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家中式家具店,年轻的老板戴着副耳机,优哉游哉地打着游戏,间或撸一撸团在他腿上呼呼大睡的那只黑猫。
脚步声由远及近,被惊醒的黑猫不快地叫唤了一声,淡金色的眸子里写满了凶狠。
男人终于舍得从电脑屏幕后抬起脸——他笑了笑,清亮的眸子弯成好看的弧度。
“唔,现在不行。”
“你问我为什么……”
“因为,要等到午夜十二点之后,盘古街444号才算正式营业呢。”
第 3 篇
拔 步 床
日子这个东西,经历得太多以后,就不大会一天天的都记在心上了。
所以,自从搬来盘古街444号以后,除了交房租水电费的日子和超市会员日外,杜卿也就只记得周四“大副本日”和周二“小副本日”。
沉迷网络游戏是最近几年才有的事,他不知从哪儿听说,玩游戏才是年轻男人该做的事,他觉得自己的外表在现世里也算是个年轻男人,就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去尝试了,结果一发不可收拾。
杜卿甚至还想过拉莫换一起玩,但被后者以讨厌电脑为借口拒绝了。
想来也是,那家伙愿意接近电脑的时刻,大概也就只有变成猫趴在键盘上呼呼大睡或者咬网线。
这周的“大副本之日”姗姗来迟。
杜卿一大清早就坐在柜台前敲键盘,嘴里碎碎念着队友:“这个T怎么回事?我这么奶他都站不住!现在的年轻人啊,到底有没有团队意识?这要是以前在我手底下干活,三天,三天我保准把他辞退了……”
莫换维持着人形,像影子般在杜卿身后站了一会儿,却依然没看明白显示器里那些手持武器的“小人”究竟在做什么。
他不喜欢电脑,或者说,他不喜欢一切电子产品——与总能很快接受新事物的杜卿不同,莫换本能地排斥着现代社会中的许多东西,固执地认为它们很“坏”。
杜卿趁着团灭,仰起头,脖子搭在椅背上看着莫换:“记得把冰箱里的牛奶都喝掉,再不喝又要过期了。”
“超市会员日打折,忍不住就……”
“会闹肚子的吧。”
“保险?你觉得我需要保险?”
莫换带着些许轻蔑说出这番话。其实,关于“保险”这东西,他也是在不久前才弄明白是什么意思:那次,殷黎的车在路上被人给蹭了,特意跑来和杜卿絮絮叨叨说了一下午,顺便给他补了堂课。
说到车,车也是坏东西。
“抱歉,我没说清楚:是宠物医疗保险。我看顾念笙哥哥的宠物医院里有代售点,就去买了两年期的。还有,要是你一直用‘人’的样子待在店里,需要买医疗保险的人应该是我吧?还得再买个意外伤害险之类的,万一哪天被你打死……”
“那真是谢谢你喔。”
莫换垂着脸,沉声说了一句:“杜卿,你要是死了,我也没法在世上独活。”
西装革履的男人手里夹着奢侈品牌手包,头发用发油打理得一丝不苟,还喷了古龙水。程亮鳄鱼皮皮鞋一踏进店里,杜卿脑海里就自动飘过四个字:是只肥羊。
客人倒也干脆,开门见山表明来意:“我要买张床,要好一点的料子,太差劲的就不要介绍给我了,看不上。”
凭这么多年做木头生意积攒下的经验,他一看进店的人,便知道有戏:“不是好料子也进不了我这店,先生放心挑吧。”
男人在店里转了一圈,目光最终落在摆在后堂正中央的一张楠木拔步床上。
拔步床是明清时期颇为流行的一种大型床,木床周围不仅有地平还有围栏,在窗前形成了一个回廊,占地很大,甚至还能在回廊里安放案几、小凳之类的小型家具,成为“床中床,罩中罩”,工艺极为精巧。
但拔步床笨重又占空间,打扫起来颇费力气,现在几乎已经没有人买回去自用,更多时候,它只是件用来展览的藏品。
杜卿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才将它摆在店里。
没想到,今儿却遇上位一心要做“冤大头”的金主。
金主姓张,单名一个者字,家就住在盘古街附近。
即便杜老板很委婉地向他表达了拔步床在居家生活中的种种“缺点”,但张者要买走它的态度却无比坚决。
“不是,像我们这样的business person,基本不会青睐中式装修风格的吧?不过,如果我今年在古城区买别墅……说不定会考虑一下。”
“说的也是呢。”杜卿笑得有些僵,安慰自己不要将对有钱人的偏见带入到生意场上,“如果张先生家里不是中式装修的话,这拔步床和其他风格的家具不怎么好搭配,没关系吗?”
