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宋寡妇名唤宋心,人若其名,她想把自己的心送出去。奈何没男人敢来接。
论相貌,她是淮柳小镇十八里地一支花,虽有些见不得光的糊涂过往,可年轻貌美的程度,在寡妇堆里照样是拔尖的。论家世, 她夫家是镇上数一数二的大富。只可惜丈夫没福气,刚把美娇娘娶进门,没几天就死了。宋心十八岁,便守了活寡。
镇上有一户修婆子,以替人算命看相求风水为生。替夫家下葬那天,修婆子正好路过,看了宋心一眼,出口便是一句:此女煞夫,不可得求。
修婆子看相一向很准,有她那话摆着,两年来,镇上没一个男人敢登门提亲,即便有那觊觎的心思,也没承接万钱和美人的胆量。
他们怕被宋心煞死。
宋心曾找到修婆子,想让她把那话收回去。
你夫家娶你,本是为冲喜,结果你前脚进门,他后脚就死,修婆子说。
还不许天灾地祸么,上天要他三更死,我能留他到五更吗,你可不能把这赖我身上。你不是号称修行人么,怎能这样污蔑人?宋心打断修婆子的话。
宋心不再与修婆子争论,转身走了。她发誓一定要嫁个好男人,把日子过得红火,到那时候再来砸你这害人的招牌。
2,
后来宋心家新来了个车夫,名叫石心。小伙子个高,壮实,长了个屠夫的身板,却顶了一张文人书生的脸,看着怪别扭的,不过人着实老实勤恳。
一天,宋心看戏回来。石心套好马车后便去磨豆子了。宋心跟着在他旁边坐下,跟他说起话来,“石心,石心,你这名字是说你的心和石头一样冷硬啊,还是说你拾了别人的心呢?”
可能是我天生冷硬心吧。石心说,我爹娘死的时候,我一滴泪也没流,街坊四邻都说我虽是个孝顺的,但却是个铁石心肠。
为什么没流泪。宋心问。
心里特别疼,但就是没泪。石心说话的时候很平静,仿佛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宋心知道,这不过是一个月前镇上发生的事。
我把心送给你好不好?宋心说,我的心太热了,都快把我烧着了。烧一烧你的,你就能流泪了。
石心瞪大了眼看着宋心,也不推墨盘了,就呆在了那儿,夫,夫人,您说什么?
没什么,宋心说,我听人说你厨艺挺好的,这天儿也快黑了,你去做两个菜吧,送到我房里来,顺便告诉其他人,今天不做活了,都去休息。说罢,宋心便走了。
石心端着菜进来的时候,宋心就在桌边坐着,石心将菜盘放到了桌子上,“夫人慢用”说罢转身欲走。
等等。宋心叫住了他,酒呢,怎么不上酒?
我去拿。石心又跑了出去。
宋心被他逗笑了。
不一会儿,石心端着酒又进来了,“夫人注意身体,少饮些酒”说着放下酒便走。
等等。宋心说,坐下,陪我喝两盅。
我,我不会喝酒。石心支支吾吾。
宋心自己倒了一盅,一口饮尽。随后把空酒盅举到石心面前,那意思,摆明了是:我一个女子都干了,你个男子好意思不喝?
