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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深度》读后感精选10篇
日期:2019-11-14 23:24:03 来源:文章吧 阅读:

《生命的深度》读后感精选10篇

  《生命深度》是一本由吴飞著作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的170图书,本书定价:40.00元,页数:2019-8,特精心网络整理的一些读者读后感希望大家能有帮助

  《生命的深度》读后感(一):碎碎念

  这本书适合两类人,哲学初入门,有了一定的理论知识,但对于政治哲学还没有什么生命体验的人;已经有一定阅历,但还无法将哲学的思考融汇在对人间世的体察中的人。

  读到这本书时间很巧,可以说呼应了这段时间对莎翁历史剧兴趣,只不过在《三体》里,小说的叙事服务的是对宇宙社会学、生命哲学的宏大思考。本书虽然是小说解读,但写得很深,很多地方是挖到原作者都没有深刻自觉的地方的。

  特别出彩的是对叶文洁、罗辑、三位面壁人和章北海的分析。对基督教性恶论的反思,对理想主义讨论,对自由民主社会的分析,对现代人生活的困境的描摹,都非常切中肯要。在宇宙社会学中采用了霍布斯图景的大刘,在政治哲学上主要处理的是现代的问题,也许是出于这个原因,虽然三部曲的三位主人公都是中国人,但着力点都在刻画普遍人性可能,《三体》中其实并没有几个典型的中国式角色。大史算一个,抱有中国人所最看重的,对生活的常识感。常识之于生活,就如同真理之于宇宙,享有一种“变幻”的永恒道德风俗可以变化,就像人类认识物理学法则一样,然而宇宙的规律同生命的价值一样不朽。对章北海及其父亲的称颂,也是因为他们能凭借自己坚定意志和莫测的权谋为人类的生存指出一条道路,也许“匹夫不可夺志”,比起“我是我信念主人”是更好的注脚

  程心和维德这组对比大刘写得非常用力,简直就是在替读者嚼碎了再吐出来,没有太多可以分析的空间,但作者还是加入了自己的思考。维德和程心分别代表阳刚阴柔父权母爱战争和平暴力秩序专制与民主,兽性和人性,前者代表了生命的力量尊严,后者代表了生活的秩序与爱。而对一切生命纯粹的爱,就像善与恶一样,是应该让位于生命本身的,否则,它就会反过来扼杀生命。在这个表述中,生命和生活相互依偎,生存是生命的底色,而生活是生命的表征。生生之力代表的是使生命顽强活下去的,未经反思的尼采式高贵,而阴柔之力代表了生命之间牵绊的种种可能。

  略微薄弱的可能是对庄颜的分析,这当然也是原著薄弱的地方,说成是留白也好,没想圆也罢,在我看来,庄颜构成对苏菲的复制——一个想象中的完美女性,一个自由的人类对社会产生责任和爱的纽带。一个引子,一剂猛药,一个守墓人之所以为人内心的一片柔软功能性有点太强了,实在难以比类成唯美爱情童话……

  总之,这本书适合配一套宏大的交响曲,找个靠窗的高层读。看完了长吐一口气,默默地看着川流的城市,想象在最后的时刻,天火降落世界燃烧渺小卑微如虫豸的人们或哀嚎咒骂,或无声相拥,在黎明前的星空下彼此对视,下一瞬,便一同成为宇宙长卷上的一笔,而死神不死,生命永生。

  三体描绘的是人类的史诗英雄会死,上帝会死,人类也会死,但生命之光会永远闪耀在生存深处。

  吴老师的书读起来总是这么顺……跟书的体裁都没啥关系,看了“性命学导引”……更加期待……

  《生命的深度》读后感(二):在宇宙的视野理解“生生”

  从对生命的思考出发,审视《三体》这部规模宏大的作品,是这本书最重要的着眼点。作为标题的“哲学解读”在某种程度上并没有达到“精深”的程度,但正如本书所叙“生命的深度”的多个层次,只有在理解了生命最浅显的层次之后,生命的深度才能展开,那么,本书花了大部分篇幅细致梳理三体的情节,紧扣故事内容而展开“平易近人”的哲学阐释实则是进入“性命学”的关键。只有从生活的浅显表层开始的思考,才能深入性命生生的哲理之中。

  整本书的结构分为了几个主题不同但也相互补充部分。首章即吴飞老师的论文黑暗森林中的哲学》,将《三体》的黑暗森林与霍布斯的自然状态进行比较。可以看到,黑暗森林的三个层次,第一层人与人的关系与自然状态基本相似,第二层国家与国家的有些超出自然状态的设计,而第三个层次宇宙中的文明之间的关系,则完全超越了自然状态能处理的范围,而这个层次也就是《三体》最核心的宇宙社会学,掌握着每一文明的根本命脉。因为猜疑链的巨大存在,文明与文明之间在“对话”之前就已经发动了对一方的攻击,这一残酷真相让自然社会中的“黑暗”也“黯然失色”。文明与文明之间构成的关系网络就是星图间点与点的关联,所有文明只是单个的点,其内在的所有文明只能被忽略,唯一的留存只能是生存,最粗糙的“活着”。但是,只有在这一简单的网格中存在,生命才能在生存中产生价值。于是,从宇宙的视角下俯视文明,文明只有一个“生存”(生命),只有在生命的基底上,生命的深度(生活)才能发生。要“生命”还是要“生活”,整部小说都在这个两难下前进,即使它们的确是一体的,“生活”卷曲在“生命”中。

  第二章从叶文洁的视角寻找人性中的善恶,此章发出的疑问是,如何理解切实的人性。无论是叶文洁还是作为她的对照的伊文斯,他们对人性的体验与思考更多停留在哲学层面上,他们也就不像是生活着的人,那么,被抽象的善与恶的概念,就只能处于紧张的对立状态,于是,无法进入生活层面去体验善与恶,造成的结果便是对自身行动的不清醒的认识,因为恶行而消灭生命,本身就是最大的恶。对善恶的理解,更需要从这种抽象的概念中脱身,真实地进入生活最浅的表层去体验,这种“生命的常识感”是让生命自身产生价值的必要前提。在这里,矛盾焦点仍是生命自身的价值和生活(文明)的价值,从叶文洁的视角看,她忽略了生命的价值,实际上就否定了文明的基底。

  第三章书写的面壁者,呈现出了现代社会里孤独个体绝对君王人民的自由意志、社会的信仰等矛盾交织的生存状态,但这里更多地突出了人类心灵隐蔽性为生命造就的巨大能量。这种未知能对三体人造成一种威慑,以留存人类自身的文明之光。罗辑作为一个相当生活化的个体去承担保卫人类的职责,而他能够接受肩上的重任也是出于生活带给他的爱与责任。对庄颜的爱让他要为生活负责,生命带来的人与人之间的联系随之而来的也是对彼此的责任,爱与责任内在于生命之中,并作为生活的展开而赋予生命深度。在对生活有足够的体验、了解后,对生命作为基点的思考才得以可能,这也让罗辑窥探到宇宙的真相只是一个作为生命的点的集合

  最后一章补充进了“爱”的角色,程心所代表的母性光辉成为地球文明的象征。对母性、爱的强调,对文明的强调,便忽略了力的一面,而这是生命的基础,是生命力的发端。程心的单一形象让她很容易被三体人预测:她必然选择文明,不愿暴露地球的位置。于是,她所代表的母性光辉实则葬送了地球人的生命,在这里,对文明的强调即是对生命的忽视。程心的问题是,她看不到没有生命的文明绝不可能存在。文明(生活)与生命在这里呈现出了最大的张力,程心时代的母性文明反而忽视了生命的价值,最后让文明也覆灭。程心最后作为地球人的“遗存”开始宇宙中的生活,她表征的爱,与关一帆一道成为新世界的生命力。爱作为地球人的选择,也是生命最后的依赖

  宇宙视角下的“生生”,就包容着生命的各种存在方式,从小宇宙回归大宇宙,也开启了“生生”新一轮的巡回。而“宇宙很大,生活更大”的意思便可能是,宇宙视角下并没有文明的状态,更多是生命力的闪烁,但正是生命的存在,爱作为生命的依赖、生活的展开,让生活有了比宇宙更大的意义空间。生命仍在在宇宙中不息。

  文后:很多短评批评此书“不够深入”“内容不足”是可以理解的,文本紧扣小说内容而没有断章取义式的伸展,就让分析留在故事的“表层”。包括《浮生取义》也会产生这样的感觉。所以,如果“期待作者能在哲学史旁征博引左右逢源”,自然会有落空。简而言之,问题就是这本书还不够“哲学”。但从读者的立场看,本书作为《三体》的文本梳理以及从“生命”角度出发的哲学阐释,让人的生命价值与生活价值在小说中都得到了比较清楚澄明,那么本书确实是不错的解读作品。

  《生命的深度》读后感(三):【转】吴飞:宇宙很大,生命更大——《生命的深度》自序

  对科幻小说,我本来没有特别的兴趣。刘慈欣和《三体》的名字在我耳边响过很多年,我既提不起兴趣,更找不到时间来读。直到2017年秋季,我写完了与丁耘兄讨论“生生”的文章,稍微轻松一点,才第一次翻开了《三体》的电子版,出乎意外地被它征服了。小说的文字虽然不算很精致人物塑造也并非完美,情节设计也不无瑕疵,但史诗般的故事和深刻宏大的思考,却远非我听到的各种评价所能穷尽。读完《三体》之后,我也读了刘慈欣的几本小说集,其宏大虽未必比得上《三体》,但对许多根本问题的思考也相当惊人。《乡村教师》中的乡村师生、《中国太阳》中的打工生活、《地火》中的山西煤矿、《镜子》中的官场百态、《全频干扰》中的战争场面,好像不是出现在科幻小说中的人物与场景,甚至比起许多现实主义作品都更加真实,散发出浓重泥土气息。然而,这些活生生的中国人,却呈现在对茫茫太空的想象之中,与整个宇宙的命运息息相关,从各个角度追问着人类的未来、地球的毁灭时空本质、宇宙的意义和目的终极问题。他的宇宙想象,又被称为“硬科幻”,即不是凭空想象的未来世界,而是建立在扎扎实实的物理学理论之上,这就更加难能可贵。以真正的生活经验面对真实的人类问题,这便是刘慈欣最吸引我的地方。