“Who cares!”张者耸耸肩,“这床,我是给我妈买的,她大概会喜欢这种老气的款式。”
对于稳赚不赔的买卖,杜卿这种生意人自然不会拒绝,但他不愿卖这张床,是因为觉得这位客人十有八九是在冲动消费,等过几天脑子清醒过来,大概会上门来退货了——要将这么大件的东西搬进搬出,拆卸安装,莫换一定会很不爽。
“不用看了,就要它。”张者十分礼貌地拒绝了他的提议,“我不缺钱。”
这话像是在杜卿心头插了一刀。
他缓了一会儿,在莫换带着一丝嘲讽的目光中,利索地收钱开单据,顺便默默提价两成。
在杜卿的软磨硬泡下,莫换才勉强答应去张者家测量房间尺寸,临走前,还被强行套上一件印有“盘古街444号有家具店”广告字样的红色小马甲,那是杜卿强行让街口的图文快印店免费给做的。
本着“顾客至上”的原则,杜卿再三嘱咐店里唯一的员工,对待金主一定要客客气气、无微不至,必要时,喵几声卖个萌也是可以的。
莫换懒得理他,迈开长腿就走了出去,却瞄到了张者从手包里摸出了汽车钥匙。
很显然,金主是开车来的——车,是坏东西。
当莫换昏昏沉沉地坐在副驾座上,终于体会到了“生而为人”的无奈。
张着告诉换,这只是自己名下诸多房产中的一套,不大,也就两百五十平左右;搬来这里住完全是因为离公司近,方便安顿精神不太正常的母亲;昨天他才将母亲从新城区别墅那边接来,还没来得及请护工,暂时只能由自己照顾。
莫换想起了杜卿的叮嘱,耐着性子听完金主的花式炫富,也不主动搭话,甚至都没有多做自我介绍,直到两人在地下车库等电梯时,张者才想起来问小伙子你怎么称呼。
“莫换。”
不过“年纪轻轻就出来挣钱”这件事,金主倒是没有说错,细细回想一下,自己接到的第一笔生意是在十一岁还是十二岁来着?他记不清了,只记得总共赚了五两银子,又因手脚都受了伤,三两用来买了伤药,在房间里躺了足足三天才好。
总之,不是什么好的回忆,不提也罢。
两人在冷风嗖嗖的地下车库等了好一会儿,面前那台电梯却始终停留在十八层。
出故障了吗?
正当莫换质疑之际,另外一台电梯终于姗姗来迟。
从电梯里走出来两个像是小区住户的中年女子,一个骂骂咧咧地说,那疯女人是把电梯当成玩具了么,我刚刚下楼拿快递的时候就看见她了,怎么一个小时过去了她还在里面?这不是耽误别人出行么!另一个说以前没见过那疯婆子,弄不好是外面跑进来的人,等等就去找物业把她赶出去,再不行就报警,说有人故意损坏小区公共财产。
电梯很快达到目的地。
空旷的楼层里,反复地回响着“已到十八层”的电子播报声。张者三两步跨进隔壁的电梯,从里面拖出一位神情慌张的中年女子——正是她躲在电梯里不停按十八层的按钮。
“莫师傅,过来搭把手!我妈又犯病了,得让她赶紧回家吃药……”
“她是你的母亲?”
“是啊,快、快点帮忙!”
