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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给我回来,我才不稀罕你的成全。
日期:2019-07-20 22:01:09 作者:烟二 storybook story 来源:storybook 阅读:

你给我回来,我才不稀罕你的成全。

  盘古人声鼎沸挤挤攘攘,唯独444号店铺门可罗雀

  那是一家中式家具店,年轻老板戴着副耳机优哉游哉地打着游戏,间或撸一撸团在他腿上呼呼大睡的那只黑猫。

  脚步声由远及近,被惊醒的黑猫不快地叫唤了一声,淡金色眸子里写满了凶狠

  男人终于舍得电脑屏幕后抬起脸——他笑了笑,清亮的眸子弯成好看弧度

  “唔,现在不行。”

  “你问我为什么……”

  “因为,要等到午夜十二点之后,盘古街444号才算正式营业呢。”

  第 3 篇

  拔 步 床

  永远停在十八层的电梯

  日子这个东西经历得太多以后,就不大会天天的都记在心上了。

  所以,自从搬来盘古街444号以后,除了交房租水电费的日子和超市会员日外,杜卿也就只记得周四“大副本日”和周二“小副本日”。

  沉迷网络游戏是最近几年才有的事,他不知从哪儿听说,玩游戏才是年轻男人该做的事,他觉得自己外表现世里也算是个年轻男人,就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尝试了,结果一发不可收拾。

  杜卿甚至还想过拉莫换一起玩,但被后者以讨厌电脑为借口拒绝了。

  想来也是,那家伙愿意接近电脑的时刻大概也就只有变成猫趴在键盘上呼呼大睡或者咬网线。

  这周的“大副本之日”姗姗来迟

  杜卿一大清早就坐在柜台前敲键盘,嘴里碎碎念着队友:“这个T怎么回事?我这么奶他都站不住!现在的年轻人啊,到底有没有团队意识?这要是以前在我手底下干活,三天,三天我保准把他辞退了……”

  莫换维持人形,像影子般在杜卿身后站了一会儿,却依然没看明白显示器里那些手持武器的“小人究竟在做什么。

  他不喜欢电脑,或者说,他不喜欢一切电子产品——与总能很快接受事物的杜卿不同,莫换本能排斥着现代社会中的许多东西,固执地认为它们很“坏”。

  但他也承认抽水马桶冰箱是好东西。

  杜卿趁着团灭,仰起头,脖子搭在椅背上看着莫换:“记得把冰箱里的牛奶都喝掉,再不喝又要过期了。”

  “你就不能买些日期新鲜的吗?”

  “超市会员日打折,忍不住就……”

  “会闹肚子的吧。”

  “没事,我给你买过医疗保险。”

  “保险?你觉得我需要保险?”

  莫换带着些许轻蔑说出这番话。其实,关于“保险”这东西,他也是在不久前才弄明白是什么意思:那次,殷黎的车在路上被人给蹭了,特意跑来和杜卿絮絮叨叨说了一下午,顺便给他补了堂课。

  说到车,车也是坏东西。

  “抱歉,我没说清楚:是宠物医疗保险。我看顾念笙哥哥的宠物医院里有代售点,就去买了两年期的。还有,要是你一直用‘人’的样子待在店里,需要买医疗保险的人应该是我吧?还得再买个意外伤害险之类的,万一哪天被你打死……”

  “我会留你一口气的。”

  “那真是谢谢你喔。”

  莫换垂着脸,沉声说了一句:“杜卿,你要是死了,我也没法在世上独活。”

  这话说得稀松平常,但杜卿却有点晃神。

  他想,果然不能用这个姿势聊天,脑供血会不足

  店里气氛无端有些尴尬,好在有客人进来,打破了两人间沉默

  西装革履的男人手里夹着奢侈品牌手包,头发用发油打理得一丝不苟,还喷了古龙水。程亮鳄鱼皮鞋一踏进店里,杜卿脑海里就自动飘过四个字:是只肥羊。

  客人倒也干脆开门见山表明来意:“我要买张床,要好一点的料子,太差劲的就不要介绍给我了,看不上。”