刘慈欣

  但在读了这些小说之后,我也还没有想到《三体》与“生生”有什么关系,更没有定意为它写一本书。一年之后,我又被一大堆文债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赵汀阳老师约我和立华兄写文章讨论《三体》中的哲学问题,在《哲学动态》上组一个专题。这时距离我被刘慈欣的小说感动已经很久了,兴趣早就慢慢淡了下去。直到寒假,我到香港道风山基督教丛林访问,山上静悄悄的,几乎没有什么人,十字架前空空荡荡,只有一群猴子跑来跑去,羞涩野猪偶尔出来觅食。天气虽然不怎么晴朗,却也让我得到了近年来难得的一小段悠闲,就又把《三体》重读了一遍,这一遍比第一遍感触多了很多,于是开始动笔写《哲学动态》约稿的文章,就是本书第一部分。当时的想法很简单:人们都说《三体》中的黑暗森林是对霍布斯自然状态的重写,但其中也有和霍布斯不一样的地方,这些差别到底意味着什么?反复参详,我越来越觉得,刘慈欣和霍布斯之间的差别很可能意味着相当重大的不同,指向的是完全不同的思考方向。我很怀疑刘慈欣在写小说的时候,真的想到了霍布斯。书中不断提到的是达尔文,也谈到了不少其他的启蒙思想家,却唯独没有谈霍布斯。与霍布斯的这种异同,很可能都不是自觉的,而是沿着故事的脉络自然发展出来的。真实的生活经验面对真实的问题,就会产生真实的哲学思考。《黑暗森林》中白蓉讲的小说理论,应该是每个有过写作经验的人都心有戚戚的,更应该是刘慈欣的真实经验。一部伟大的小说,其中的问题当然是有哲学深度的问题,更何况,刘慈欣自己也多次有意识地提到终极问题。

霍布斯

  在道风山的那几天,我自己似乎也进入了这种写作状态。每天早晨锻炼两个小时之后就开始写作,写到下午三四点钟,然后下山上山走一趟,回来再写,有几天每天都能写一万多字,已经远远超出一般期刊论文的篇幅,而自己想到的问题,也已经早已超出了我的控制,思之所至,欲罢不能。而我也这才意识到,小说的核心问题,正是我这些年最关心的生命问题,“宇宙很大,生命更大”这句话,其味无穷。

香港道风山香港道风山上的猿猴

  后来又从道风山去台湾,然后回到北京,把《哲学动态》的文章交稿之后,又把《三体》从头到尾读了一遍,感觉渐渐清晰起来,越来越觉得,书中所讲关于生命的故事,和我正在思考的性命哲学非常契合,可以帮助我解决不少问题。在年末三联的聚会上,见到了赵汀阳老师,和他以及三联的朋友们谈起读《三体》的感受,就决定暂停其他工作,把这些想法写下来。其后的一个月时间,虽值过年,事务也并不繁冗,便陆陆续续写了九万多字,可以算一本小书了。写完后正好开学,再把《三体》读一遍,然后略作修改,就将这本书稿交给了冯金红。然后,再回到常规的备课和研究当中,虽有些耽误,却也帮我梳理了一些重要问题,增加了许多新的思考角度。

吴飞《浮生取义:对华北某县自杀现象文化解读》,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年

  早在很多年前研究自杀问题的时候,阿甘本的生命理论就成为我思考的出发点。生命与生活究竟有何区别?存在与生命到底有什么关系?哈姆雷特问题到底该怎样翻译和理解?近两年来重新审视生生与性命问题,当年的这些疑问又不断敲击着我的思考。对《三体》的反复研读使我意识到,这正是小说呈现出的思想面向,虽然不一定是刘慈欣自己有意为之的——伟大作品的意义往往会溢出作者的构想,这是司空见惯的事了。霍布斯自然状态中赤裸裸的生命逻辑,在黑暗森林中虽然呈现得更加恐怖,但当这个故事讲圆的时候,却是与霍布斯完全不同的风景。正如光速飞船留下的航迹虽然会暴露地球的位置,很多光速飞船同时起飞就能成为安全声明,当自然状态变成黑暗森林的时候,我们读到的不止是恐怖,却也有生命的节律。同样的物理学理论,同样的宇宙模型,但带着不同的生命体验去理解,就是完全不同的生活世界。虽然物理世界未必就是不自然的,但绝不是只有一种讲述的方式。以我们的方式讲出一个全新的世界历史,这应当是我们和刘慈欣共同的处境和希望。

  在道风山的时候,一边读书,一边写下几句歪诗。不揣浅陋,录在这里,算是对这段思考的一个纪念:

猿啸高天十字前,奇书展卷丛林边。未识昨夜弹星客,谁悟他年破壁禅。存亡怅恨千载梦,恩怨迷离一丝烟。今古上下何堪寄,大德生生是自然。本书从阐述道体学典籍(重《易》、《庸》,旁参《庄子》)的精义入手,重新梳理中国哲学的义理脉络,并转而在此立场上统摄西洋哲学的基本问题。最终我们将看到,一种告别“本体论”而走向“道体学”的哲学思考,究竟是如何可能。

  近闻丁耘兄的《道体学引论》即将付梓,这本小书,或亦可看作我的“性命论导引”吧。

  己亥仲春识于仰昆室

  《生命的深度》读后感(四):宝树访谈吴飞丨在黑暗森林中,探索生命的深度——《三体》的哲学解读及其他

  宝树按

  大约两个月前,有朋友告诉我,北京大学的吴飞教授写了一部《三体》的哲学解读,顿时大感“打破次元壁”的惊讶。诚然近四五年间,《三体》已成显学,影响远远超出了狭义的科幻界,科技、文学、未来学、商战等方面的解读已有不少。不过哲学探讨形而上之道,往往超名绝相,玄而又玄,如何能与具体而微的小说结合?国外偶有此类书籍,也是借一些小说的设定(如“黑客帝国是否存在”“机器人是否应当拥有人权”),普及若干哲学入门知识,与小说本身的关系相当肤浅。

  作者的身份是令我讶异的另一个原因。吴飞教授与我算是素识。2005年,他在哈佛大学获得博士学位后入北大哲学系执教,其时我在系里读研,虽未选过吴老师的课,但也有幸结识,略有师生之谊。记得硕士论文中有一章分析柏拉图的《斐多》,正好当时吴老师发表了相关的长篇论文,是我重要的参考资料,受益匪浅,相关问题也曾向吴老师当面请教过。我毕业后远赴海外留学,后来“不务正业”,干脆写起了科幻小说,但对吴老师的学术轨迹,也有所关注。十余年间,他研究过艰深的奥古斯丁神学、母系氏族的人类学理论,近年更是转向中国传统礼学,如整理出版了清人张锡恭的巨著《丧服郑氏学》,其精力的旺盛与涉猎的多面,在学术界也属罕见。不过无论如何,他能对《三体》有学术关注,是超出我想象的。我想,这种解读必然带着作者自身的问题意识和深入思考,与上述“蹭热度”式的写法不同。

  正当我感到好奇时,澎湃新闻和三联书店联系我,托我就此书对吴飞教授做一次访谈——大概是知道我曾是吴老师的学生如今又忝列科幻作家之故。我却不敢贸然答应,一是怕这部著作过于高深,访谈也不得其门;二是怕见解相去太远,也难有共同的讨论基础。于是先索书一观。结果证明这些担心完全多余。这本《生命的深度——〈三体〉的哲学解读》,虽然只是薄薄一本小书,但承载了作者多年来对于生命意义的思考,紧扣生命意义的问题,依托小说的故事脉络展开分析,又不以佶屈聱牙的理论术语吓唬读者,举重若轻,耐人咀嚼。不同背景的读者,只要愿意一同思考,都能有所体会。当然,其中也有不少模糊疑惑处,令我读后更加想了解背后的理据,所以我欣然应允了这次访谈,与吴飞老师进行了一次比较深入的对话。

  * 原文发布于澎湃新闻(2019.11.12),本次转载已经澎湃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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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飞,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北京大学礼学研究中心主任。主要研究领域包括基督教哲学、人类学、中西文化比较、礼学等。

  宝树,科幻作家,原名李俊,求学于北京大学和比利时鲁汶大学,自2010年开始科幻创作。

  在黑暗森林中,探索生命的深度

  《三体》的哲学解读及其他

  宝 树

  吴飞老师,您好!记得上次见您还是在一个中国哲学的会议上,最近知道您出了本解读《三体》三部曲的著作——《生命的深度》,还是有点吃惊的。虽说很多哲学家都兴趣广泛,多才多艺,不过一般公众理解的哲学教授还是在书斋里引经据典,写高深莫测的理论文章的那种形象。如果说会讨论文艺作品,一般也是比较“高雅”的阳春白雪,比如尼采评瓦格纳,或者海德格尔解读荷尔德林这种,那么您怎么会对《三体》这样一本通俗流行的科幻小说感兴趣,并愿意写一本书呢?不光是您,从您的自序中,我看到是赵汀阳老师跟您和杨立华老师约稿,在《哲学动态》上组专题发表,一部科幻小说引起哲学界的如此重视还是非常少见的。所以首先想请您谈一谈写这本书的由来,虽然自序中已经讲到一些,但我想大家会对《三体》和哲学界的奇妙缘分比较感兴趣。

