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已飞越千山万水卷羽鹈鹕,它的优雅是秋风暮色中落叶缤纷的大树,是大雪笼罩下傲立的青松,是带有倔犟和自信的从容不迫。
从我第一次知道卷羽鹈鹕有一个东亚种群到如今已经过去了十几年,然而我从没有见过它们。
2005年,14只卷羽鹈鹕飞过厦门的天空,被厦门的鸟友拍到。同日,广东海丰的鸟友在WWF(世界自然基金会)中国论坛上报告说,前几日还在的一群卷羽鹈鹕消失了。这天空中缓缓而过的“轰炸机”编队让人不禁好奇:出现的和消失的,是否就是同一群?
再深思下去,大多数水鸟均沿海迁徙,中国南北海岸线纵贯1.8万千米,究竟生活着多少种水鸟?有多少只?这需要有人给出答案。于是,因为这群的卷羽鹈鹕,全国众多的鸟类观察爱好者们随后共同开启了全国沿海水鸟同步调查项目,从一开始几个人、几个样点发展至今数百人的调查团队和覆盖沿海所有省份的调查样点——时间,真的是个有魔力的东西。
(调查点资料来源:《中国鸟类观察》2013同步水鸟调查特刊)
前不久来自沿海各地的水鸟调查代表们刚刚在厦门开了个总结会,虽然我已经很久没有参与具体的水鸟调查(各种原因,这些年工作中心放在观鸟推广上),不过既然我的观鸟就是从让很多人觉得不好玩和很头疼的水鸟开始,我与这水鸟以及水鸟调查的缘分,恐怕是放不下的。十几年下来,大家都是老朋友了,见面寒暄几句,谈得多的,依旧是鸟事。
调查记录我年年看,里面一笔笔关于卷羽鹈鹕的记录,时间地点我也清楚,然而,相遇需要缘分,缘分,其实需要你主动去创造。这些年,每当卷羽鹈鹕的东亚种群从繁殖地蒙古国飞临东南沿海越冬之际,我要么在西部山区与各种美艳的林鸟另结新欢,要么在厦门市植物园里与观鸟初学者们反复分享着看到最最常见的鸟儿后的惊喜,独独少了去海边的际遇。
为什么不去海边看鸟了?
因为伤心。
我的沿海水鸟观鸟历史就是中国近年来不断填海的历史。多少次了,还没有来得及为眼前刚发现的一片芦苇丛生、野鸭群飞、沙鸥翔集充满生命之美的滨海湿地大声赞叹,两个月之后再去,面对的却只有轰隆的机器声,以及满天飞的漫漫黄尘。也许有人欢呼高楼起,我却是心痛,到最后真的怕了,不想再看。
新闻上看到,中央刚刚出台政策,宣布停止一切非关重大国计民生项目的填海行为。想到水鸟调查统计每年20%的数量递减,这也算是对那些消失的生命一份迟来的告慰吧。然而,无序的填海是否真的能够就此罢休,我已经不敢轻言乐观,能给我们答案的,唯有时间。
开水鸟调查会议的时候有鸟友提到卷羽鹈鹕又来福建了,就在厦门北面三百公里外的一个海湾,已经呆了有两周。我跟好友说,“想去看看,你去么”?他是知道我的心思的,说:“好,一起去”。
急忙忙赶去看卷羽鹈鹕还有一个原因,天气预报说一股超强冷空气的南下已是迫在眉睫,我担心那些鹈鹕会因此南飞避寒,虽然理论上它可能直接飞来厦门,然而厦门已没有它们的容身之所;如果只是路过厦门的天空,我怕自己情深缘浅,会错过那一霎那。
沿着高速公路北上,天空越来越阴暗,寒流似乎比预计来得更早,这让我们路上不免有些担心。无数拔地而起的楼房构成了沿途一个又一个城市的侧影,如果不是导航里的提示,我已经分不大清楚究竟是哪一座城——它们都大同小异,像厦门乌石浦油画工厂里出来的作品,乍一看都很漂亮,但也只能乍一看罢了。
(蒙古银鸥,左成鸟、右亚成鸟)