  见有生意上门,杜卿立马强行退出游戏假装掉线,起身招呼

  凭这么多年做木头生意积攒下的经验,他一看进店的人,便知道有戏:“不是好料子也进不了我这店,先生放心挑吧。”

  男人在店里转了一圈,目光最终落在摆在后堂正中央的一张楠木拔步床上。

  拔步床是明清时期颇为流行的一种大型床,木床周围不仅有地平还有围栏,在窗前形成了一个回廊占地很大,甚至还能在回廊里安放案几、小凳之类的小型家具,成为“床中床,罩中罩”,工艺极为精巧

  但拔步床笨重又占空间,打扫起来颇费力气,现在几乎已经没有人买回去自用,更多时候,它只是件用来展览藏品

  杜卿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将它摆在店里。

  没想到,今儿却遇上位一心要做“冤大头”的金主。

  金主姓张,单名一个者字,家就住在盘古街附近。

  即便杜老板很委婉地向他表达了拔步床在居家生活中的种种“缺点”,但张者要买走它的态度却无比坚决

  他说,这床看上去结实牢固,像个笼子,让人安心

  “张先生家里是中式装修风格吗?”

  “不是,像我们这样的business person,基本不会青睐中式装修风格的吧?不过,如果我今年在古城区买别墅……说不定考虑一下。”

  “说的也是呢。”杜卿笑得有些僵,安慰自己不要将对有钱人的偏见带入到生意场上,“如果张先生家里不是中式装修的话,这拔步床和其他风格的家具不怎么搭配没关系吗?”

  “Who cares!”张者耸耸肩,“这床,我是给我妈买的,她大概会喜欢这种老气款式。”

  “但是,这张床……不便宜啊,张先生要不要再看看其他……”

  对于稳赚不赔的买卖,杜卿这种生意人自然不会拒绝,但他不愿卖这张床,是因为觉得这位客人十有八九是在冲动消费,等过几天脑子清醒过来,大概会上门来退货了——要将这么大件的东西搬进搬出,拆卸安装,莫换一定会很不爽。

  “不用看了,就要它。”张者十分礼貌地拒绝了他的提议,“我不缺钱。”

  这话像是在杜卿心头插了一刀。

  他缓了一会儿,在莫换带着一丝嘲讽的目光中,利索地收钱开单据,顺便默默提价两成。

  生意有赚头,444号家具店的服务自然而然随之升级

  在杜卿的软磨硬泡下,莫换才勉强答应去张者家测量房间尺寸,临走前,还被强行套上一件印有“盘古街444号有家具店”广告字样红色马甲,那是杜卿强行让街口图文快印店免费给做的。

  本着“顾客至上”的原则,杜卿再三嘱咐店里唯一的员工对待金主一定要客客气气、无微不至必要时,喵几声卖个萌也是可以的。

  莫换懒得理他,迈开长腿就走了出去,却瞄到了张者从手包里摸出了汽车钥匙

  很显然,金主是开车来的——车,是坏东西。

  当莫换昏昏沉沉地坐在副驾座上,终于体会到了“生而为人”的无奈

  迈巴赫径直开进盘古街附近一处高级住宅小区

  张着告诉换,这只是自己名下诸多房产中的一套,不大,也就两百五十平左右;搬来这里住完全是因为离公司近,方便安顿精神不太正常母亲;昨天他才将母亲从新城区别墅那边接来,还没来得及请护工,暂时只能由自己照顾

  莫换想起了杜卿的叮嘱,耐着性子听完金主的花式炫富,也不主动搭话,甚至都没有多做自我介绍,直到两人在地下车库等电梯时,张者才想起来问小伙子你怎么称呼

  “莫换。”

  “哦,莫师傅——年纪轻轻就出来挣钱了,不容易啊。”

  莫换咂摸着这个微妙的称呼,已经开始后悔个人出门了。

  不过“年纪轻轻就出来挣钱”这件事,金主倒是没有说错,细细回想一下,自己接到的第一笔生意是在十一岁还是十二岁来着?他记不清了,只记得总共赚了五两银子,又因手脚都受了伤,三两用来买了伤药,在房间里躺了足足三天才好。

  总之,不是什么好的回忆,不提也罢。

  两人在冷风嗖嗖的地下车库等了好一会儿,面前那台电梯却始终停留在十八层。

  出故障了吗?

