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love小姐
我从没想到，五万分之一的概率，也会落到我头上。
我说的不是中彩票，而是我的脸。
与其说是一张脸，倒不如说是一坨模糊不清的肉。这坨肉脸上没有下巴和耳朵，眼睛还不在同一条水平线上，鼻头出奇的大，五官异于常人的模糊。
陪着我的，只有我妈。
小时候，我妈头发总是短短的，头发硬的扎手。她很瘦，经常弓着腰，穿着一件洗的褪色的白衬衫。
我很小的时候隐约有点记忆，她会每天四点把睡梦中的我叫醒，给我穿好衣服，用丝巾裹住脸，往我兜里塞一个鸡蛋和窝头。然后蹬着三轮车去工地。
她瘦归瘦，干起活来一点不比男的差。大夏天就在工地扛大包，男的一次扛三袋，她也一次扛三袋。结果一开始逞能，摔得膝盖和手掌都破了，惹得周围的男人笑起来。她愣是不吭一声。
后来我长大点了，我妈不再每天带着我去工地。
她总是天没亮就起来，乱糟糟的头发倔强地翘起一撮。佝偻的身影割开门外的夜色，一闪身就不见了。
我记忆中，妈妈每天就做三件事：问我饿不饿，做饭端饭，然后锁门。
我五岁的时候还不会说话，也发不出很大的声音。每天只有短短几个小时，可以见到我妈。我妈为了照顾我，在一家厂子打零工。每天不管有多忙，都会跑回来给我做饭，然后锁好门回去上班。
我在家无所事事，把玩着唯一一只包了浆的小木马。经常从窗口能看到一群小孩子聚在一起玩耍。有时是和泥人；有时是丢沙包；我最喜欢的，是那个带着漂亮眼睛金头发的洋娃娃。
那天，我妈像往常一样叮嘱我“好好在家”后。外面忽然下起了瓢泼大雨，忽然着急地接了个电话，然后门也没锁，就赶回了工厂收机器。
我推开门，顶着小雨，溜了出去。
“你干嘛抢我娃娃啊！”那个小女孩尖叫起来，“这是我妈妈给我买的！”
小姑娘惊天动地地咧嘴哭了起来，忽然有个胖胖的女人把伞斜在了她头顶。
“你这个小姑娘，怎么抢人东西啊，还给弄坏了！赶紧道歉，你妈妈呢？这娃娃挺贵的知道吗？”
我妈裹挟着一身雨水的咸腥味，忽然跑回来一把将我搂在了怀里。问清楚情况后，对着胖女人点头哈腰：“大妹子，这娃娃太贵了，我暂时没那么多钱。你等我借借钱再赔给你成吗？”
胖女人上下打量着她，“你跑了怎么办？你们家能拿出多少钱？你现在把你闺女放这，我等你去取钱。”
我妈忽然瞪大了眼睛：“不行，我不放心我囡儿留在这。”
胖女人冷哼一声：“你这丑八怪闺女，也就你当个宝。我一看她那像被捣碎的脸脸我都少吃一碗饭，连个家教也没有……”
胖女人喋喋不休的词语从她黄牙里滋出来，喷了我一脸。
我好不容易听清她说什么，愣愣地戳在原地，张了张嘴，发觉自己发不出声音。
我妈身子发抖，眼眶发红，忽然扑上去一把薅住那女人长头发：“你骂谁呢！给我囡儿道歉！”
雨伞掉到一旁水坑里，两个女人在雨中扭打在了一起，混杂着几个孩子的哭声。
我呆愣愣地戳在原地。后来还是胖女人的老公来了，把骂骂咧咧的胖女人拽走了。
02
love小姐
胖女人自然没给我道歉，临走前还惊魂未定地啐了一口，骂了句：“神经病！”
我妈赶紧回来给我换下湿衣服，她双眼通红，整个人看起来无比疲惫，却还是搂住了我，温声细语道：“别听他们瞎说，在妈心里，你最好看了。”
好不好看我不知道，毕竟家里从来没有镜子。
尽管我妈这么说，但我终于意识到，我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自从那天起，无论我妈锁不锁门，我都没有再出去过了。
后来我才知道，自己得的是一种脸部骨骼发育不完全的先天性疾病，俗称无脸症。
五万个人里，大概会有一个人得这种病。很不凑巧，我就是那五万分之一。我的颊骨和颚骨头发育不全，天生就没有下巴和耳朵，眼睛还不在同一条水平线上，鼻头出奇的大，五官异于常人的模糊。