通往海湾的路面支离破碎,不用说,这是大货车和工程车的“功劳”。我们费尽周折抵达海湾,海水静如湖面,而周围,是推土机们挥之不去的轰鸣——又是一个四周堤岸会被水泥硬化的房地产项目。我已经无力吐槽了,所幸这里水域面积足够广阔,那些喜欢潜水的普通鸬鹚、以及依靠炫技一般灵活的动作捕鱼的红嘴鸥、时不时直接从其他鸟那里抢食的蒙古银鸥、还有一天到晚游来游去的赤颈鸭和骨顶鸡,都仿佛不受打搅,悠哉悠哉的。就连苍鹭、大白鹭、白鹭、池鹭之类不会游泳的鸟儿们也占据了海面上几乎所有浮标——既然只要看准时机,猛地往水里一扎就能饱餐一度,这守株待兔的生活足以让它们感到幸福。
可是我不觉得幸福,因为望穿秋水也没找到卷羽鹈鹕。我手里拿着视得乐最新款的望远镜,心却和它一样沉甸甸的——再怎么第一流的光学效果也架不住无物可睹啊。尽管理性告诉自己不可能会在这平静的水面遗漏那么大体型的鹈鹕,但还是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反复搜寻,甚至开车绕着半个湾区去寻找,然而,没有就是没有,收获的除了灌进脖子里寒意四起的海风,徒劳无获。布满阴云的天空很忧伤,我和好友话都懒得说。
(普通鸬鹚)
问问了常在此地观鸟的鸟友后才知道,这群卷羽鹈鹕白天大多时间在外海湾觅食,每天傍晚才会回到这里,而且通常都很晚,有可能天黑了还见不到,所以早晨才是最佳观赏时间。于是我们决定翌日再来,十几年追一鸟,我不信幸运女神不肯眷顾一下我。
我是夜猫子,平时一般一点半才睡觉,为了第二天能早起,十一点不到就入睡了。宾馆在县城的老街上,周围有很多小吃店,味美价廉人也热情,在这种地方,做一个安稳的美梦并不难。
车又一次来到海湾边,望远镜里,隔着跨海大桥的桥墩,那些硕大的白色身影让我喜笑颜开。阳光从云缝里渗透下来,世界有了一丝丝的暖意。我示意好友将车开到对岸,那里似乎鸟儿会更近一些——望远镜里有好几只正在新造的楼宇前缓缓飞过。
其实这只是我们的一厢情愿:鹈鹕,还有其他众多水鸟很聪明,它们精确地保持着与两岸几乎均等的距离。不过这里的视野开阔一些,没了桥墩的阻挡,我可以少些焦虑,让自己的心随着它们的节奏,慢悠悠地,一同放松下来。一共数了19只卷羽鹈鹕,可能在某些角落里还有未发现的。它们大多散开,也有三两只排成一排一起协作捕鱼——其实应该叫捞鱼——卷羽鹈鹕将大嘴斜插入水里,然后用力捞上一大口袋的水,再闭上嘴一挤,水便从喙边缘流出,鱼虾就进了它们那似乎永远都填不饱的肚皮里。
曾在动物园里见过很多次卷羽鹈鹕以及它们的近亲们比如斑嘴鹈鹕、白鹈鹕等等,而且还曾经有一次因为靠太近,还差点被一只白鹈鹕的大嘴给啄了手,鹈鹕给我的感觉始终是“大,而且蠢笨”。
然而眼前这些在水面上游弋的卷羽鹈鹕,却有着胜过大天鹅的优雅。这种优雅并不是像芭蕾舞天鹅湖中呈现出的那种年轻而美丽的——卷羽鹈鹕独有的大嘴呈现出老旧的木黄色,额头和颈部卷曲的羽毛像白发苍苍的老者,硕大的身躯和偶尔微耸的翅膀甚至会让人觉得它似乎有些驼背——它的优雅是秋风暮色中落叶缤纷的大树,是大雪笼罩下傲立的青松,是带有倔犟和自信的从容不迫。
你看它的起飞和降落,也远非印象中的笨拙滑稽——宽大的翅膀给与了卷羽鹈鹕足够的力量令其庞大的身躯腾空而起,只需要一开始用力扇动几下翅膀,便可以平稳地低空滑翔良久;降落则要麻烦一点,翅膀半收,身子一沉,脚掌向前,然后在水面推开一道涟漪,同时翅膀前后减速,等前胸着水,收好翅膀,一切便归复宁静。这“轰炸机”所需的降落跑道长度估计会令航母设计者们羡慕不已。