  正当莫换质疑之际,另外一台电梯终于姗姗来迟。

  从电梯里走出来两个像是小区住户的中年女子,一个骂骂咧咧地说,那疯女人是把电梯当成玩具了么,我刚刚下楼拿快递的时候就看见她了,怎么一个小时过去了她还在里面?这不是耽误别人出行么!另一个说以前没见过那疯婆子,弄不好是外面跑进来的人,等等就去找物业把她赶出去,再不行就报警,说有人故意损坏小区公共财产

  张者表情一慌,匆忙走进电梯,按亮了十八层。

  莫换跟了进去,开始忍受胃部新一轮的“翻江倒海”。

  电梯很快达到目的地

  空旷楼层里,反复地回响着“已到十八层”的电子播报声。张者三两步跨进隔壁的电梯,从里面拖出一位神情慌张的中年女子——正是她躲在电梯里不停按十八层的按钮

  “莫师傅,过来搭把手!我妈又犯病了,得让她赶紧回家吃药……”

  “她是你的母亲?”

  “是啊,快、快点帮忙!”

  然而,神志不清的妇人显然已经不认识自己的儿子了。

  她又哭又闹,神叨叨地说着让人听不懂的话,似乎是在给什么人赔罪:“对不起,泽先,我对不起你!但我没办法,你也没办法,对不对?你别来找我,你是找不到我的!别来了,千万别来……你看,我躲起来了,你来了也找不到我……”

  “妈,有事我们回家说,回家就好了!爸找不到你的,他也不会来找你的,别在这里闹!”

  从张者口中了解清楚了人物关系,莫换没再犹豫,上前两步捞住妇人的腰,像搬柴火般将其打横夹在腋下,任凭她怎么闹腾也不松手,扭头对呆若木鸡的金主说:“你去开门。”

  张者惊愕于男人的臂力,又生怕母亲被他伤到,一步三回头地去开了指纹锁。

  莫换带着人大步流星往前走,沉声说了句:“为什么你要让电梯一直停在十八层?”

  像是在自问,又像是在问怀里的张母,原本以为一个精神病人是不会回答他的,谁料,那个女人竟一瞬间安静下来,渗人地笑了笑:“因为,地狱在十八层。”

  莫换眸子一缩,什么话都没有说。

  哄着母亲吃过镇定药剂后,张者不好意思地向莫换解释,泽先是他父亲名字

  父亲去世后,母亲的精神就有些混乱了,倒没什么出格的行为,只是特别喜欢将自己反锁在狭小密闭的空间里,怎么叫她都不肯开门,非得找人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都盯着她才行。

  因此,他搬过来做的第一件事,就将屋子里所有门锁都拆了:“特别是晚上,母亲最容易犯病,在床上根本躺不住——有时候非要跑去厕所里睡,有时候是储藏室,还有几次,我是在大楼公共走廊杂物室里找到她的!不知道的邻居,以为我是虐待老人呢,差点儿去叫了惑城的几家媒体来曝光我!”

  “有没有带她去看大夫?嗯,就是那种……专门看人心的大夫……”

  “你说的是心理医生,对吧?”

  莫换低着头“嗯”了一声,拉开红马甲口袋里的皮尺。

  “当然有去看过心理医生,他们说是因为我妈是在那次意外中受了刺激缺乏安全感,才导致这种自我保护,或者说是自我惩罚的行为。”

  “意外?”

  “呃,我父亲死于一次意外,我母亲……目睹了整个过程。”

  张者看着在房间里测量尺寸的男人,出于一种莫名信任,打开了话匣子:“我在你们店看见那张拔步床,感觉它像个四四方方的小房间,里面的人舒坦,外面的人也能看得清楚,就想着买回来给我妈睡——待在那里面,总比她把自己锁在厕所和杂物间里强吧?不是我说丧气话,这么多年过来,我都快被我妈折磨疯了!Crazy!希望那张拔步床能让她消停一段时间,也让我消停一段时间……”

  “你应该考虑一下。”

  “考虑什么?”