男子喝酒不能激,不能劝。一激一劝,那就把持不住了。
宋心抱住石心的时候,她感觉他从来冰冷的身体也着火了。
3,
七日后,宋心和石心举行成亲仪式,轰动全镇。人们都说,这石心怕不是个傻子,宋心煞夫谁不知道,有命娶也没命享,还是保住自己小命要紧啊。
宋心也一直在担心,不是担心石心被她煞死,她不相信那些无稽之谈。她怕的是自己好不容易才找到寄心人,被这么多人嚼舌根子,会不会被那谣言吓跑。
但她又堵不住众人的嘴。
许多人也只作是场热闹看,无关己事,稍稍议论便可,不需多管闲事。
事实证明宋心没找错人,至少当下是幸福的。她和石心成亲后一直相安无事,一年后,宋心生了个男娃。
宋心觉得女人这朵花,是需要男人滋润的,否则就会慢慢的干枯萎缩。有了石心,她觉得自己越活越年轻了,摸鱼儿看戏,更是不间断了。
她和石心的日子过好了,修婆子的招牌自然被毁了,再没人找她去算命看相。她没了生计,便草草收拾东西,离开了淮柳镇。
宋心原以为自己从此以后就只剩下好日子了,却不料天算不如人算,变故终于还是找上了门来。
4,
一日看戏回来的路上,在距离家门还有两里地的闹市中央,她的马车突然被掀翻了。
也不知是头撞到了哪儿,宋心昏了过去。等她再睁眼的时候,已经被五花大绑在一个房内。奇怪的是,那房间布置的像是新房。
她正观察四周,门被打开了,进来一个陌生女人。
你觉得你石心是真的爱你吗?女人张口就问。
宋心皱了眉头,那是自然,你什么意思?
那就来下个赌注吧。女人说。
什么赌注?宋心问。
石头的心。女人缓缓吐出几个字,她是笑着的。那笑容,令宋心感到不适。
女人给石心送了一张绑信,信上说,若想救宋心的命,就拿一千两银子来赎,否则就撕票。期限为三天。
女人说,她绑宋心之前就打听过了,成亲之后,宋心就把全部的生意都交给了石心,石心没大才,却也没怎么赔。这两年前前后后,东拼西凑总和起来,他们的家产,刚好有一千两。
女人赌石心不会拿他全部的家当来赎人。
女人说,若我赢了,我只拿你二百两,并给你打个欠条。等我手里周转开了,我会还的。
那若是我赢了呢?宋心问。
那我拿你一百两,依旧打借条。女人说。
你这算盘打的真好。宋心说。
三天过去了,石心没有来。
宋心说,再等两天,他有事耽搁了。
五天过去了,石心还没有来。
女人说,看来我赢了。
她干脆不再绑宋心了,任她自由活动。
宋心打算偷偷跑回去。可就在她准备出门的那一刻,她听见了石心的声音。
用手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向外看去。竟看到石心的背影。
宋心一喜:他可是来赎我了?
然而,正要张口呼喊,只见他已一手抱着那女人,另一手的刀,毫不留情的刺入了女人身体。
石心是背对着宋心的,宋心看不到他的表情。
人呢?石心问。
女人气息微弱:跑了,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她真相,她就跑了……
宋心两只手拼命捂住自己的嘴,才没让自己叫出声来。接着,女人的话,更让她如遭雷击。
看来是我输了,小石头。女人嘴角溢出血丝,她竟笑着说。
输了什么?石心冷着声音问。
我和自己打赌。你若用钱赎了宋心,我便放你们离去,再不去打扰你们;若你不来,我便告诉宋心所有的真相。我给了你三天时间,你没想好,所以,我守着你的秘密又等了两天,我其实也赌你会来赎她,你赎了她,我就拿你们二百两以救我石家的气数。可我输了,陶心,对,你叫掏心,我娘说的没错,你果真是个掏人心的妖怪,我怎么会把赌注押在你的良心上呢!女人说着,落下泪来。
听到这名字的一瞬间,宋心吓得手一抖,顺着窗框子跌落在地。
陶心,这个名字对宋心来说,是最痛最痛的。陶心是她的初恋,他要了她的身子,却不愿意跟她成亲。丢了清白的她被父母嫌弃,被街邻议骂,无颜于世,生出寻死念头。最后是她的第一个夫家为了冲喜愿意将她娶进门。
石心离开女人的怀抱,左手扶着她,不让她倒下,右手握着刀柄,女人的两只手覆在他的右手上。
你哭了?小石头,你为我流泪了?我就说嘛,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们三年夫妻,你怎么可能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呢?女人笑着说,又猛地伸手推开了他,女人向后踉跄,他也向后踉跄,两人站定后,隔了两米远。
女人的表情疯狂起来,像是哭,又像是笑,她说,我真傻,我真傻,石头怎么会有心呢?石头怎么会流泪呢?你现在这张脸,是鬼手老张给你换的皮吧,不一样,果真不一样,跟你一点也不相衬。你原来的脸多好,本就是个五大三粗的轿夫,偏要顶一张书生脸,多可笑。你偷走我五十两银子,就为这样一张皮,不值得啊!