这些卷羽鹈鹕虽然彼此保持或近或远的距离,却几乎毫无例外地都在海湾里从东游到西,又仿佛听到谁的指令一般集体转身再从西游到东。我并不清楚鹈鹕是否和很多动物群落一样有一个会用它的智慧和勇气带领族群的“族长”(距离遥远,个体差异也不容易分辨出来,我也没有足够的时间观察分析),但是这个东亚的卷羽鹈鹕种群分支从蒙古国西部的繁殖地飞到东南沿海,是要跨越漫漫戈壁沙漠,飞过秦岭万丈高山的。沿途有多少风险,无需多言,去年在古城西安就曾发现一只掉队的卷羽鹈鹕不幸罹难。所以可以想象,一个睿智的、经验丰富的领头者恐怕不可或缺。当它们顺利抵达越冬地终于可以放松下来享受生活的时候,这份优雅和从容,不过是对艰辛的豁然释放,以及大自然给予顽强者们的奖赏。
我意识到当初对鹈鹕“大而蠢笨”的印象其实是源自于看到它们的环境,即便是开放式的动物园湖面,对它们来说也太过狭小,更别提有些被关在笼子里的。只有在这自然的海湾,你才能与它们远远地平视,才可以看得清它们漫不经心的神情,懂得欣赏和理解它们悠闲的节奏。而更重要的是,也唯有在这广袤的自然之中,作为一个观察者才能真正地做到忘记自我,将自身与大自然众多精灵们视为平等,如此才能够忘记先前的各种刻板印象,用最真实的感受去细细体会所面临的一切。
海湾里,卷羽鹈鹕众多的小伙伴们也都在晨光中开始了一天幸福的生活。一只罕见的绿眉鸭混迹在赤颈鸭群里,可是仔细去观察,你会惊讶地发现,它竟然只是与其中的一只赤颈鸭形影不离,这其中藏着多少故事?你想听,我却爱莫能助。靠近岸边残存的几小片湿地上,灰鹡鸰绕着几只大白鹭飞,像一只黄蝴蝶飞过雪地,其实它们本没有什么交集,只因湿地里不但有鱼,也有很多小虫子。水面上一大群黑压压的犹如黑帮聚会的是骨顶鸡们,同样身着玄色外衣的普通鸬鹚虽然体格比骨顶鸡大很多,却似乎不屑于拉帮结派,大多各占一个桩子,彼此冷冷相对。两只鹗出现在半空,这面相凶恶的猛禽却被一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蒙古银鸥驱赶得落荒而逃。家燕很多,一边在空中飞一边叽叽喳喳八卦着眼前的一切,说累了就飞下来喝一口湾里的水(海湾被堤坝拦住,所以湾内基本是淡水)。
该走了。收拾好望远镜我们驾车离去。身后的卷羽鹈鹕们还在继续游荡,对我们的出现和离去,卷羽鹈鹕并不会在意,然而它们已经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十几年一遇,高兴是自然的,然而我并没有太多的激动,唯愿来年冬季它们回来时,这里的海湾,依旧是海湾。
回到厦门后第二天,大雪让江南变成了北国,闽北的气温骤降,我看着院子里盛开的桃花,也不知道那群卷羽鹈鹕现在怎么样了?
注:由于在蒙古国的繁殖地一度遭到严重破坏、迁徙过程中提供补给的"驿站"不足,以及越冬地合适的滨海湿地因为大规模填海而迅速消失,卷羽鹈鹕的东亚种群在IUCN国际濒危物种红色名录上被标示为最高等级“极危”已经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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