  “你母亲的疯病或许并不能用寻常手段来治。”

  “莫师傅,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还……”

  “世间万事皆有因果,但凡有恶果,定然有恶因。”莫换将卷尺重新放回红马甲的口袋里,“尺寸没有问题,今晚十二点之后,你可以来盘古街444号取货——我们能帮你找到,你母亲的真正病因。”

  张者一头雾水。

  母亲的病因?他母亲的病因,不就是目睹了父亲的死么……还能有什么?

  他记得很清楚,那是四年前的某个午后,有人敲响了自己办公室大门

  “张总,这个月的工资发放清单……麻烦您签个字。”

  “嗯,我先看一下。”

  而立之年的男人眉头紧锁,将助理递过来的表格仔细确认了一遍。看到最后那个需要走账的数字,他握笔的手颤了颤,但最终还是什么话都没说,在报表最后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助理离开后,他立马打开手机查看每张银行卡余额——这个月,又得想办法去做贷款了,实在不行,得问问道上的兄弟有没有借钱的路子,挺一段时间再说。

  张者的网络公司已经运营快两年,从最初只有四名员工的工作室发展成为如今拥有五个部门、近三十名员工的正规公司,确实是件不容易的事。

  只是,钱虽然挣得比以往多了,但随之而来的各项运营成本却着实叫人头疼,再加上行业竞争激烈,如果再融不到资金,他怕公司很难撑过这一年。

  下午还要开例会,他能和员工们说些什么呢?降薪,还是裁员?

  纠结之际,桌上的手机忽然响起来,张者瞥了眼,发现是自己母亲打来的——她这时候找他,要么就是喊他周末回家吃饭,要么就是给他安排了相亲,但无论哪一样,眼下只会让他厌烦。

  张者顺手挂断了电话,没隔几秒钟,电话却再度响了过来。

  他不耐烦地接通,语气并不友好:“妈,什么事啊?我在开会呢,一会儿再……”

  “你爸没了。”

  “你说什么?我爸他怎么了?”

  “我们开车出门,路上出了点事……”

  “什么情况?”

  “车子,翻进水里去了……你爸爸他,没撑住……”

  听到噩耗,张者临时取消了下午的会议,直奔事发地点,然而赶到时,等待他的只有痛哭的母亲和一具冰冷的尸体。

  张者掀开包裹着浮肿尸体的塑料布,看到了双目紧闭的父亲。

  后来他才知道,那天父母两人打算去乡下探望老舅,是父亲开的车。谁料,在途径田间小路时,车子突然失控翻进池塘,两人都被困在驾驶室内。

  水从打开的车窗里涌入,很快就将整辆车子吞没,他的母亲自幼在江边长大,水性不错,事故发生后成功自救,但却没能救下当场陷入昏迷的丈夫……也因为事故地点太过偏僻,救援队迟迟才赶来,错过了营救的最佳时间。

  过程听上去匪夷所思,但事故的结局却是真真切切在那里:一生,一死。

  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对母子两人打击都很大,就在张者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的第三天,却意外得知了一件“喜”事:母亲之前为父亲买过几份意外伤害险,总保额达到了二百七十万,这笔钱,很快就会汇到他的账户上。

  靠着这二百七十万,张者的公司顺利渡过难关,之后又陆陆续续接到了几个长期客户,生意竟越做越大。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四年后,他已经赚到了好几个二百七十万,日子也越过越舒坦,可母亲的精神状态,却日况愈下。

  每次她犯病时说出的话,总会让张者无端生出些寒意,事后再去问母亲时,她总是以各种借口回避,无论如何,都不肯再提起当年那场事故……

  随着时间的推移,张者心中那份预感越来越强烈:父亲的死和母亲的疯病,还有那看似从天而降的二百七十万保金,其中一定有他所不知道的联系。

  万事皆有因果么……

  男人坐在车里,看了眼手腕上价格不菲的表,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

  月色不错,空无一人的盘古街上笼着层银色的光辉,无端有些清冷,他关掉那首循环播放了好多遍的英文老歌,打开车门,被那盏灯笼青白色的光亮指引着,走入那片隐藏真相的月色之中。

  无论白天来了客人还是夜里来了客人,杜老板都不会说“欢迎光临”。

  如若有人问起缘由,他一定会说:白日开张,是为了讨口吃喝;夜里开张,是为了延寿续命,要是他和莫换能像树一样靠光合作用活下去,他根本就不欢迎任何客人来到444号——他希望这世上没有迷途之人,没有需渡之人。

  既是如此,又何来“欢迎光临”一说呢?