她又哭又闹,神叨叨地说着让人听不懂的话,似乎是在给什么人赔罪:“对不起,泽先,我对不起你!但我没办法,你也没办法,对不对?你别来找我,你是找不到我的!别来了,千万别来……你看,我躲起来了,你来了也找不到我……”
“妈,有事我们回家说,回家就好了!爸找不到你的,他也不会来找你的,别在这里闹!”
从张者口中了解清楚了人物关系,莫换没再犹豫,上前两步捞住妇人的腰,像搬柴火般将其打横夹在腋下,任凭她怎么闹腾也不松手,扭头对呆若木鸡的金主说:“你去开门。”
张者惊愕于男人的臂力,又生怕母亲被他伤到,一步三回头地去开了指纹锁。
莫换带着人大步流星往前走,沉声说了句:“为什么你要让电梯一直停在十八层?”
像是在自问,又像是在问怀里的张母,原本以为一个精神病人是不会回答他的,谁料,那个女人竟一瞬间安静下来,渗人地笑了笑:“因为,地狱在十八层。”
莫换眸子一缩,什么话都没有说。
哄着母亲吃过镇定药剂后,张者不好意思地向莫换解释,泽先是他父亲的名字。
父亲去世后,母亲的精神就有些混乱了,倒没什么出格的行为,只是特别喜欢将自己反锁在狭小密闭的空间里,怎么叫她都不肯开门,非得找人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都盯着她才行。
因此,他搬过来做的第一件事,就将屋子里所有门锁都拆了:“特别是晚上,母亲最容易犯病,在床上根本躺不住——有时候非要跑去厕所里睡,有时候是储藏室,还有几次,我是在大楼公共走廊的杂物室里找到她的!不知道的邻居,以为我是虐待老人呢,差点儿去叫了惑城的几家媒体来曝光我!”
“有没有带她去看大夫?嗯,就是那种……专门看人心的大夫……”
莫换低着头“嗯”了一声,拉开红马甲口袋里的皮尺。
“当然有去看过心理医生,他们说是因为我妈是在那次意外中受了刺激,缺乏安全感,才导致这种自我保护,或者说是自我惩罚的行为。”
“意外?”
张者看着在房间里测量尺寸的男人,出于一种莫名的信任,打开了话匣子:“我在你们店看见那张拔步床,感觉它像个四四方方的小房间,里面的人舒坦,外面的人也能看得清楚,就想着买回来给我妈睡——待在那里面,总比她把自己锁在厕所和杂物间里强吧?不是我说丧气话,这么多年过来,我都快被我妈折磨疯了!Crazy!希望那张拔步床能让她消停一段时间,也让我消停一段时间……”
“你应该考虑一下。”
“考虑什么?”
“莫师傅,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还……”
“世间万事皆有因果,但凡有恶果,定然有恶因。”莫换将卷尺重新放回红马甲的口袋里,“尺寸没有问题,今晚十二点之后,你可以来盘古街444号取货——我们能帮你找到,你母亲的真正病因。”
张者一头雾水。
母亲的病因?他母亲的病因,不就是目睹了父亲的死么……还能有什么?
他记得很清楚,那是四年前的某个午后,有人敲响了自己办公室大门。
“嗯,我先看一下。”
而立之年的男人眉头紧锁,将助理递过来的表格仔细确认了一遍。看到最后那个需要走账的数字,他握笔的手颤了颤,但最终还是什么话都没说,在报表最后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助理离开后,他立马打开手机查看每张银行卡的余额——这个月,又得想办法去做贷款了,实在不行,得问问道上的兄弟有没有借钱的路子,挺一段时间再说。
张者的网络公司已经运营快两年,从最初只有四名员工的工作室,发展成为如今拥有五个部门、近三十名员工的正规公司,确实是件不容易的事。
只是,钱虽然挣得比以往多了,但随之而来的各项运营成本却着实叫人头疼,再加上行业内竞争激烈,如果再融不到资金,他怕公司很难撑过这一年。
下午还要开例会,他能和员工们说些什么呢?降薪,还是裁员?