我想起小时候，我妈总是带我去医院，先要从我胸前取出一块肉，然后医生会帮我捏出一个耳朵的形状。我妈总骗我说，这是医生阿姨给我专门做的小翅膀。
长大后我才知道，那是捏耳手术。因为我出生耳朵就没有洞，为了让我看起来不那么怪异，才做了这个手术。
有一段时间，我真的以为我能听到了，后来才发现耳朵只是个摆设，我依然听不清楚别人说话。我脖子上常年带着个骨传导助听器。
每次接电话的时候，都要把话筒举到胸前的助听器上，才能勉强听清。平时的时候，我会读一些唇语。
不仅如此，因为颚骨发育不全，我舌头也很不灵活，无法大声说话，而且口齿不清。
03
love小姐
7岁那年，我被我妈带去了学校。我家依然没有镜子，但我已经能从周围人异样的目光中，发现了异常。虽然我很抗拒上学这件事，但我妈还是硬把我带去了。
前一天晚上，她从自己的小破钱包里拿了一大把零钱出来，理得整整齐齐，然后跑到巷子口的小卖部，换了几张新的百元大钞回来。她还抓了几只家养的大公鸡装到了麻袋里。
从柜子里拿出了一套她平时不曾穿过的红裙子。第二天她穿得整整齐齐，还抓了抓毛喇喇的短发，这才拉着我，拎着几只大公鸡走了。
去往学校这一路上我垂着头，用头发遮住自己扭曲的脸。却依然能够感受到周围人异样的目光，有人指指点点，有人窃窃私语，还有人看见我就皱眉。
周围的一切，都在提醒我：我不正常。我和他们不一样。
我妈平时那么要强的一个人，为了让我上学，在校长面前卑躬屈膝：“我家囡儿很聪明的，她虽然听不到，但是会读唇语，非常乖巧从来不惹事，不会打扰别人的。”
她一边说，一边把手里的袋子往校长手里塞，赔着笑脸几乎就要给他们跪下了。
校长终于点头答应，后来我被塞进了一年级的班里。
我在班级里格格不入，不但因为外貌奇怪，甚至说话也总是含混不清。因此我几乎不主动和别的同学说话。
大部分学生看到我都满脸嫌弃，吃饭时哪怕周围没有座位，他们也不肯坐在我旁边的座位上，似乎我的脸带着某种病毒，怕传染给他们。
说来也巧，大概是那时候我只能学习，我的成绩慢慢赶了上来，变得名列前茅。她逢人便夸：“我家囡儿就是厉害，学习从来不用人督促，一直那么好。每次考试都能拿回一张奖状。”
大概是因为成绩好，也是老师关注的人。慢慢的有些同学也试着和我交朋友，问我问题。我渐渐忘记了自己的特别，甚至开始觉得，我和其他人没什么不一样。
但大家并不是这么认为。
04
love小姐
我的一篇作文夺得了市里第二名，老师忽然找到了我。他说因为我的容貌，他想让我把名额让出来，让另一个长得好看的女孩替我去参加朗诵。
我不知如何作答，只好和老师说自己考虑一下。
那一天我都心不在焉的，后来我回家把这件事告诉了我妈。她说：“去啊！当然得去。你争取来的机会凭什么让给其他人啊！”
第二天我拒绝了老师，决定亲自朗诵自己的作文。
朗诵训练并不顺利，我妈不识几个字。她特意跟老师借了一台录音机，让我每天跟着录音演讲。400字的作文，我在教室练了无数次。
那场市里的朗诵大赛并不顺利，我一上台，就引得台下的人倒吸了一口冷气。
我尽可能清晰地朗诵了自己的作文，却没迎来想象中的掌声。那次演讲，我最终拿回一个优秀奖。
回到学校后，我总能听到同学议论我不自量力，要是我当初没去，可能抱回的就是一等奖了。我妈倒是非常开心，用浆糊将奖状贴在了墙上。
05
love小姐
成绩好的我考入了重点高中。
我和所有情窦初开的女孩子一样，有了喜欢的人。
但我从不敢表白，也不敢说话，只敢远远看着。
因为我成绩好，有时候他也会找我来要笔记看一看，和我说说话。
周围人的恶意如苍蝇一般挥之不去，因为我丑，因为我成绩好，因为他经常和我说话。