  吴飞:《生命的深度》,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8月出版,定价:40元

  吴 飞

  谢谢宝树。我在《生命的深度》的自序里已经提到,就《三体》写一本书,原不在我的计划当中的,完全是一个相当偶然的结果,我最开始只是想完成一篇论文。我个人喜欢读各种各样的文学作品,有些触动我的文学作品或影视作品,我也偶尔会写一些评论。我的文集《尘世的惶恐与安慰》《现代生活的古代资源》里都收入了这样的一些文章。不过这些都不是为评论而评论,而往往和我正在关心的学术问题相关。近些年因为独立支配的时间越来越少,这种阅读和写作已经成为一种奢侈。在做这种评论的时候,我也没有特别区分究竟是通俗读物还是严肃著作,关键的是其中涉及的问题重要不重要,是否能触动我。《三体》中讨论的问题让很多哲学家有兴趣,除了你提到的杨立华和赵汀阳二位,还有很多人从中受到思想的启发,认为其中触及到了非常根本的哲学问题。

  宝 树

  不过我有个疑问。我跟一些朋友聊过您解读《三体》的事,很多人的第一反应是很诧异:小说是虚构的故事,从中怎么能够读出哲学来呢?虽然说法比较粗糙,但其实也反映了自古以来的“诗和哲学”之争。我最近跟大刘也提过您的新作,大刘说还没有读过,但感到十分惶恐,恐怕自己的思想太简单,没有什么好解读的,当然,这肯定是过谦了。不过还是想知道,您有没有考虑过从文学中解读哲学思想的方法论问题,特别是作为科幻小说,本身是高度幻想性的,比如说宇宙社会学、黑暗森林法则这些东西,不能看成是客观存在的宇宙法则,也不是作者论证的某种理论观点,而是小说的设定。那么您解读出的哲理与小说本身的虚构性质,这二者的潜在矛盾如何处理呢?

  吴 飞

  当然,我也没有把这些当成客观存在的宇宙法则。故事是虚构的,并不意味着道理是虚构的。霍布斯讲自然状态,达尔文讲物种起源,何尝不是在讲故事?历史上有过的各种科学范式,不能保证一定是对的,但都包含着重要的哲学问题,可以开启非常深入的思考,甚至会深刻改变我们生活的现实。好的文学作品中往往可以读出哲学道理来,这已经不是很新鲜的事了。科幻小说中,不仅包含着我们对自己所处的宇宙的可能理解,更包含了对人类与世界命运,乃至生命本质的理解。我自己对科幻小说并不熟悉,而且觉得《三体》与西方多数科幻作品都非常不同。作者建构的一个宏大的宇宙叙事,触及到生命、宇宙、战争、人性等许多永恒的哲学问题。这些问题不会随着时代的改变而改变,也不会随着宇宙观念的改变而有根本改变,只是提问方式会有不同。因此,《三体》只是以一种巧妙的方式把我们带回到对这些根本问题的思考。

  霍布斯于1651年发表的英文版《利维坦》卷首图。霍布斯的自然法与叶文洁-罗辑的宇宙社会学虽然表述不同,但有非常大的相通之处

  宝 树

  这点我同意,小说虽然并非写实,但仍然取材于我们对世界的经验和感知,用叙事而非概念辨析的形式表达出来,但其中仍然有自己的思考。甚至通过不同理念的人的行动和冲突,潜在地有类似柏拉图对话那样的论辩结构……不过有一点,我觉得您的评价可能不太公允,西方优秀的科幻小说也以它们的方式触及到了根本问题,这里既有不同的文化影响——比如西方科幻中宗教性、超越性的主题非常多,中国人可能对这个就不太感兴趣,也有一些共通的经验和逻辑。

  吴 飞

  必须坦率地承认,我对科幻文学没有专门的研究,所以一些说法并没有深入思考。不过,我的意思并不是说西方科幻文学没有触及根本问题,而是以非常西方式的角度触及这些问题的,所以总能让人联想到希腊神话或基督教。一个文明总有自己的一些思维定式,如果西方作品里面不能找到基督教或希腊文化的元素,我反而觉得不够深刻,无法达到超越性。相对而言,中国作品中如何渗入中国的思维方式,却是很难的,因为我们对中国文化的基本精神太隔膜了。不仅是科幻作品,包括其他门类的文学或影视作品,哪怕讲中国古代的故事,总是用一些非常不中国的方式来诠释。在这个意义上,《三体》是非常独特的,不仅在科幻界而已。我认为,《三体》以及刘慈欣的很多其他小说,虽然设置的场景是科幻,但其中触及的都是中国人的生活方式和思考方式。如何以中国人的方式思考科幻小说中的大问题,应该就是这本小说最大的特点吧。

  宝 树

  说到中国古代的故事,我想起之前看某版《大闹天宫》电影,套用了非常西式的神族和魔族斗争的框架,很多本来的精髓都丢掉了,让观众看了觉得十分膈应,评价也非常差。还有一些名导拍的古代宫廷武侠大片,画面很美,但中国感却似是而非……这方面,什么文艺都任重道远。在科幻界,近年讨论的比较多的一个问题就是中国科幻是否以及如何具有“中国性”。有的人通过加入一些诸如方言、中国菜等中国元素来实现,还有人从神话、历史中找灵感,虽然说各有收获,可总体突破不大。但有趣的是,恰恰是《三体》这部似乎并不特别追求中国化的作品,却反映出了中国人某种深层、根本的思维方式和价值取向。特别是翻译出去之后,外国读者的评论更让我们看到这种不同。关于什么是“中国的”,这是非常值得我们思考的一个点。

  吴 飞

  是的,这确实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值得我们深入思考。这不仅仅是科幻界的问题,而涉及更大范围、更深层次的中国文化认知。不是增加一些方言、中国菜,穿一下汉服什么的,就是中国的,关键是中国思考的深度思路。也不见得讲科幻、讲外星人、讲人工智能就一定不是中国的。一谈中国的,我们不能轻易就当做民族主义的,狭义的民族主义,是非常不中国的东西。

  宝 树

  那么回到《三体》,这种若隐若现的中国性体现在什么地方呢?我本来也没有太思考过这个问题,您在书里,对生命(zoe)和生活(bios)这两个概念进行了区分和讨论,这应该是书中最核心的论证之一,对我很有启发。我感觉,在西方哲学中,很容易将生命作为一种物质性质的存在而将生活作为精神或者意义的存在,从而导致一种二分的割裂。所以在西方观念中,最美好的生活总是脱离了物质的,在理念或者神那里的生活。但是世俗化以来,对于后者发生了怀疑,所以美好生活本身成为问题。这个矛盾或多或少是存在于西方思想中的,比如说作为争议焦点的堕胎问题,就是无法处理生活和生命的关系的一种表现。

  吴 飞

  生命与生活的关系就是一个永恒的哲学问题,《三体》对我的最大启发,就是帮我重新找回了这个问题。近些年我一直在思考“性命”(生命)的问题,《三体》帮助我想了很多。就像你说的,西方哲学从柏拉图到海德格尔,都从“存在”出发来理解生命(生活),所以会有对生活与生命的这种理解,美好生活被当成一种高于纯粹生命的存在,这就是一切问题的所在。我坚持认为,“存在”不是中国哲学的第一概念,“性命”(生命)才是。哈姆雷特的名言“to be or not to be”,其实问的就是“活还是不活”,可一定把它表达为“to be”才有力量,但中文不能译为“存在还是不存在”,这就是哲学思考方式的区别所在。

  宝 树

  《三体》这本书里,没有这种潜在的二元论,生命和生活的关系就变得不一样了。我看一些外国读者的评论,注意到这本书来自于一种彻底无神论思想,所以其中的意义建构也都是在无神论基础上的——这是中国读者很容易忽略的一点。当然,小说是以故事的形式展现这些思考的。但您的解读则从理性论证上,试图重新梳理生命和生活二者的关系,比如这句话“表层的生命维持与深层的美好生活,并不是截然分开的两个层面,二者本来就是二而一的整体”(第142页),这是非常有价值的思考。二者的关系在哪里呢?您借用小说的设定,认为生活是在生命基础上的高维展开(第30页),很有见地。

  不过,在阅读中我也有一些疑惑,文明的繁盛真的可以和生活的高维展开、生活自身的美好划等号么?小说中地球的命运是有一定偶然性的,我们也可以想象三体人的入侵没有发生,程心和她的支持者所代表的价值观念一直存在,而维德等彻底失败(这其实是更接近现实世界的)。但我们仍然感到,程心所代表的价值观不是高维的而是低维的,不是深刻的而是肤浅的,固然其生活可以说是美好,但仍然浮在生活的表层,更接近于尼采讲的“末人”,因此即便没有悲剧的后果,仍然是不可取的。那么,是否美好的生活不能离开生命中一些最原始野蛮的力量的参与呢?美好的生活,它和生命是什么关系?和苦难是什么关系?希望您再展开讲解一下。

  吴 飞

  西方作者的许多科幻作品,不论有意无意,大多能被还原为希腊神话或基督教的某个故事模式,或是英雄传奇,或是牺牲与拯救,或是天使与魔鬼之争,等等。但《三体》不是这样的,它没有那种宗教式的故事模式。杨立华老师的文章里,倒是发现了一种类似《春秋》笔法的写作方式。正是因为脱胎于不同的文化母体,我们从中读到的是非常不同的故事模式。单纯生命和美好生活的区分,其实只是一种设定,在西方存在论的语境下有意义,在中国性命论的语境下没有意义。