纠结之际,桌上的手机忽然响起来,张者瞥了眼,发现是自己母亲打来的——她这时候找他,要么就是喊他周末回家吃饭,要么就是给他安排了相亲,但无论哪一样,眼下只会让他厌烦。
他不耐烦地接通,语气并不友好:“妈,什么事啊?我在开会呢,一会儿再……”
“你爸没了。”
“你说什么?我爸他怎么了?”
“我们开车出门,路上出了点事……”
“什么情况?”
“车子,翻进水里去了……你爸爸他,没撑住……”
听到噩耗,张者临时取消了下午的会议,直奔事发地点,然而赶到时,等待他的只有痛哭的母亲和一具冰冷的尸体。
张者掀开包裹着浮肿尸体的塑料布,看到了双目紧闭的父亲。
后来他才知道,那天父母两人打算去乡下探望老舅,是父亲开的车。谁料,在途径田间小路时,车子突然失控翻进池塘,两人都被困在驾驶室内。
水从打开的车窗里涌入,很快就将整辆车子吞没,他的母亲自幼在江边长大,水性不错,事故发生后成功自救,但却没能救下当场陷入昏迷的丈夫……也因为事故地点太过偏僻,救援队迟迟才赶来,错过了营救的最佳时间。
过程听上去匪夷所思,但事故的结局却是真真切切在那里:一生,一死。
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对母子两人打击都很大,就在张者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的第三天,却意外得知了一件“喜”事:母亲之前为父亲买过几份意外伤害险,总保额达到了二百七十万,这笔钱,很快就会汇到他的账户上。
靠着这二百七十万,张者的公司顺利渡过难关,之后又陆陆续续接到了几个长期客户,生意竟越做越大。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四年后,他已经赚到了好几个二百七十万,日子也越过越舒坦,可母亲的精神状态,却日况愈下。
每次她犯病时说出的话,总会让张者无端生出些寒意,事后再去问母亲时,她总是以各种借口回避,无论如何,都不肯再提起当年那场事故……
随着时间的推移,张者心中那份预感越来越强烈:父亲的死和母亲的疯病,还有那看似从天而降的二百七十万保金,其中一定有他所不知道的联系。
万事皆有因果么……
男人坐在车里,看了眼手腕上价格不菲的表,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
月色不错,空无一人的盘古街上笼着层银色的光辉,无端有些清冷,他关掉那首循环播放了好多遍的英文老歌,打开车门,被那盏灯笼青白色的光亮指引着,走入那片隐藏真相的月色之中。
无论白天来了客人还是夜里来了客人,杜老板都不会说“欢迎光临”。
如若有人问起缘由,他一定会说:白日开张,是为了讨口吃喝;夜里开张,是为了延寿续命,要是他和莫换能像树一样靠光合作用活下去,他根本就不欢迎任何客人来到444号——他希望这世上没有迷途之人,没有需渡之人。
既是如此,又何来“欢迎光临”一说呢?
最好是,永不知晓,永不相见。
所以,即便是买了拔步床的大金主,前后来了两回,都没能听到那四个字。
杜卿面前煮茶竹炉上的铜壶正“咕噜咕噜”冒着热气,他抬起脸,望着面前欲言又止的中年男子,再度开口确认:“你想知道当年那场事故的真相?”
莫换回来之后,便将张母的“疯病”与杜卿说了一遍。
现世之中,精神上受到创伤的人不在少数,未必每个人都有故事,可是今日,那妇人一句“因为地狱在十八层”,着实让莫换感到不适,他觉得,有必要请“有缘人”来趟店里。
杜卿没有反对,毕竟,自打那个男人和一只黑猫的身体“绑定”在一起后,看人的直觉可比自己准太多了。
“是的,我想知道真相,因为莫师傅他说……”
“莫师傅?噗!”
“呃,怎么?”
“对不起,你继续说,继续。”
杜老板这一声质疑,俨然令金主有些恐慌,他看了眼莫换,改口道:“莫先生说,你们能够帮我找出我母亲‘发疯’的真正原因,所以我就过来了;其实,我原本是有些怀疑的,可是看到这些……”
他抬手指了指古人打扮的两人,又指了指周围不似白日般简陋的环境,露出心悦诚服的表情。
“如果我说,真相比会你想象中更加残酷呢?”
