起电话，她几乎哭出声来，还以为你被传销组织关起来了呢。
对了，那天中午我爸还来公司看我了。嗯，他一直在北京郊区打工，我妈和他闹了一宿，非要让他请一天假，来看看我怎么回事……
你说，这算怎么回事吧，我妈，我妈没睡好，我爸，我爸没睡好，还丢了一天的工资，最后一琢磨，好像还赖我。
05
说好到了火车站，我打辆出租回家的。我妈偏不听，硬是开着电动三轮赶了80里的路，到车站接我。真是的，你不心疼三轮车，我还心疼呢。一把年纪了，不知道爱惜东西。
一下车，远远地，我就看到她站在出站口张望。年纪大了，她眼神不好，像站在茫茫大海边寻找一艘船。犹疑着，焦虑着，若有所思着。终于看到我了，终于看到了，她一下子冲到人群最前面，拉着我往外走。手里拿着一枚粽子，笑得比蜜还甜。
喏，你小时候最爱吃的，我刚在路边买的，趁热吃了吧。一边塞给我，一边带我去停车的地方。
以后不要在街边买东西，车站旁边的，不干净。我警告她。
好好好，听我儿子的。打开车篷，她示意我上车。
回去的路上，透过车窗，我看着她微驼的后背渐渐被汗水洇湿了。不晓得为什么，那一瞬，突然就哽咽了，我说，妈，以后别来接我了，你接不动了。
别小瞧你妈，什么叫接不动？再接你三十年，没问题。她顿了顿，接着说，我就想啊，我在前面开车，你在后面坐车，咱俩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就像你小时候，妈妈在婴儿车里推着你一样——
我打断她，瞎逞能。然后，眼泪就抑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06
妈妈，多少年了，我一直想告诉你，我恨你。
是的，当所有人都在说“妈妈，我爱你”的时候，我只想说，我恨你。
我恨你自从有了我，你就丢了你自己。
我恨你将最甜的都留给了我，一个人默默把苦吞。
• end •
作者：谷润良，处女座处男，情感砖家，十九线青年作家，微博谷润良，公众号谷润良（ID：grlgzh），新书《对得起时间，对得起自己》全网热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