那些议论，那些恶作剧，我都已经麻木了。
我喜欢的人曾经说，他印象中的女孩子，就应该是长发，香香软软的，戴着一串水晶般好看的手链。
我拿着我妈给我的生活费，偷偷给自己精挑细选了新衣服、首饰和香水。剩下的日子里，我就每餐吃馒头咸菜，实在没钱吃饭，就去献血，然后啃免费的压缩饼干，也乐在其中。
后来我买东西的事情让我妈知道了，她第一次打了我一耳光。
她的声音很沙哑，带着压抑地哭腔，指着我吼道：“你知道我赚点钱多不容易吗！”
我低着头一声不吭。
我妈气急，扑上来一把扯掉了我头上的发卡，还带下一缕头发：“我让你买！我让你戴！”
我生来发不出声音，说话总是含混不清，吐字最清晰的一次，却是伤害母亲的这一次。
“生了我后悔了是吧！我也觉得后悔，你为什么要把我生成这个样子，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从小到大我妈从没打过我，她忽然抬手，给了我一耳光，我脸当时就发烫了起来。
随即我妈眼眶红了，她赶忙抹了几把眼泪，背对着我快步走了出去。
第二天一早，她眼皮微肿站在我床头，打开她那个里三层外三层的小手帕，从里面拿出点钱塞到我手里，也不看我，只是说：“拿着吃饭吧。”
见我不收，她就塞到了我手里。我不懂事地继续赌气，冷着脸去了学校。
那阵子班里谣言不少，他再来借笔记时，不好意思地说：“你不要误会啊，我听他们说你喜欢我，肯定是开玩笑的。”
我心里的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了。
周围人的嘲笑声和恶作剧再次升级。有一天我中午吃完饭回来，忽然看到有个女生，轻手轻脚将半瓶水倒在了我辛辛苦苦写好的笔记上。那一刻我忍无可忍，冲过去狠狠推她一把：“你干什么！”
女生似乎吓呆了，很快反应过来：“谁让你长那么恶心！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当时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冲上去就打了她一耳光，当时右手火辣辣的疼了起来。我恶狠狠地瞪着她：“别以为我不搭理你是怕你！我的脸是丑，我无所畏惧，你也想毁容吗？这次是耳光，下次就不知道是什么了！有本事你试试！”
那女生吓得浑身哆嗦，脸色惨白地跑了。
我偷偷藏起自己不住发抖的手，心怦怦直跳，却忽然舒了口气。
原来我强硬一点，别人也就没办法伤害我了。
从那之后，很少再有人敢嘲讽我了。我的重心又回到了学习上，我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念书，终于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
这是我和妈妈梦寐以求的事，她捧着通知书高兴了好几天。
06
love小姐
我的优秀到了大学一下就被淹没了，周围都是非常优秀的同学。
哪怕我只要外出就戴上口罩，但我依然还是众人眼里的焦点。
刚开始融入大学生活时，舍友第一眼看到我，惊愕地后退了好几步，半天说不出话来。有人窃窃私语，有人满眼同情。我那时听力已经好了很多，能听到她们的嘲笑和议论。
我自知很少有人能接纳我，并且早已习惯了自己独来独往。开始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尽量无视他人的目光，专心的经营好自己的圈子。
后来某天，其他人都出去了。舍友小丽痛经在床上躺了一上午，我惦记着她还没吃饭。给她带了红糖水和饭回来。