你别说了。石心转过身。
不,我要说,你不要以为我也被蒙在鼓里。你多高明啊,你给了修婆子一笔钱,让修婆子编瞎话说宋心煞夫,这样就没人敢要宋心了。你真没良心,你是不是忘了谁救了你,谁让你丰衣足食,谁给了你石姓!咳咳咳,女人说的激动了,又喷出一口血,咳嗽起来。
你以为我愿意入赘石家?你看不起我,你爹娘看不起我,就连下人奴婢都看不起我,说我是吃女人饭的懦夫。石心也大吼起来。
接下去的话,宋心没听。她找到另一扇门,一路快跑回了家。所有的事她都明白了。
5,
回家之后,她呆坐了许久,看着儿子一个劲的掉泪。两岁的儿子爬起来,胖乎乎的小手在她脸上来回动,边动边说,娘,不哭。
宋心果真不哭了。
她把家里的账重新计算核对整理了一遍,把下人们全都叫到身边来重新问了遍话。好在这几年来她在家中威望未失,规整内务起来倒也利落。
隔日,消息传来石心因为杀人被抓,判了死刑。
执死刑的前一天,宋心自个儿去了牢里给石心送断头菜。
石心不看她,不说话也不动。他曾多次让人传话,让她救他,她说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这是天经地义,她救不了。
他以为她不知道那些事情。
宋心把菜放下,叹了口气,说,其实她只说对了一半。
石心抬头看她,谁?
你杀的那个人。她说石头怎么会有心呢?其实不然,石头也有心,石头心也是心,虽然冷硬,但也是会流泪的。你不一样,陶心,你不会流泪。我不知道自己和你究竟有何仇怨,你害我一次不够,还害我两次,三次。我一次又一次心甘情愿的把我身子和心送给你,是你不珍惜,所以造成今天的结果就怨不得别人。宋心说着,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
我原先是恨你的,现在不了,因为你要死了。师傅说,任何人痛苦的时候,都是一种修行。所以你带给我的痛苦,永不会消散,但我会把它当作修行和磨炼,我会活的越来越好。而你,只配下地狱。说罢,宋心转身走了,不再听他的任何言语。
6,
于此世间,有人丢了心,恰巧碰上良人拾了心,他们一相遇,便是爱的重生,幸和性的交锋。
可也有人丢了心,却碰上假的拾心,骗子戴了面具骗心骗身,若痴情人没能参破,而等骗子露出真面目来,那便是一场人间悲剧;若是得人指点悟得开了,那便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创伤与精神修行。
茶余饭后,宋心常听到有人议论:那石心不是去送银两救宋心了吗,怎会成了杀人犯?
听说宋心被绑的地方,布置的跟新房似的,真不知宋心是如何逃出来的,该不会是……
宋心又变成小寡妇了,不对,她都三十一了,可不小了。不管咋样,看来修婆子的话还是灵验的,宋心煞夫,不可得求。
这些话时常传入她耳朵,她从不解释,这些日子以来,她跟着师傅念心经,空心清灵。清者自清,她不怕谣言和诋毁。
更何况,可怕的从来不是谣言和诋毁,而是被邪念和盲从跟风控制的人心。
她想送出的真心,没人接,她就自己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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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作者投稿。
版权归原作者所有,文责自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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