  《三体》的故事虽然借助于存在论的区分分别触及到了生命的表层与深层,但恰恰表明,这两者是不可区分的。所谓低维与高维展开,也只是一种比喻的说法,所以有些地方也说低维展开,但更重要的是,生活的美好与意义就在生命当中,所谓“天命之谓性”“莫非命也,顺受其正”“生之谓性”等说法,都包含着这层意思。这在《生命的深度》第二、三章讲得比较清楚。《三体》第一部中生命与生命的善恶之间并无绝对的区分,如若因为某些人的“恶”而毁灭人类,就会是非常愚蠢的做法。第二部中揭示的黑暗森林理论,虽借助霍布斯、达尔文的区分,其实恰恰消除了西方存在论中生命与生活的高低之分。因而,就第三部而言,程心与维德的区分并不简单地等同于低维与高维之分,而是生命中两方面的力量:爱与力,即仁与义,柔与刚,阴与阳。两方面是缺一不可的。不过书中我这部分没有处理很好,写得并不清楚。

  宝 树

  您这么说我就有点明白了,这种两方面相反相成的方式,避免了一种割裂的二元论。这个是不是有点像您在研究中国哲学中提出的“文质论”?生命的基本需求代表“质”的一面,而生活代表“文”的一面?这和西方人讲的形式与质料不同,文不是外来的、超越的,而是质料内部生发出来的。用科学的语言来讲,相当于一种生命的自组织?可以这么看么?

  吴 飞

  有些关系。不过这两年我已经用“性命论”取代了前几年讲的“文质论”,这本书就是性命论的一个尝试。生物性的生命概念,和文化性的生活善恶,并不是割裂的,而是内在于我们对性命、善恶等问题的理解。这是与西方文化截然不同的理解方式。我认为这种理解可以在中国传统哲学的各种著作中找到,但现代人大多很隔膜。《三体》可以帮助我们找回这种感觉。

  宝 树

  那么我可能要提一个尖锐的问题。您在书的最后,用“生生不息”来概括宇宙的命运,体现出中国哲学的精义,天地之大德曰生,宇宙最伟大的能力就是创生生命,近现代新儒家,如梁漱溟,熊十力等,就是以此来对抗西方思想中的神。“生命本身的尊严和不朽”,最后也是指向“生生不息的力量和永不放弃的爱”(第167页),所以生命就是生命自己的基础和意义。不过我感觉,这是否过于理想化了呢?因为小说中,人类文明仍然能够在银河系延续只是非常偶然的结果,是水滴之战后一艘飞船逃出去的结果,而很有可能没逃出去,人类就直接灭绝了。包括现实中,地球生命能够延续数十亿年,也是一种偶然。可能明天一颗小行星砸下来地球所有生命就灭绝了。当然,宇宙别的角落还会创生生命,但那和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这似乎还是一个神义论的问题:在没有神的世界里,什么都是可能的,而生命是脆弱没有保证的。这个问题在您的著作中似乎处理得比较含糊,想听您进一步解说一下。

  《三体》三部曲

  吴 飞

  小说第三部是非常精彩的,我觉得里面有很多非常重要的问题,但拙作写到最后有些力不从心了,许多问题后来自己才想清楚。中国思想中讲“生生”,从来都是非常具体的生生,即真实的个体生命的生生。至于超越于生命的层面,都是比喻意义上的。个体生命,有生必有死,死生相继,因而生生不息,不能在这个层面上希求不朽,因为没有哪个生命会永远活着,所以理学家说,从枯槁中体会生意,因为死恰恰表明了生。但在更高的层面,比如家族、朝代、国家,以及个人的名声等等,却不可从这个意义上来理解。古人讲三不朽,指的从来不是一个人会永远活下去,个体必然会死,但人类集体创造的文明却可能长期延续甚至不朽。顾亭林所讲的“亡国”与“亡天下”,也是在文化意义上讲的。个体的生死相继与人类集体文明的不朽,需要仔细体会。在这个问题上,西方文明非常不一样。从柏拉图的《斐多》到基督教,“不朽”的最初含义就是个体的永远存在,理念、上帝、灵魂之不朽皆当从此处理解。而《三体》中呈现出的生生与不朽,都要从中国的意义上来理解。个体之生必然有死,哪怕通过冬眠活上几百几千年。但人类文明却有可能不朽,正因为它不是具体意义上的生命。《三体》呈现的正是这样的结局。个体都会死,但人类文明无论通过漂流瓶、宇宙归零,还是其他什么方式,却有可能不朽。即便这些都失败了,仍不妨碍生命的生生不息,虽然这种生生不息与地球人已经没关系了。中国的生生哲学充满了温情,但也是非常现实和冷酷的,而这冷酷中仍然透露出生命的力量。

  宝 树

  但我觉得中国古典思想与刘慈欣的、基于当代科学的世界观是不是有一个差别。前者是天地万物生生不息的循环,生命存在的意义是有保证的;后者是广袤得超乎想象的宇宙,生命在其中渺小可怜。在前者的观念中,人在天地间有属于自身的位置,只要找到这个位置就能“与天地参”;在后者那里,生命——无论是人还是外星人——并没有固定的位置,必须为种族的生存而战,而追求的也是通过科技的力量不断强大自己,最后掌控宇宙规律,达到不朽。这与传统中国思想似乎有很大差异,中国思想并不特别追求强大,但黑暗森林的宇宙中必须要无比强大才能生存。生生的哲学如何处理这样一个问题呢?

  吴 飞

  当然,古人的天地观与现代的宇宙观怎么可能是一样的?不过,如果你对比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世界观,也和现代宇宙观非常不同。亚里士多德到托勒密的宇宙观,被李约瑟概括为水晶球式的宇宙模型,在《神曲·天堂篇》里面可以非常直观地看到。反过来再看中国的天地观,我们都很容易想到“杞人忧天”的故事,杞人忧天为什么可笑?因为天不是实体,不可能掉下来,但如果把天地理解为实体,那就会有杞人忧天的担忧。相比而言,现代人似乎都成了某种意义上的“杞人”。我想说的是,虽然中国古代天文学中有过浑天说、盖天说、宣夜说等种种宇宙理论,人与天地参的意思并不依赖于其中任何一种宇宙观。《大戴礼记·曾子天圆》里面说天圆地方,不是用尺子量出来的方和圆,不必计算尺寸,而是天之道圆,地之道方。人与天地参,也并不是用尺子量出来一个最中间的位置,而是找到一种哲学上的中位。这种哲学上的理解,仍然是可以用来理解现代宇宙的。中国思想是否追求强大,是另外一个复杂问题。我只能说,中国政治哲学不以国家强大为最终目标,但绝不排斥强大,《三体》中不断引述的《三国演义》,就包含了生生哲学不断为求生存和强大提供的智慧。和西方的存在哲学一样,生生哲学不是一种教条,更非简单的道德说教,而有着丰富的诠释可能性。面对新的宇宙格局,无论对天地人三才的理解,还是对生存与强大的理解,都可以发展出其可能的理解方式,这也正是生生哲学的生命力所在。

  宝 树

  好的,对这些问题,再探讨可能就要进入一些专门概念了,回头我再进一步向您请教。下面我想帮师弟师妹们问一下学哲学的问题。您说“刘慈欣在生活经验和文学写作中对这些重大哲学命题的探讨,远远超过学院中的许多哲学工作者”(第27页),这一点我也深有感触。许多分析来分析去的哲学命题,除了哲学教授(往往还必须是专门某个领域的)没有谁会感兴趣,对实事本身的思考热情如果最初还有的话,往往也在概念辨析和文字游戏中丧失殆尽。不过您和少数哲学人,仍然是能出入于经典哲学文本和对现实的关注的,所以想请您聊一下,今天我们应该怎么做哲学?怎样让我们的思想贴近于现实世界的关切?

  吴 飞

  哲学这样的学科,完全可能是无用之学。用《三体》中的语言讲,哲学属于生命的高维文明,但高维文明常常成为不着边际的无用之事。现在各大学哲学系中的大部分人和他们的大部分著作,将来都会被淘汰。要使哲学成为有用之学,最重要的还是使哲学和生活发生关系。日常生活看上去平淡无奇,只是简单的低维展开,其实里面蕴含着非常丰富的价值和意味,当然也有着非常危险的激流、险滩和礁石,我们一不小心就会陷进去。能够更好地理解日常生活的更多维度,并使我们逐渐学会面对这些问题,学会解释日常生活,做到“极高明而道中庸”,或许是不那么无用的哲学吧。《三体》的意义,就在于它能帮助我们看到日常生活(而且是非常中国式的日常生活)的这些丰富面向。

  宝 树

  非常赞同您这部分观点,现实人生和日常生活本来就是哲学的持久源泉,很多东西都非常值得思考,但现实中哲学家更多沉浸于抽象命题,这方面便往往被宗教和心灵鸡汤占领,是很可惜的。我们希望哲学能有一个整体的转向。

  最后问个我个人比较想了解的问题,前面聊过,您的学术兴趣很广泛,从人类学到西方古典哲学,再到中国的礼学,现在又讨论到当代科幻小说,但又似乎“道一以贯之”,一直围绕着“生命的意义”这个点。想知道您的下一步研究目标是什么?是在这些方面做进一步的探索和挖掘呢?还是另开辟新的研究领域?有没有计划过写一部独立而系统的、阐释自己思考的著作?