小丽当时很感激，后来开始对我改观，和我成了好朋友。她说：“最开始见你的确被吓到了，说实话，当时以为你可能脑子有点问题。但是后来发现你很温柔，非常会为别人着想。想来是我小心眼了。”
小丽一直守护着我的自尊，在路上遇到对着我指指点点的人.都会毫不客气地怼回去：“她只是生病了，除此之外和我们没什么不同！”
自从小丽开始为我引路，我才发现原来真正包容我的人很多。后来我在大家的鼓励下，录下了视频，讲述了自己的故事。
那次视频一出，虽然也有恶语，但更多的是来自陌生人的鼓励，不少人给我留言，鼓励我好好生活，还有人主动给我介绍靠谱的医生，问我需不需要帮助。
生平第一次被这么多人温柔对待，我几乎留下泪来。
原来，我不是孤零零一个人，我不必活成一座孤岛。
07
love小姐
我忙着上课，参加社团，生活充实丰富。经常想不起来打电话给我妈。
我还是顶着一张扭曲的脸，但已经自信了不少。平时没课会打工攒钱，想攒够钱，再去整容，让自己有一张健康的脸。
我一年回一次家，大二那年我回老家看她，她也不过40多岁的年纪，似乎一下子就老了，头发白了好多。给我开门的时候，还穿着多年前那件朴素洗得发白的圆领衬衫，领子已经宽松的大了一圈。
我从箱子中拿出给她买的红裙子，她倒是挺开心，左摸右摸，然后小心地叠好，塞到衣柜里了。我让她穿着，她只是眯眼笑：“哎呀，我现在不出门，家里穿这个足够，舒服还宽松。”
我还想说点啥，她已经围着围裙进了厨房：“囡儿想吃啥，我买了你爱吃的大虾和排骨，今天给你做这个。”
我满心欢喜地等着我妈做好饭，忽然听到厨房一声重物倒地的声响。吓得我赶紧冲进了厨房。
她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我把她送到医院，这才知道，她有心脏病和脑梗。
我跑前跑后，守在她的病床边，从来没有那么无助。
在医院守了几天，我回家给她拿换洗衣服，打开她的衣柜，一时间愣住了。
衣柜里衣服还是多年前的老款式，如今已经过时，我给她买的新衣服，被她包在塑料袋里，码得整整齐齐。
衣柜小抽屉里放着两张存折。一个写着“给小美的大学学费”，另一个写着“给小美的手术费”，加起来大概有20多万。
我捧着那两张存折，忽然泣不成声。
忽然有人敲门，我打开门一看，是个陌生的中年男人，发际线已经后移。
他一见我眼眶就红了，露出一副愧疚的表情，笨重地戳在门口。
“你当年为什么抛弃我和我妈？！”我冷冷地瞪着他。
他面对我有些无所适从，还有些忐忑，手掌似乎总是出汗，不断在裤子上摩挲着。半天也没吭声。
我从他的话才了解到，因为我的这张脸，不仅掏空了家底，还引得父母争吵，最终亲手毁掉了一段非常好的婚姻。
我不知道我妈这么多年怎么扛过来的，怎么想尽办法一块钱掰成好几瓣花。才把我抚养长大。
我和我爸赶回了医院，推开病房门，我妈已经醒了，护士刚给她换完药。
她靠在床头，有点诧异地看着我爸，话却是对着我说的：“本来想给囡儿做点好吃的，人老了，不中用了。”
我拎着换洗衣服，有点手足无措地坐在她床边，千言万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枯瘦的手把我搂进怀里，轻轻摸着我的头：“我给你攒了钱，到时候就可以做手术，把整张脸一点点矫正过来了。”
她笑了，但我却哭了。
也是从那一刻开始，我忽然不那么在乎我的脸了。
母亲比我有勇气的多，只要她在，我就永远都有最温暖坚实的后盾。
我愿意怀着这点勇气，勇敢地往前走。
因为我知道，妈妈在身后看着我呢。
文：腐草为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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