  最好是,永不知晓,永不相见。

  所以,即便是买了拔步床的大金主,前后来了两回,都没能听到那四个字。

  杜卿面前煮茶竹炉上的铜壶正“咕噜咕噜”冒着热气,他抬起脸,望着面前欲言又止的中年男子,再度开口确认:“你想知道当年那场事故的真相?”

  莫换回来之后,便将张母的“疯病”与杜卿说了一遍。

  现世之中,精神上受到创伤的人不在少数,未必每个人都有故事,可是今日,那妇人一句“因为地狱在十八层”,着实让莫换感到不适,他觉得,有必要请“有缘人”来趟店里。

  杜卿没有反对,毕竟,自打那个男人和一只黑猫的身体“绑定”在一起后,看人的直觉可比自己准太多了。

  “是的,我想知道真相,因为莫师傅他说……”

  “莫师傅?噗!”

  “呃,怎么?”

  “对不起,你继续说,继续。”

  杜老板这一声质疑,俨然令金主有些恐慌,他看了眼莫换,改口道:“莫先生说,你们能够帮我找出我母亲‘发疯’的真正原因,所以我就过来了;其实,我原本是有些怀疑的,可是看到这些……”

  他抬手指了指古人打扮的两人,又指了指周围不似白日般简陋的环境,露出心悦诚服的表情。

  “如果我说,真相比会你想象中更加残酷呢?”

  “杜老板,其实我和你一样,也算是个生意人;既然是生意人,挣扎至今,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呢?你所谓的残酷,我未必承受不住,Un?”

  “Un.”

  嚯,穿着几千年前的衣服和人尬英文,违和感真不是一般的强。

  像是为了故意掩饰自己的不自在,杜卿咳嗽一声,莫换立刻走到角落的衣柜边,打开了那扇通往长生林的大门——这是两人多年来一起共事培养出的默契,也是杜老板单方面装腔作势的必经流程。

  他向张者做了个“请”的动作,示意他跟随自己前往另一个地方,看看所谓的“残酷”,到底是什么程度。

  长生林间,万物沉寂。

  同族同根,同根同葬,长生林中的木头们,倒是十分应景电视剧里那句“一家人就要齐齐整整”。

  张家三人的长生树相距不远,其中一棵已成枯木,树主正是张者的父亲,张泽先。

  张者虽是个炫富狂魔,一身铜臭,但生意人对“天理”“命数”这些东西多少有些敬畏之心,面对眼前无法用常理解释的现象,他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恐惧或是排斥,而是安静地等着杜卿给出“真相”。

  毕竟这趟旅途,是要支付报酬的,而这个报酬,还不是真金白银钞票……

  “长生树上的果实,都是树主曾经的记忆。”

  “那棵树上的……”

  “是你母亲的记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张者连声否认。

  原本笃定的东西,开始在他的脑海里、心里、血液里轰然崩塌。

  他看的很清楚:在那些记忆里,母亲分明是眼睁睁看着父亲开车冲入池塘中的,直到车子翻落下水后好一会儿,她才跳进池塘,佯装成落水后成功自救的样子;而那个时候,水已经从车窗浸没至驾驶室……

  母亲没有救父亲,不是因为她没办法救他,而是她根本没打算救他。

  因为一些理所应当,又出乎意料的原因。

  杜卿偏过脸来,看着不再镇定的客人:“张先生,真相,是否如你所想般残酷?”长生树散发出的清冷幽光中,不知年岁的男子一袭青衫,整个轮廓显得更加纤细。

  张者情绪有些激动,他一把揪住杜卿的衣襟,扬了声音:“不是这样的!不是!我爸妈结婚多年,感情一直很好,我爸出事,我妈怎么可能见死不救!而且当年事故发生后,警察来过,保险公司的人也来了……前前后后都调查清楚后,我才拿到了那笔保金!”