  吴 飞

  这些年我已经把自己的研究收束到对性命论哲学的阐释上面,主要依托于经学文献,同时参照诸子著述,在与西方存在论的对比中,将经学中的性命论体系阐释出来。最近两个月,我在认真阅读丁耘老师的《道体学引论》,读出了我们更多的相通之处,也看到了性命论与道体学两种思路的差别。说是收束到一个问题上,但为此做的准备和读的书很多,写作也非常艰难。不过我相信中国智慧的力量,也相信六经是中国智慧最高的表现形态,其中有一个非常强大、非常系统,也有丰富的解释空间的思想体系。郑玄与朱子分别从自己的角度,诠释了这个体系,成为汉宋之学的两大高峰。现代人要讲出中国思想的意义,必须以现代方式重新阐释这一体系,我目前的工作,就是在这方面做一尝试,集中于“性命”的问题。至于科幻小说,并不是我的一个研究领域,这只是客串一下而已,目的是为了打开性命哲学的思路,在这个意义上,无论阅读《三体》还是写这本小书,对我确实帮助很大,为此必须感谢刘慈欣先生。

  丁耘:《道体学引论》,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8月

  宝 树

  好的,非常期待您的下一部著作。我也相信有很多《三体》的读者会感谢您解读的启发,虽然可能不少人对您的学术路径比较陌生,也不一定都同意您的观点。不过我曾经在其他地方提过,科幻作品具有一种“边缘”的特点,对于科学、文学、社会等各方面都是边缘的、古怪的、似是而非的,但这种边缘又恰恰是各种艺术和思想的交汇之处。科幻让人们得以和一些完全陌生的观念相遇和对话,碰撞出更多火花。哲学家为《三体》倾倒,当作如是观,而对于《三体》的许多粉丝来说,在此与一种来自古典中国的哲学思考相遇,又何尝不是如此?这种相遇,也许就是生命最美好的一种“高维展开”吧。

  《生命的深度》读后感(五):【转】吴飞:黑暗森林中的哲学——我读《三体》

  【编者按】哲学研究的生机和活力在于对时代课题的敏锐捕捉和及时回应。进入21世纪以来,科技发展正以前所未有的广度和深度影响和改变着人类生活的一切领域。刘慈欣以天才般的想象力和对人类命运的深度关切,通过《三体》创造了一部波澜起伏、恢弘壮阔的科幻史诗,映射了人类社会在科技大潮的推动下可能遭遇的极限状况,提出了一些虽是想象、但在逻辑上无法“绕道而行”的极限问题,对传统哲学的基本前提、核心架构和思维模式提出了实质性的挑战。就像书中所强调的,“不要从技术角度想,从哲学高度想”,“以前那些只停留在哲学层面上的东西突然变得很现实很具体了”。有鉴于此,本刊特约请三位学者撰文,分别从不同视角对《三体》予以哲学分析和审视,希望以此引起学界对现代科技所引发的时代问题的关注,进而开辟新的面向未来的思想路径和想象空间。赵汀阳紧扣《三体》所引发的可能世界的极端状态和极限问题,检讨了传统哲学思考的有效性和有限性。吴飞从霍布斯的政治哲学出发,勾勒并揭示了《三体》所构建宇宙图景的社会根基和哲学意蕴。杨立华则借助《三体》呈现了科技纪元与《三体》春秋的历史与哲学的复调叙事,彰显了中国学者对人类未来的忧患意识和人文关切。值得关注的是,三位作者并没有给出最终的确定性答案,而是以意味深长的方式敞开了思想和未来的不确定性空间。毕竟,历史远未终结,思想永在路上。中国哲学研究的未来,必须从我们生活于其中的时代及其问题再出发,寻求时代精神的中国表达,在世界文明的历史坐标中确立中华民族的精神自我。

  本文系节选,全文请参阅《哲学动态》2019年第3期杂志。( 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138119795/ )

  《三体》中的黑暗森林,究竟属于什么学科的研究领域?叶文洁却建议罗辑去建立一门“宇宙社会学”,而在整部小说的结尾处,关一帆又在描述一种“宇宙学”。从第一部中的王淼到第三部中的关一帆,都不约而同地使用“终极的哲学问题”这样的表述。物理学、社会学、宇宙学等,似乎都会归结为哲学。《三体》中构建的庞大宇宙学理论就隐含在这些学科的关系中。

一、从自然状态到黑暗森林

  书中最重要的学科应该算是罗辑的“宇宙社会学”。罗辑在思考这门学科的时候,想到了达尔文,认为宇宙中的生存状态很像进化论中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关系。而达尔文为各物种所设置的这一命题,在根本上来自于霍布斯。所以,宇宙间智慧生物之间的关系,背后潜藏着的是霍布斯政治哲学,这就是霍布斯自然状态学说的宇宙版。但也正是在把自然状态放大到宇宙范围的时候,我们可以看到霍布斯所未能看到的许多东西。

  按照叶文洁最初的描述,宇宙社会学有以下两条公理:

第一,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第二,文明不断增长和扩张,但宇宙中的物质总量保持不变。

  再加上两个重要概念:猜疑链和技术爆炸。

  后来,罗辑对这个理论有一个更系统的描述:

宇宙就是一座黑暗森林,每个文明都是带枪的猎人,像幽灵般潜行于林间,轻轻拨开挡路的树枝,竭力不让脚步发出一点儿声音,连呼吸都小心翼翼……他必须小心,因为林中到处都有与他一样潜行的猎人。如果他发现了别的生命……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开枪消灭之。在这片森林中,他人就是地狱,就是永恒的威胁,任何暴露自己存在的生命都将很快被消灭。

  人类花了几百年,经过耗资巨大的面壁计划和惨烈的末日之战后,才慢慢理解和接受了这套理论,并据此建立了与三体世界之间的威慑平衡。而罗辑的这段描述,也正适用于霍布斯的自然状态。在《利维坦》第13章,霍布斯充分描述了自然状态中的这种情形:

任何两个人如果想取得同一东西而又不可能同时享用时,彼此就会成为仇敌。他们的目的主要是自我保存,有时则只是为了自己的享受;在达到这一目的的过程中,彼此都力图摧毁或征服对方。这样就出现一种情形,当侵犯者所引为恐惧的只是另一人单枪匹马的力量时,如果有一个人种植、建立或具有一个方便的地位,其他人就可能会准备好联合力量前来,不但要剥夺他的劳动成果,而且要剥夺他的生命或自由。而侵犯者本人也面临着来自别人的同样的危险……在没有一个共同权力使大家慑服的时候,人们便处在所谓的战争状态之下。这种战争是每一个人对每一个人的战争。……人类的欲望和其他激情并没有罪。在人们不知道有法律禁止以前,从这些激情中产生的行为也是同样无辜的;法律的禁止在法律制定以前他们是无法知道的,而法律的制定在他们同意推定制定者前也是不可能的。

  霍布斯也由此推出了最基本的自然法(lexnaturalis):“禁止人们去做损毁自己的生命或剥夺保全生命的手段的事情,并禁止人们不去做自己认为最有利于生命保存的事情。”

  霍布斯的自然法与叶文洁-罗辑的宇宙社会学虽然表述不同,但之间有相当多的相通之处。宇宙社会学“公理一”的基本内容就是霍布斯最基本的自然法,都以生存为第一原则。宇宙社会学的“公理二”,即资源有限,而文明不断扩张,霍布斯没有给予其同样高的地位,但在描述中也将其当作了一个必要条件:“任何两个人如果想取得同一东西而又不可能同时享用。”“猜疑链”也是霍布斯理论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在没有法律限制的时候,对于每个他人的潜在威胁,他只能自己判断,而最安全的方式,就是假定周围的人都是潜在的危险,从而尽快消灭之。每个人都处在这样的猜疑中,没有更高的权威来裁决,就会陷入战争状态。

  但在两种理论之间有两个看似微小的差别。第一,宇宙社会学没有自然法的概念,而只谈“需求”。第二,自然法学说不谈技术爆炸。

  霍布斯依据基督教的自然法传统,将这种自我保存称为自然法,随后就说明,要在法(lex)和权利(jus)之间作出区分:“权利在于做或者不做的自由;而法则决定并约束人们采取其中之一。所以法和权利的区别,就像义务与自由的区别一样,两者在同一事物中是不相一致的。”自我保存,是一个人的基本权利;不得剥夺他的自我保存权利,就是法。因而,自我保存既是最基本的自然权利,也是第一条自然法,法是基于权利,是对权利的保护,是社会得以维持的基本保障。由这一条,霍布斯马上就可以推出其他的自然法:为了避免进入战争状态,人们要自愿放弃战争权利,将它交给公认的第三方,缔结社会契约,保证和平社会。但宇宙社会学的第一公理所谈的,只是每个文明都有生存(即自我保存)的需要,是一种本能。这种本能是正当的,却不可能转化为法。在茫茫宇宙之间,并不存在立法的第三者,无法制订一个保证和平的社会契约。

  另外,在谈及所有这些之前,霍布斯花了很大力气来论证,无论男人还是女人,无论精神还是身体,人们的力量相差无几,是大致平等的。这种平等,是他进一步讨论战争状态和自然权利的前提。但在宇宙社会学中,这一前提是不存在的。文明之间并不平等,其差别就像地球上的各物种之间那样,甚至达到界一级。所以罗辑首先会想到达尔文,而且每个文明也无法真正了解其他文明的实力。特别是在漫长的文明演化中,文明之间更无法猜测其他文明的进化程度:

技术飞跃的可能性是埋藏在每个文明内部的炸药,如果有内部或外部的因素点燃了它,轰一下就炸开了!地球是三百年,但没有理由认为宇宙文明中人类是发展最快的,可能其他文明的技术爆炸更为迅猛。

