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晓音刚转学那段时间,谢迅想起她来还挺爱恨交织的。假使顾晓音留在新鲜胡同小学,这也许是个欢喜冤家故事的开头。然而生活的行进路线不像小说那样奇峰突起又峰回路转,谢迅回头便把顾晓音忘了,只有这个名字和女生额头上那个疤痕,出乎意料地铭记在心。
因此他第二天跟沙姜鸡说起这事儿的时候,就跟说起前夜那盘游戏一样一样,只为奇谭,无关风月。
沙姜鸡倒是接过话头去:“顾晓音?前儿人家给我介绍的那个律师也叫顾晓音,不会是同一个人吧?”
谢迅想到昨晚顾晓音确实提到过自己是律师,看来还真是同一个人。不由得打趣道:“看来还真是。你现在后悔了还来得及去把人家追回来,回头我就把地址写给你。”
“别,千万别。”沙姜鸡连连摆手,“有钱的律师我还得思量思量,都沦落到跟你当邻居了,肯定也没挣着钱,这性价比比小护士可差远了。”说完他又惯性使然地促狭一句:“你一向喜欢劲儿劲儿的女的,干脆你自己近水楼台吧?”
“劲儿劲儿的”这个词,倒确实可以用来形容小学时候的顾晓音,谢迅想。只是最近这两回不期而遇,顾晓音显得比当年拘谨许多,从前往自己头上倒胶水那个劲头不知道哪里去了。然而谁又能一成不变呢?谢迅想到自己这些年经的事,只能感慨操蛋的生活没有放过任何一个无辜的人。
“像我这样在感情问题上屡战屡败的,还是不要去祸害人家姑娘了。”
想到这位的感情史,沙姜鸡觉得自己确实也有点操之过急,跟护士长似的——眼里容不得一个单身汉。
“话说,”沙姜鸡想想又凑到谢迅身边,“下周一老金有个心脏搭桥手术,你帮我顶一下?我周末准备去趟外地,想请一天假。”
“又要去南京?”谢迅问。
这一下子被揭了底,沙姜鸡有点不好意思,还没等他想出怎么回答,谢迅接着说:“我帮你顶是没问题,可老金是为了栽培你才让你上,你看我们平时哪有上搭桥手术的荣幸,每次都是留给你的。你确定要这么不解风情地推掉?”
沙姜鸡明白老金确实是在给自己开小灶。他爹跟张主任是同学兼多年好友,沙姜鸡分来中心医院之前他爹是专门把他托付给张主任的。张主任作为心脏科主任,却不好太直接照顾老朋友的儿子,于是把他放在金副主任的组里。这老金水平相当过硬,为人上却有些善于钻营,因此在群众当中威信不是那么高——连护士们有时都能背地里嘀咕两句金主任对那些“红本”患者也未免太前倨后恭了些。但张主任本来目的便是要偏袒沙姜鸡,若是放到不知变通的老史组里,便失却了照顾的目的。
沙姜鸡渐渐也想明白了这当中的玄机。这心脏外科除了张主任这位老大外,尚有三个副主任,每人带一个组。陈主任水平一般,但待人接物情商极高,若是张主任不得不接下某个可能会闹到医务处去的癞痢头病人,一般都塞到陈主任那里去。史主任和金主任手术水平上都是一把好手,做人却是泾渭分明的两种风格:史主任刚直,有时甚至有些迂腐,自个儿还是个工作狂,他组里的小医生,非白事不能随便请假;老金却是把自己的手下人像那病人一样,自个儿先分门别类归置好,区别以待之——沙姜鸡是得好好培养的,平日里他要请个假老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谢迅这小子好用,只要不把他压榨狠了,且能给自己打上十年二十年的下手,还有那谁谁谁——老金在这中心医院干了二十多年,自觉一切尽在掌握,病人付不付的出钱,新来的小子得不得用,他只消掌一眼,心里便明镜着呢。
沙姜鸡虽能理解张主任的苦心,却实在不大看得上金主任为人处事的风格——这阵子金主任觉得组里收入不够,昨儿来了个全自费的夹层病人,还威逼利诱人家手术用进口耗材!然而金主任从来摆明着偏袒他,他却也没法端起碗吃饭,放下筷子骂娘,这其中的憋屈,难以为外人道也!
因此他听出了谢迅那话里揶揄的意思,也只得顾左右而言他:“南墙没撞够,总还想试试呗。”
沙姜鸡的南墙是个同样当医生的高中师妹。两人的故事就跟西游记一样劫难没完没了。沙姜鸡医学院毕业时动过去南京的念头,也动过把师妹哄来北京的念头,还动过两人一起回广州的念头。但这些终于一个也没实现,他还是那个平日调戏小护士,隔段时间便找借口去趟南京的风流医生。
谢迅便了然,并且坦然接受了沙姜鸡的安排,顺便敲了他两包烟——在他眼里这两人最多也就到了三打白骨精那一段,大雷音寺还遥不可及着呢,有的是需要他帮衬顶上的时候。
周一手术的患者是个退休大学教授,六十多了,前段时间出现明显的冠心病症状,来医院检查,发现三支冠脉都有病变,只能考虑搭桥。这教授一家看上去都是文质彬彬的读书人,按老金的话说,可能最省事,也可能最麻烦。果然住院手续办好,当日查房的时候教授的儿子就企图跟老金讨论自己父亲的病情。这位是真读过书,也是真为自己父亲下过苦功,上来便向老金讨教各种指标的意义,预备手术期用的每个药的原因和剂量,说话间时不时还提到“我看梅奥诊所的某论文上说如何如何......”
谢迅和沙姜鸡跟在老金身后,看不到他此刻表情,两人相视一眼,都觉得老金这回碰上个难啃的骨头。谁知老金一言不发任由这位说完,接着笑眯眯地对教授本人说:“你这个儿子很关心你啊,我看他已经自学成半个心脏科医生,再努力一把周一我就可以把他带上手术台了。”
老教授忙说自己儿子这是瞎研究,一切还得听医生的。老金又谦虚两句,话锋一转对老教授说了一番最好的术前准备是良好的心态之类形而上的话,说完,他指着老教授床头柜上的烟盒说:“就好像我们作为医生,肯定是要跟你讲你这冠心病十有八九跟抽烟有关,等做完手术,别的不说烟必须戒了,这是书本上的知识,梅奥诊所肯定也是这么讲的。但有的人一辈子烟抽下来了,今天让他说戒就戒,搞不好比心脏病死得更快。”
这话说完,看老教授一家的表情,老金已经大获全胜,因此他也穷寇莫追,只让老教授安心休息等待手术,便结束查房。
病房外走出两步,老金脸色一沉,便开始敲打后面跟着的几个年轻人:“这个病人的病历须得小心着写,尽量保守简要,别留任何把柄。老头子十有八九术后也戒不了烟,回头要是预后不好,他那个儿子要较起真来,够咱们吃一壶的。别给我惹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