  “唔,我可没提保金的事。”

  “可你说这些是我母亲的记忆,那不就意味着,她当年是故意投保,然后,又故意对我父亲见死不救吗!”客人歇斯底里地咆哮起来,“是,我承认,我那时确实很缺钱!但我母亲,绝不是那种为了骗保金就去杀人的恶徒!”

  “十八层地狱。”莫换忽然开口,“她想待在十八层,因为,地狱在十八层。”

  张者猛地想起新居的楼层号,想起母亲躲在电梯里一整日的怪异举止,还有狭小、密闭、能让她有“安全感”的空间……那个女人并不知道地狱的真正样子,她凭借着自己的想象,为自己描绘出了一个受罚的空间。

  只有犯下不可饶恕罪孽的人,才会想着死后下地狱。

  张者额头上沁出细密汗珠,从刚才起就揪着杜卿的手攥得更紧了。大概是看不过自家老板被客人欺负,莫换取出插在腰封里的一截细竹竿,重重敲在金主的手腕上,疼得他不得不松开杜卿。

  那截竹竿,勉强算是莫换的武器。

  但凡江湖人士,必然要有一两件撑得住场面的兵器,他原本也有,然而近些年来地铁安保越来越严格,他因携带管制刀而被警察叔叔批评教育多次,最后,不得不找了根竹竿来代替——严格来说,那是杜卿之前做的逗猫棒,被薅秃了后,才迎来了“第二春”。

  张者被打怕了,一边给手呵气,一边后退,直到脊背抵上母亲那棵长生树的树干。

  莫换用淡金色的眼睛盯着它,也不知是冲什么东西勾了勾手指,几秒钟后,隐藏在树下杂草中的藤蔓便极快聚拢而来,将一脸惊恐的客人拖入裂开的树干中……

  杜卿拍拍手,称道自家伙计的业务能力又提升了。

  聒噪的蝉鸣,硬生生将人从睡梦中吵醒。

  张者努力睁开眼,却被正午的阳光刺得双目生疼。

  等一下,正午?阳光?张者浑身紧绷,立马向四周张望,并没看到可疑的人影。他揉着太阳穴,回忆起之前在444号那些匪夷所思的经历,忍不住双手合十,对着老天拜了拜。

  这不拜不要紧,一拜,倒是将杜卿的声音给“拜”了出来。

  “张先生,还记得这儿吗?”

  “这是……哪儿?”

  “是你父亲当年出事故的城郊。”

  周遭的景色一点点熟悉起来,张者终于意识到,自己被母亲的长生树吞噬后,回到了她的记忆中——真相。来到这里的话,就有真相了!

  顾不上搭理杜卿,他举目四望,妄图尽快找到那个池塘,但离得越近,他心中就越不安。

  想要撞破母亲埋藏多年的秘密,又害怕撞破它……

  如果一切如猜测那般,母亲当年真的没有对父亲伸出援手,甚至,她就是间接害死父亲的凶手,那么身为子女的他,是否能眼睁睁看着至亲坠入十八层地狱中呢?

  “既然你们能送我过来,就不能再提前几天吗!让我救下我爸,哪怕让我见他最后一眼也好啊……可恶!”

  “张先生,这是你母亲记忆。”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用一直强调!”

  “在记忆中改变的事,不会对现实有任何影响——我们只是在帮你寻找真相。”

  “杜老板,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帮我?”

  “渡人便是渡己。也许,你认为我们是在帮你,但事实上,我们只不过是在帮自己罢了,可别忘了,我们是要收报酬的;如果张先生一会儿了解到真相后敢赖账的话,当心莫师傅追杀你到天涯海角喔……对吧,莫师傅?”

  毫不意外地冷场了。

  完全没有顾及客人的焦虑,杜卿略带不满的声音再度响起:“莫师傅,莫师傅你倒是说句话啊!连一句答应都没有的吗?你身为盘古街444号里的唯一员工,面对客人质疑,居然都不给我这个当老板的捧捧场……行,以后咱家‘员工食堂’里再也不会出现鱼了——就算超市打折我也不买,说到做到!”