  技术爆炸增加了彼此之间的模糊度,使猜疑链变得更加牢不可破。

  这两个看似微小的差别,使宇宙社会学构建了一个更加彻底的黑暗森林。《利维坦》甫一问世便备受诟病,霍布斯被当作邪恶的代名词,因为他所描述的那个丛林状态过于恐怖,他所理解的人性过于黑暗。但现在,和刘慈欣所写的黑暗森林比起来,这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毕竟,邪恶的霍布斯之所以描写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战争,还是为了通过法律和社会契约结束战争状态,使人们能够安全地走出丛林状态。然而,刘慈欣的黑暗森林却是不可能走出去的,这里不存在建立社会契约的可能性,不可能产生一个制定法律、执行正义的宇宙级政府,人们对宇宙越是深入了解,就越是感到黑暗无比,“黑暗森林状态对于我们是生存的全部”。霍布斯所描述的地球上的丛林状态与利维坦,只不过是黑暗森林的一个角落,是宇宙社会学的一个特例,就像牛顿物理学只是爱因斯坦物理学的一个特例。

二、黑暗森林的层次

  黑暗森林包含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个人与个人之间的丛林状态,这就是霍布斯所描述的状态;第二个层次,是国家与国家之间的战争状态,这是国际法所处理的层次,霍布斯的理论已经不能完美地加以处理;第三个层次,才是标准的黑暗森林,即宇宙间各个文明之间的战争状态。

  先来看第一个层次。在小说中,每到大的危机出现,人们面临非常稀缺的资源或生存机会的时候,就非常像霍布斯描写的战争状态。比如在第三部,程心履行执剑人的职责失败之后,三体人控制了地球,地球人被迫移民澳大利亚,四十多亿移民挤在这块大陆上,资源极度紧缺,移民社会惶惶不安,几乎陷入无政府状态。面对资源的分配不均,移民相继洗劫了悉尼和堪培拉,甚至爆发了战争。剧烈的战争状态使“所有人都渴望秩序和强有力的政府”,但又不可能通过自愿的方式达成社会契约,甚至军队和警察都无法维持秩序。智子只能通过最原始的执法方式,杀一儆百,强迫人类“重新学会集体主义,重新拾起人类的尊严”。她的这句话成为主流口号:“包括法西斯主义在内的形形色色的垃圾,从被埋葬的深坟中浮上表面成为主流……聚集在这块大陆上的人类社会像寒流中的湖面一样,一块接一块地冻结在极权专制的坚冰之下。”从战争到秩序的这个过程,最符合霍布斯的模式,因为其冲突是在个人层面展开的。在大移民完成之后,澳大利亚的所有电力设施被全部摧毁,人类无法大规模生产粮食,四十一亿人面临被饿死的危险,智子却对他们说:“每个人看看你们的周围,都是粮食,活生生的粮食。”这是在人为地制造一个自然状态,使人们陷入不得不相互杀戮的境地,她进一步解释说:“生存本来就是一种幸运,过去的地球上是如此,现在这个冷酷的宇宙中也到处如此。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类有了一种幻觉,认为生存成了唾手可得的东西,这就是你们失败的根本原因。进化的旗帜将再次在这个世界升起,你们将为生存而战。”

  再如,在广播纪元中,人类曾因为一次黑暗打击的误报而陷入混乱,人们纷纷准备乘坐太空穿梭机逃离,在停机坪上排队等候。但有人为了逃命,竟然不顾他人的生命直接起飞,导致穿梭机周围多人死亡。这也是重新陷入战争状态的一个例子。书中没有写那些擅自起飞者后来的结局,但可以想见,一个法制社会不应该让他们逍遥法外。

  这两个例子,都是个人之间为争夺资源和生存机会而导致的战争状态,因而最适用于霍布斯的理论,也适用于达尔文的进化规则。只要有一个能够有效维持秩序的强有力政府,无论是民主还是集权,就可以结束这种战争状态,按照一定规则安排资源分配,将自然状态导向和平状态和有序社会,并对擅自争夺资源、伤害他人者施加惩罚。

  但如果进入到第二个层次,即准国家式的集团之间的战争状态,霍布斯的解决方式就面临挑战了。按照自然权利和自然法理论,个体缔结社会契约,将本来具有的自我保存权利转让给主权,主权承担了这些权利,负责保护缔结契约的每个个体。但自然状态并没有消失,而是由个人身上转到了主权,即国家上面。国家与国家之间依然处于自然状态,仍然要随时防范其他国家对自己的生存威胁,彼此之间仍然处在敌对的战争状态当中。因而,国家与国家之间同样需要一个社会契约,需要一个共同遵守的法律,以保证和平,这就是国际法的理论基础。但在实践当中,国家与国家之间的战争状态却远远不像个人之间的战争状态那么容易消除。除非是最终合并为一个超级国家,就像美国的联邦政府那样,对成员国有实质的执法权力,否则,这种国际法就形同虚设。因为决定一个国家是否遵守它进入和平状态的,仍然是国家利益和实力,而不是国际法的法律力量。所以,历史上出现过的国际联盟和联合国,其对各成员国的约束,都不可能像一个主权国家约束其公民那样有效。

  在《三体》中我们也可以清楚地看到这样的例子。在面对三体危机时,地球上各国真正考虑的仍然是自己的利益,仍然利用一切机会壮大自己,以求得进一步的霸权。在澳大利亚大移民之时,当各国人民建立了自己的集权政治之后,“国家间的冲突频繁起来,开始只是为了抢夺食品和水,后来发展到有计划地争夺生存空间”。澳大利亚最终能够维持国际秩序,也并不是因为什么法律力量,而是靠了强大的武力:“现在除了澳大利亚,各国军队甚至连冷兵器也不可能做到人手一把。”

  黑暗战役,是小说中展现黑暗森林理论的关键情节。末日之战后,人类仅有的七艘太空战舰沿着两个方向飞离太阳系。“自然选择”号、“蓝色空间”号、“企业”号、“深空”号、“终极规律”号组成了星舰地球,而且召开了公民大会。但尚未确立其政府形态,五艘战舰之间就因为争夺资源而爆发了战争。“我们这五艘飞船与任何世界都没有联系,我们周围除了太空深渊什么都没有了。”这种处境使人们的精神状态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人将变成非人”。面对不可知的漫长航行,舰上的燃料和配件都有限,只够一艘战舰使用,因而就必须消灭其他战舰,抢夺他们的资源。大家都知道,这种想法太邪恶了,“我们变成魔鬼了”。虽然感觉自己很邪恶,但无法终止这样的思考,因为无法确定别人是否有同样邪恶的想法。“这是一个无限的猜疑链:他们不知道我们是怎样想他们怎样想我们怎样想他们怎样想我们怎样……”;“一部分人死,或者所有人死,这是太空为星舰地球设定的生存死局,一堵不可逾越的墙,在它面前,交流没有任何意义”。许多人精神崩溃,“终极规律”号舰长自杀。黑暗战役终于爆发,“蓝色空间”号最终消灭了另外四艘战舰,收集了他们的聚变燃料和各种部件,成为星舰地球的全部。而在太阳系的另一侧,“青铜时代”号以同样的方式消灭了“量子”号。

  黑暗战役全景展示了黑暗森林的可怕。虽然太空深渊这个处境使它们与地球上国与国的冲突有所不同,但这与标准意义上的宇宙黑暗打击还是不一样,因为五艘战舰毕竟不是互不知情的宇宙文明,而是共同来自地球,不仅有着相同的技术水平和精神状态,而且还曾经相互协商,共同建立星舰地球。按照星舰地球刚刚成立时的构想,这似乎是一个统一的国家,应该有统一的政府和宪法。但五艘战舰毕竟是分开的,是五个独立的集体,为各自的生存负责,这个共同体对它们并无有效的约束力,它们之间更像国与国的关系,黑暗战役展示了国际法的无力。

  更加耐人寻味的是地球社会对黑暗战役的态度。威慑纪元十二年,太阳系发出电波信息,引诱“青铜时代”号和“蓝色空间”号返航。当“青铜时代”号回到太阳系后,上面的所有人员都被解除了武装,遭到逮捕和审判,大部分因犯反人类罪和谋杀罪而被判刑。舰上军官史耐德却借着回舰交接的机会,拼死向“蓝色空间”号发出警示:“不要返航,这里不是家。”读到这里,可能不少读者会为“青铜时代”号鸣不平,但若深入思考,法庭对“青铜时代”号的审判是完全正当的。从地球文明的角度看,既然“青铜时代”号同意返航,他们就仍然是地球社会的成员,就必须遵守地球上的法律,既然杀害了无辜的人,那就需要接受法律的处罚。法律没有理由认为他们进入了黑暗森林中的自然状态,也不认为他们构成了一个国家,而是把舰上的每个人仍然当作个体来看待,他们都是犯了杀人罪的人类。如果法律赦免了他们,法律就形同虚设。这就是为什么书中一再强调,太空中的他们已经脱离了地球人类,因为只有脱离了地球,他们才不再受地上法律的约束,才是黑暗森林中的一个行为主体。在接受审判时,史耐德、洛文斯基和斯科特,虽然一再表达了当时情势的不得已,却也承认,太空已经使他们变成了非人。斯科特舰长的最后陈述颇能说明问题:

我没有太多可说的,只有一个警告:生命从海洋登上陆地是地球生物进化的一个里程碑,但那些上岸的鱼再也不是鱼了;同样,真正进入太空的人,再也不是人了。所以,人们,当你们打算飞向外太空再也不回头时,请千万慎重,需付出的代价比你们想象的要大得多。