“杜老板,其实我和你一样,也算是个生意人;既然是生意人,挣扎至今,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呢?你所谓的残酷,我未必承受不住,Un?”
“Un.”
嚯,穿着几千年前的衣服和人尬英文,违和感真不是一般的强。
像是为了故意掩饰自己的不自在,杜卿咳嗽一声,莫换立刻走到角落的衣柜边,打开了那扇通往长生林的大门——这是两人多年来一起共事培养出的默契,也是杜老板单方面装腔作势的必经流程。
他向张者做了个“请”的动作,示意他跟随自己前往另一个地方,看看所谓的“残酷”,到底是什么程度。
长生林间,万物沉寂。
同族同根,同根同葬,长生林中的木头们,倒是十分应景电视剧里那句“一家人就要齐齐整整”。
张家三人的长生树相距不远,其中一棵已成枯木,树主正是张者的父亲,张泽先。
张者虽是个炫富狂魔,一身铜臭,但生意人对“天理”“命数”这些东西多少有些敬畏之心,面对眼前无法用常理解释的现象,他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恐惧或是排斥,而是安静地等着杜卿给出“真相”。
毕竟这趟旅途,是要支付报酬的,而这个报酬,还不是真金白银钞票……
“长生树上的果实,都是树主曾经的记忆。”
“那棵树上的……”
“是你母亲的记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张者连声否认。
原本笃定的东西,开始在他的脑海里、心里、血液里轰然崩塌。
他看的很清楚:在那些记忆里,母亲分明是眼睁睁看着父亲开车冲入池塘中的,直到车子翻落下水后好一会儿,她才跳进池塘,佯装成落水后成功自救的样子;而那个时候,水已经从车窗浸没至驾驶室……
母亲没有救父亲,不是因为她没办法救他,而是她根本没打算救他。
因为一些理所应当,又出乎意料的原因。
杜卿偏过脸来,看着不再镇定的客人:“张先生,真相,是否如你所想般残酷?”长生树散发出的清冷幽光中,不知年岁的男子一袭青衫,整个轮廓显得更加纤细。
张者情绪有些激动,他一把揪住杜卿的衣襟,扬了声音:“不是这样的!不是!我爸妈结婚多年,感情一直很好,我爸出事,我妈怎么可能见死不救!而且当年事故发生后,警察来过,保险公司的人也来了……前前后后都调查清楚后,我才拿到了那笔保金!”
“唔,我可没提保金的事。”
“可你说这些是我母亲的记忆,那不就意味着,她当年是故意投保,然后,又故意对我父亲见死不救吗!”客人歇斯底里地咆哮起来,“是,我承认,我那时确实很缺钱!但我母亲,绝不是那种为了骗保金就去杀人的恶徒!”
“十八层地狱。”莫换忽然开口,“她想待在十八层,因为,地狱在十八层。”
张者猛地想起新居的楼层号,想起母亲躲在电梯里一整日的怪异举止,还有狭小、密闭、能让她有“安全感”的空间……那个女人并不知道地狱的真正样子,她凭借着自己的想象,为自己描绘出了一个受罚的空间。
只有犯下不可饶恕罪孽的人,才会想着死后下地狱。
张者额头上沁出细密汗珠,从刚才起就揪着杜卿的手攥得更紧了。大概是看不过自家老板被客人欺负,莫换取出插在腰封里的一截细竹竿,重重敲在金主的手腕上,疼得他不得不松开杜卿。
那截竹竿,勉强算是莫换的武器。
但凡江湖人士,必然要有一两件撑得住场面的兵器,他原本也有,然而近些年来地铁安保越来越严格,他因携带管制刀而被警察叔叔批评教育多次,最后,不得不找了根竹竿来代替——严格来说,那是杜卿之前做的逗猫棒,被薅秃了后,才迎来了“第二春”。
张者被打怕了,一边给手呵气,一边后退,直到脊背抵上母亲那棵长生树的树干。
莫换用淡金色的眼睛盯着它,也不知是冲什么东西勾了勾手指,几秒钟后,隐藏在树下杂草中的藤蔓便极快聚拢而来,将一脸惊恐的客人拖入裂开的树干中……
杜卿拍拍手,称道自家伙计的业务能力又提升了。
聒噪的蝉鸣,硬生生将人从睡梦中吵醒。
张者努力睁开眼,却被正午的阳光刺得双目生疼。
等一下,正午?阳光?张者浑身紧绷,立马向四周张望,并没看到可疑的人影。他揉着太阳穴,回忆起之前在444号那些匪夷所思的经历,忍不住双手合十,对着老天拜了拜。
这不拜不要紧,一拜,倒是将杜卿的声音给“拜”了出来。
“张先生,还记得这儿吗?”