  在杜卿神神叨叨的一番题外话之后,是短暂的沉默。

  然后,张者听到了一个咬牙切齿的应答:是,我会追杀你到天涯海角。

  但是,这话好像并不是冲着自己说的?

  他没功夫计较这些,气喘吁吁在池塘边停下,果不其然,有一抹熟悉的身影。女人的表情复杂,似是绝望,似是无奈,紧张地盯着尚未平静的水面——是他的母亲,但是,只有他的母亲,这也就意味着……

  “妈!”

  听闻呼喊,张母回头,在看到儿子出现的那一瞬,她脸色煞白。

  “我爸呢?我爸人呢?”

  “你爸爸他……”

  “他是不是在水里?他……”

  女人支支吾吾,目光却往池塘里落了一落:“连人带车,一起翻进去的。”

  张者知道那一天发生过什么,他不敢耽搁,脱了外衣就打算下水捞人,却被母亲大声呵斥住,说这池子深得很,水性不好的人下去就是死!而且车已经翻进去好一会儿了,人,大概是没了……

  “我爸在下面啊!妈,你疯了吗!你不是会游泳吗,为什么不救他!”

  “我……”

  “你、你这就是在杀人!”

  张母并没有觉察出面前的“儿子”与平时有不同,即便觉察到,眼下也无心细究,她红着眼睛,死活不许他接近池塘:“对,爸妈都疯了,做这种事,我们迟早会下十八层地狱!但只要你爸今天死在这儿,你就有钱了!我给你爸买了保险,买了很多,到时候,你能拿到一大笔保金……”

  果然是这样啊。

  张者气到浑身都颤起来,他的母亲,果然是故意这么做的!怪不得父亲死后那些年,她会饱受良心折磨,想要东躲西藏,想要下十八层地狱,她是自觉罪孽深重,害怕父亲回来找她啊……

  “我没想到,你居然这么狠——为了钱,只是为了钱。”

  “是为了你!”张母呵斥住他,“我们本想瞒着你,没想到,还是被你知道了,真是老天爷的意思啊!儿子,我告诉你真相,你别难过……我怎么可能害死泽先呢?你爸爸他、他是自愿的这么做的……”

  张者脚下一顿,似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被绝望压着的女人终是崩溃,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骗保计划,是张家夫妇两人一起想出来的,儿子瞒着家里借贷运营公司的事,他们早就知道了——早在几个月前,催款电话就已经打来了家里。

  张泽先怕儿子撑不住,跑去外面借高利贷,才想到去骗保,他这几年身体一直不好,看病吃药花了不少积蓄,已经成了家里的负担,他不想拖累儿子,也想,最后帮儿子一次……

  “是爸妈没用,你别怪你爸,要怪,就怪我——我应该和你爸一起去的,但是,我们又舍得不你,怕你一个人,难受。”张母的声音越来越轻,哭腔越来越重,“儿子,我和你爸做了错事,骗了钱,我们以后会一起下十八层地狱的,但是,你要好好活着……”

  男人眼眶发涨,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如同站在薄冰之上,面对善与恶,面对错与对。

  前后左右,无论向哪个方向迈出一步,都会落入冰冷刺骨的水中。

  长眠于地狱的最底层。

  所有的回忆在此戛然而止。

  张者被一种莫名的力量牵引着,重新回到了“这边”的世界。

  和他一起被“送”回家的,还有白日看中的那张拔步床——大概是为了省运送费和安装费,那位精打细算的杜老板,利用午夜过后444号里的错乱时空行了个方便,直接送货上门了。

  张母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正安静地坐在木围栏后想着心思,这几年来少有过的安静。

  半是心虚,半是自责,妇人的心魔,便是由此而生。

  张者有些沮丧,这“残酷”的真相,他当真有些难以承受,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自己了解到母亲这么多年来,一直在为此事自责。

  他踩踏上拔步床的地坪,抱了抱她。

  “妈,我是个生意人,虽然那时候因为缺钱借了些糊涂债,欠了我爸许多……但我还是觉得,生意人得讲诚信,不该要的钱,不能要。”张者顿了一下,“我们,来想想补救的法子吧?今天有个生意人和我说:迷途知返这件事,永远都不会迟。”