  这段不长的话里包含了相当复杂的情感:既有面对法律的无奈和不甘,也有对太空生活的不堪回首,却也隐隐透露着一种虽然受到法律的判决,但毕竟若回到家并成为有法可依的文明人的释怀。若他们不再把地球当作家,就会陷入无边的黑暗森林;包含要重返地球家园,就要接受法律的约束。

三、黑暗森林的第三层次

  第三个层次,才是严格意义的黑暗森林,是无论霍布斯还是现代国际法都不曾处理的,却是同一逻辑的自然延伸。地球一旦与三体世界建立联系,就不可避免地进入了这个黑暗森林,三体世界的监听员警告人类不要回答:“你们的方向上有千万颗恒星,只要不回答,这个世界就无法定位发射源。如果回答,发射源将被定位,你们的文明将遭到入侵,你们的世界将被占领。”

  两个文明之间的通信还不足以向整个宇宙暴露地球的坐标,但使地球与三体之间进入了生存竞争。这种竞争也不是绝对意义上的黑暗森林,更像是国际竞争的升级版。从两个文明接触之初,地球世界就主动向三体世界全面介绍了自己的文明;地球人对三体文明并不了解,但很快就知道了三个恒星造成的生存困境。正要摆脱生存危机的三体文明希望征服和占领地球,更多来自一种偶然性,但这种偶然性使对资源和生存机会的争夺变得更加尖锐,更加无可逃避。虽然三体文明的技术水平远远高于地球,但三体世界意识到:“他们也是好战的种族,很危险。当我们与其共存于一个世界时,他们在技术上将学得很快。”技术爆炸与猜疑链,已经充分展露其力量。

  由于对地球文明可能的技术爆炸的猜疑,三体世界用智子锁住了人类的基础科学;面对三体世界的入侵,地球世界筹划了种种防御措施。真正能够结束这种战争状态的,只能是对黑暗森林理论的运用,建立对三体世界的威慑:随时都可能向宇宙广播三体世界的坐标,使三体世界完全暴露在宇宙的黑暗森林当中,面临其他宇宙文明的毁灭性打击。但是,“因为太阳系与三体世界的相对距离和在银河系中的大致方向已经公布,暴露三体世界的位置几乎就等于暴露太阳系的位置,这也是同归于尽的战略”。当罗辑绕开智子的技术封锁,成功地建立了坐标发射系统,这个威慑就建立起来了。

  威慑,人类与三体世界之间的战略平衡,就是两个文明之间的契约。这种契约,仍然不是典型的黑暗森林状态,而更像国际战略平衡;威慑模式的构想,本来就来自冷战。个体之间为走出自然状态而缔结社会契约时,人们都放弃了自我保存的权利,是因为有第三方代行这个权利,由于它是缔约各方都充分信任的利维坦,并且利维坦的力量远远大于每一个个体,违法带来的危险远远高于这样做带来的安全,因而人们不得不信任这个强大的利维坦,哪怕它是一种必要的恶。可以说,利维坦带来的安全,来自它对所有人的威慑。但联合国没有这样的威慑力量,因为它用来执法的力量并不大于超级大国的实力,一个大国完全可以无视它的决定,而丝毫不会带来什么危险。但在冷战建立起的核威慑中,美苏双方都有足够的力量毁灭整个人类,由核威慑带来的战略平衡,真正构成了一种有约束力的契约,远远高于联合国的力量,但也是极其危险的。而今的黑暗森林威慑,也正是这样的威慑契约。人类掌握了广播坐标的能力,但不敢轻易广播;面对来自地球的威慑,三体世界也不敢再轻举妄动。他们都怕在广播中同归于尽。在这种威慑契约之下,两个文明维持了六十多年的和平。

  但威慑契约的约束力取决于执剑人的威慑度。当罗辑让位给了程心,三体人就冒险向地球发动了攻击。他们赌的是关键的十分钟:水滴十分钟内到达地球,攻击引力波发射台,如果程心在十分钟内按下按钮,这种攻击毫无意义,而两个文明都将遭到黑暗森林打击;但程心不敢这么做,错过了关键的十分钟,水滴摧毁发射台,人类将再无能力发射广播,战略平衡被打破,三体人可以肆无忌惮地占领地球,两个文明都可以生存下去,但地球人将永远失去生命的尊严。

  但是,水滴没能摧毁“万有引力”号,“万有引力”号向宇宙发射了广播,地球赢得了其失去的尊严,战略平衡重新建立,但已经与威慑纪元中的威慑契约大不相同。这时已经没有什么契约,两个文明同时暴露在黑暗森林中,彼此对双方已经没有什么意义,这时的战略平衡,就在于双方都处在无处可逃的死局当中,两个文明的当务之急,都是尽可能有效地逃亡。面对宇宙中无数隐藏着的枪口,这才是真正意义的黑暗森林,黑暗森林中没有任何契约。

  说直接描述了187J3X1恒星、三体世界、太阳系遭受的三次黑暗打击,也间接描述了“魔戒”遭到的降维打击,但都没有说这些打击究竟来自什么文明,就连打击太阳系的歌者都查不出来,前两次打击究竟是谁发出的。这就是黑暗打击的根本特征:你永远都不知道,究竟是谁消灭的你。宇宙中不仅不可能建立真正的契约,甚至不可能真正了解其他任何一个文明,一旦发现有另一个文明存在的迹象,就要消灭它。这绝对的黑暗森林和战争状态,几乎不能算一个社会;社会,似乎只是每个文明内部的事,不仅是太阳系、三体文明各自的内部,而且是歌者所在的种子与其母世界之间的事。若是这样,还何谈“宇宙社会学”呢?小说中对歌者的短暂描述,是难得的对打击实施者的正面描述。这段看似含混的描述,却揭示了宇宙社会学相当根本的特征:

空间中有许多坐标在穿行……但在所有坐标中,只有一部分是有诚意的。……如果歌者耐心等待,诚意坐标最后都会被其他未知的低熵体清理,但这样对母世界和种子都不利,毕竟他收到了坐标,还向坐标所指的世界看了一眼,这就与那个世界建立了某种联系。如果认为这种联系是单向的那就太幼稚了,要记住伟大的探知可逆定律:如果你能看到一个低熵世界,那个低熵世界迟早也能看到你,只是时间问题。

  只要看一眼就建立了联系,就形成了一种社会关系。在非常拥挤的宇宙社会,几乎可以说,所有文明与所有其他文明之间都有关系,只是发现与未发现的时间问题。而一旦发现,一种关系便呈现出来,面对这种关系,最经济、最安全的策略便是尽快消灭它。所有文明之间的这种社会关系,在根本上是一种敌对关系,是狼的社会。宇宙森林和霍布斯的丛林状态仍然是一样的,战争状态就是一种非社会的社会状态,只是没有社会契约来终止这种状态。在这种黑暗森林中保持安全,不能通过交往和制订契约,而只能通过隐藏自己,甚至把自己埋在光墓(黑域)当中。

四、宇宙的真相

  在整部小说的结尾处,作者才把受黑暗森林理论支配的整个宇宙文明史全盘揭示出来,从而也才回答了小说最开始给出的一个悬念:杨冬自杀的真实原因:“物理学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将来也不会存在。”杨冬这句话,是理解整部小说的一把钥匙。

  早已乘着“万有引力”号脱离地球的宇宙学家关一帆通过在宇宙中的观察、研究和猜测,构建了宇宙演化的历史。这是一个在黑暗森林战争中不断退化的历史,与霍布斯或达尔文所描述的进化史完全不同。那个没有被战争改变的宇宙,“真是一个美丽的田园,那个时代,至今有一百亿年吧,被称为宇宙的田园时代。……田园时代的宇宙不是四维的,是十维。那时的真空光速也不是比现在高许多,而是接近无限大,那时的光是超距作用,可以在一个普朗克时间内从宇宙的一端传到另一端”。

  后来,由于这个宇宙中的黑暗森林状态,各个文明体之间相互猜疑,都争取先发制人,以各种方式消灭潜在中的敌人,即他们能够了解其存在的其他文明体,而宇宙战争中最常用的武器,就是各种宇宙规律。“宇宙规律是最可怕的武器,当然也是最有效的防御手段。……能够作为武器的规律有很多,最常用的是空间维度和光速,一般是把降低维度用来攻击,降低光速用于防御。”降低维度和降低光速,解释了宇宙演化过程中的两个最重要方面:维度从十维不断下降,作为武器的光速也不断降低。小说中生动地描述了“万有引力”号和“蓝色空间”号所遇到的从四维到三维的下降,以及遭到打击被降维的“魔戒”的讲述,而太阳系和人类文明,又因为三维降二维而最终毁灭。用于逃出降维打击的有效方式,是光速飞船,但光速航行的一个后果,便是降低光速,制造“黑域”或“光墓”。

  关一帆进一步解释,降维一旦开始,就永远不会停止,最终导致包括攻击者在内的整个宇宙都会降到低维。为了避免在攻击中同归于尽,“攻击者首先改造自己,把自己改造成低维生命,比如由四维生命改造成三维生命,当然也可以由三维改造成二维,当整个文明进入低维后,就向敌人发起维度打击,肆无忌惮,在超大规模上疯狂攻击,不需要任何顾忌”。这就解释了种子中那个低微的歌者在向太阳系抛出二向箔之前的猜测:“是不是母世界已经准备二向化了?”歌者在得到肯定回答后,感到那是莫大的悲哀。“歌者无法想象那种生活,在意义之塔上,生存高于一切,在生存面前,宇宙中的一切低熵体都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降维打击的最终后果,是使整个宇宙降维。宇宙便是因为不断的降维打击,而从十维降到九维,再从九维降到八维,依次类推,而一直降到了三维、二维,乃至最终的零维。也是在反反复复的打击、防御与逃逸中,光速一降再降,一次次造成黑洞,而最终演变成现在的样子。因而,我们所看到的宇宙,根本不是原来宇宙的样子,而是无数次降维打击和无数次降低光速的产物。