  张者从口袋里摸出一张“账单”,是用毛笔画出的二维码,粗糙却有诚意。

  妇人看着他,浑浊的双眼中,有一点清亮。

  那里是有一道线的,即便看不见,线还是在那里。

  活着的人无论做什么,都对死掉的人没有任何影响,那些行为只不过是为了安抚自己内心的不安罢了,

  但是,如果活着的人做点什么,能对活着的人有所影响,那就有必要好好考虑一下了。

  长生林中永远没有白日。

  缺少了阳光的“引导”,偶尔几棵树木,生长得有些肆意妄为。

  林中一隅,两棵树在夜色下呈现出鬼魅般的扭曲姿态:尽管树根分别深深扎于两处,树身却意外伸向了同一边,密不可分地缠绕在一起。正是因为“相拥”的姿态支撑住了沉重的树干,它们才能一直安稳存活至今;然而,朽木既不会生出果实,也不能舒展绿叶,双生树生不生,死不死,俨然是一副苟延残喘之态……

  这两棵长生树的树主,分别是杜卿和莫换。

  他们的生命,正如这双生朽木一般,需要“养料”的滋润,才能继续延续。

  而所谓养料,就是那些由长生树和长生树果实灼烧后留下的草木灰。

  守林人并没有权利随心处置长生树,哪怕是枯死的树木。他们只能通过在现世寻找有缘人,接来“生意”,向树主们换取处置长生树的“允”,那些树干上刻有“允”字的长生树,便是既定的养料之一。

  只可惜,少之又少。

  他们只能不断寻找,不断寻找,不断寻找。

  对于这种永远没有尽头的轮回,杜卿不止一次有过厌倦的念头。在外人看来,杜老板是那样一个热爱生活的家伙,但只有亲近之人才知晓,那副笑容下面,隐藏着疲惫又无奈的灵魂。

  可是,又不能结束这一切。

  双生朽木,一棵枯萎,另一棵,定然也不得保全——当他意识到,自己的生死会影响到另一个人的时候,他又犹豫了,就当是为了另一个人,也得想方设法继续撑下去才行啊!莫换,莫换他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吧?否则,他也不会说出“不能独活”这样的话。

  不能独活啊……

  那就,一起活着呗。

  那一晚,店里没有客人,杜卿提议去为双生朽木补充养料。

  体力活自然是不会让老板亲自动手的,莫换将布袋里新烧制出的草木灰,全数倾倒在双生朽木下,用手掌压实。他正打算收工,却听到某人不干活还要发表感言:“唉,要‘等树主死亡后才能收取养料’的坑爹设定,可比那时候玩农场偷菜耗时多了……”

  那个风靡一时的网页游戏莫换知道,但他蹙着眉,对杜卿的比喻很不满。

  后者根本不在意他的不满。

  “对了,早上张者来了一趟,你在楼上睡觉,没见着。”

  “哪个张者?”

  “买拔步床的金主……莫师傅,你记性真差。”杜卿瞟着他,“张者说,他母亲的疯病已经好转,前几天去自首了。”杜卿招呼同伴打道回府,“说实话,虽然那个‘炫富狂魔’挺招人烦,但在这件事的处理上,总算没给我们生意人丢脸。”

  “嗯。”

  “等等,你算哪门子生意人?你是我雇的伙计,充其量还算个镇店之宠。”

  “没见过你这么抠门的老板。”

  “抠门?我今天特意又去买了牛奶,有本事你别喝……”

  “反正都是快过期的,说不定,是为了赠品玻璃碗才买的。”

  被戳中心思的杜卿一下子就炸了毛,开始掰手指给莫换算账,说他每天当人的时候要吃三顿,当猫的时候还要吃三顿,偶尔还要来个金枪鱼罐头改善伙食,这还不算宵夜——每天至少要吃六顿饭的伙计,怎么还好意思和老板讨工钱?

  伴着吵嚷,莫换打开了回到盘古街444号的大门。

  一黑一青两抹身影并肩向长生林外走去,过长的衣摆在及靴的杂草上摩挲着,发出窸窣声,间或,还有玉石和金属配饰碰撞在一起的清脆低鸣……

  那画面,宛如来时,宛如千年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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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烟二(微博:@狐扯的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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