  物理学家们“都想仅仅通过对物理规律的推演,来解释今天宇宙的形态,并预言宇宙的未来”,因为他们坚信,“宇宙规律是永恒不变的”,“永远有一桌没人动过的菜”。这一点是物理学得以存在的基础。这就是物理学家杨冬的信念:“生活和世界也许是丑陋的,但在微观和宏观的尽头却是和谐完美的,日常世界只是浮在这完美海洋上的泡沫。”但她在看到了母亲叶文洁与三体世界的通信后,却发现,“日常世界反而成了美丽的外表,它所包容的微观和包容它的宏观可能更加混乱和丑陋”。面对这些混乱,杨冬几乎要诉诸上帝了,在茫茫宇宙中,生命存在的条件如此苛刻,而地球上居然能有液态水,能有重元素,“这不是表现出明显的智慧设计迹象吗?”但她得到的回答是:“地球产生了生命,生命也在改变地球,现在的地球环境,其实是两者相互作用的结果。”换言之,“地球是生命为自己建的家园,与上帝没什么关系”。这对杨冬而言是致命的,因为她马上想到了那个可怕的问题:“如果有一个像这样的数学模型来模拟整个宇宙,像刚才那样,在开始运行时把生命选项去掉,那结果中的宇宙看起来是什么样子?”这个问题让绿眼镜不以为然,因为他认为,宇宙中的生命非常稀少,对演化的过程的影响可以忽略不计。但杨冬已经知道,“宇宙中的生命并不稀少,宇宙是很拥挤的”。那么,宇宙中的生命,是不是也应该像地球上的生命一样,把宇宙建成一个美丽和谐、适宜生存的家园呢?如果是那样,杨冬为什么会自杀呢?

  我们很难想象,那个时候的杨冬,就已经获得了关一帆经过几百年的宇宙航行才获得的理论。但杨冬显然看出了生命对宇宙的改造与生命对地球的改造的根本区别;已经看到了丛林状态与黑暗森林完全相反的走向;已经看到,同样是改变自然,地球生命将丑陋的大地变成美丽的家园,宇宙生命却将美丽的田园变成暗无天日的光墓。

  杨冬当年的男朋友丁仪,是在二百年后即将出发去接触三体世界发出的探测器水滴,从而被突然气化之前,悟出了这个道理,又由他的学生白艾思在差不多另一个二百年后即将去接触二向箔,从而成为最早被二维化的人类之前表述出来:“难道制造假象的只有智子?难道假象只存在于加速器末端?难道宇宙的其他部分都像处女一样纯真,等着我们去探索?”

  “大自然真是自然的吗?”在希腊文中,物理学(physics,)就是对自然()的研究,所以又称“自然哲学”。自然,就是自然而然的,其中的规律是永恒的,与人为制造的东西有根本的区别。但是现在,人类面对的地球和宇宙,根本不是这样的自然,原来认为恒定不变的光速,其实是被一次次减速后形成的,原来被想当然的三维世界,也是在一次次降维打击之后形成的。连这些最基本的物理规律都是“人为”的,都是黑暗森林的结果,还谈什么自然而然,还谈什么永恒不变?物理学当然就变成了一个笑话。

五、冷酷的神学

  从这样的角度看,《三体》第一部中的“射手假说”和“农场主假说”的意义也才显示出来。因为神枪手在靶子上每隔十厘米打一个洞,住在靶子上的二维生物就总结出来:“宇宙每隔十米,必然会有一个洞。”因为农场主每天十一点去给火鸡喂食,火鸡总结出来:“每天上午十一点,就有食物降临。”在宇宙当中,人类和这两种低等生物是一样的,他们以为永恒不变的宇宙规律,不过是其他智慧文明改造之后的形态,而支配这些智慧文明的,是黑暗森林原理。面对这个茫茫宇宙,人类中的物理学家不过是自以为是的虫子。宇宙社会学,是远比物理学更真实的科学;黑暗森林理论,远比所有物理规律更加永恒。

  既然有更高的智慧生物改造着所谓的自然规律,他们不就是人类所认为的神吗?换言之,这种宇宙社会学,是否也是一种神学呢?小说中也几次将这些生物的技术称为神一般的力量,甚至掌握了黑暗森林理论的罗辑和史强,也被比作“两个深思的上帝”。小说最后,程心和关一帆关心的,都是上帝才想的事。面对三体危机的人类,也经常会重新回到宗教狂热之中。杨冬在对物理学的绝望当中突然问绿眼镜是否相信上帝,或许也是抱了一丝这样的幻想。但在地球人把罗辑当作救世主崇拜的时候,作为执法者的史强凭着直觉,打死也不会相信他是正义天使,也不相信“宇宙中有公正和正义”,于是罗辑说,“那你就是最清醒的人了”。

  有比人类更高的智慧改造着自然规律和相信“上帝存在”是两回事。正如神枪手不是二维生物的上帝,农场主不是火鸡的上帝,那些文明更高的智慧生物也不是人类的上帝。他们不会为人类主持正义,与人类的善恶完全无关,而是人类潜在的最可怕的敌人。他们不仅不是至善的正义者,而且和人类有着一样的基本人性,受制于黑暗森林的基本原理,随时想杀死人类,怎么会是上帝?怎么会主持正义?

  丁仪和他的女友杨冬以及后来他的学生白艾思一样,在即将走向毁灭之时,几乎触摸到了这最后的真理:“也许有一天,人类或其他什么东西把规律探知到这种程度,不但能够用来改变他们自己的现实,甚至能够改变整个宇宙,能够把所有的星系像面团一样捏成他们需要的形状,但那又怎么样?规律仍然没有变,是的,她就在那里,是唯一不可能被改变的存在,永远年轻,就像我们记忆中的爱人。”他所说的这个不变的规律是什么?既然宇宙都改变了,星系都被重塑了,“就在那里”的规律究竟是什么?就在同行的人们被水滴的美丽感动得热泪盈眶的时候,丁仪却说,他看到了另外一些东西,“一种更大气的东西,忘我又忘他的境界,通过自身的全封闭来包容一切的努力”。在《三体》中,直接或间接理解了黑暗森林原理的地球人寥寥可数,叶文洁、杨冬、罗辑、史强、丁仪、白艾思、云天明、关一帆、程心——当然,在进入威慑纪元之后,黑暗森林理论在地球上已经成为常识了,但绝大部分人都不明白,它究竟意味着什么——而在他们当中,只有此处的丁仪,面对这个理论的真相,表达了敬畏和赞美,如同面对伟大的死神。这种情感,夹杂着对自己情人的怀念,为歌德那句“我爱你,与你有何相干”所诠释,而在水滴的突然攻击中,这句话变成了“毁灭你,与你有何相干”。水滴使他生出的敬畏,多少有点像斐兹罗将军在发现三体舰队加速之后对上帝的赞美,明明知道这个上帝并不是“宇宙间存在的某种超越一切的公正”,但对自己所无法理解的伟大事实感到由衷的敬畏,哪怕这种力量是来毁灭自己的。作为一个物理学家,丁仪面对神奇但恐怖的水滴,升起的应该就是这样的情感。

  上帝存在,但并不关心人类的善恶祸福,在西方哲学史上,曾经出现过几次这样的神学理论,伊壁鸠鲁、斯宾诺莎等哲学家都表达过类似的说法。但比斯宾诺莎更臭名昭著的霍布斯不持这样的观点。在他那冷酷的政治哲学背后,仍然隐藏着一颗相信上帝、热爱和平的心灵。他仍然期待着上帝之国在人类当中的实现,仍然充满了对黑暗王国的谴责,虽然这与正统神学的理解已经相去甚远。但现在,刘慈欣无情地把这个幻想打破了。那些创造宇宙规律的不是神,而是拥有神一样力量的敌人。当这个事实被揭示出来,其冷酷程度远远超出了伊壁鸠鲁和斯宾诺莎的想象。当充满宗教意味的公元纪年被危机纪年取代,人类已经完全不可能靠充满敌意的神来拯救了。

结语

  刘慈欣以他天才的想象力,构建了一部恢宏壮阔的宇宙史诗。正如他借关一帆之口一再强调,这个关于宇宙历史的理论可能只是猜测;我们或许没有必要相信他所说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宇宙事实,但其中却有文学的真实和哲学的真实。作者借白蓉之口说道:“小说中的人物在文学家的思想中拥有了生命,文学家无法控制这些人物,甚至无法预测他们下一步的行为,只是好奇地跟着他们,像偷窥狂一般观察他们生活中最细微的部分,记录下来,就成为了经典。”毫无疑问,这是刘慈欣的夫子自道。我相信,如此复杂宏大的故事,如此众多的人物,如此惊人的宇宙学理论,靠冥思苦想、严密推演是建构不出来的,而是在他的写作过程中自然而然生长出来的。无论这个宏大的史诗级故事,还是如此暗黑的宇宙学理论,都有其自身的生命力。即使我们无力去理解书中全部的科学技术,但可以听从关一帆对程心的鼓励:“不要从技术角度想,从哲学高度想。”这个宏大的史诗使“以前那些只停留在哲学层面上的东西突然变得很现实很具体了……宇宙的终结,宇宙的目的,这些以前很哲学很空灵的东西,现在每一个俗人都不得不考虑了”。刘慈欣在生活经验和文学写作中对这些重大哲学命题的探讨,远远超过学院中的许多哲学工作者,尽管他呈现出的宇宙图景无比黑暗,无比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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