“这是……哪儿?”
“是你父亲当年出事故的城郊。”
周遭的景色一点点熟悉起来,张者终于意识到,自己被母亲的长生树吞噬后,回到了她的记忆中——真相。来到这里的话,就有真相了!
顾不上搭理杜卿,他举目四望,妄图尽快找到那个池塘,但离得越近,他心中就越不安。
想要撞破母亲埋藏多年的秘密,又害怕撞破它……
如果一切如猜测那般,母亲当年真的没有对父亲伸出援手,甚至,她就是间接害死父亲的凶手,那么身为子女的他,是否能眼睁睁看着至亲坠入十八层地狱中呢?
“既然你们能送我过来,就不能再提前几天吗!让我救下我爸,哪怕让我见他最后一眼也好啊……可恶!”
“张先生,这是你母亲记忆。”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用一直强调!”
“在记忆中改变的事,不会对现实有任何影响——我们只是在帮你寻找真相。”
“杜老板,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帮我?”
“渡人便是渡己。也许,你认为我们是在帮你,但事实上,我们只不过是在帮自己罢了,可别忘了,我们是要收报酬的;如果张先生一会儿了解到真相后敢赖账的话,当心莫师傅追杀你到天涯海角喔……对吧,莫师傅?”
毫不意外地冷场了。
完全没有顾及客人的焦虑,杜卿略带不满的声音再度响起:“莫师傅,莫师傅你倒是说句话啊!连一句答应都没有的吗?你身为盘古街444号里的唯一员工,面对客人质疑,居然都不给我这个当老板的捧捧场……行,以后咱家‘员工食堂’里再也不会出现鱼了——就算超市打折我也不买,说到做到!”
在杜卿神神叨叨的一番题外话之后,是短暂的沉默。
然后,张者听到了一个咬牙切齿的应答:是,我会追杀你到天涯海角。
但是,这话好像并不是冲着自己说的?
他没功夫计较这些,气喘吁吁在池塘边停下,果不其然,有一抹熟悉的身影。女人的表情复杂,似是绝望,似是无奈,紧张地盯着尚未平静的水面——是他的母亲,但是,只有他的母亲,这也就意味着……
“妈!”
听闻呼喊,张母回头,在看到儿子出现的那一瞬,她脸色煞白。
“我爸呢?我爸人呢?”
“你爸爸他……”
“他是不是在水里?他……”
女人支支吾吾,目光却往池塘里落了一落:“连人带车,一起翻进去的。”
张者知道那一天发生过什么,他不敢耽搁,脱了外衣就打算下水捞人,却被母亲大声呵斥住,说这池子深得很,水性不好的人下去就是死!而且车已经翻进去好一会儿了,人,大概是没了……
“我爸在下面啊!妈,你疯了吗!你不是会游泳吗,为什么不救他!”
“我……”
“你、你这就是在杀人!”
张母并没有觉察出面前的“儿子”与平时有不同,即便觉察到,眼下也无心细究,她红着眼睛,死活不许他接近池塘:“对,爸妈都疯了,做这种事,我们迟早会下十八层地狱!但只要你爸今天死在这儿,你就有钱了!我给你爸买了保险,买了很多,到时候,你能拿到一大笔保金……”
果然是这样啊。
张者气到浑身都颤起来,他的母亲,果然是故意这么做的!怪不得父亲死后那些年,她会饱受良心折磨,想要东躲西藏,想要下十八层地狱,她是自觉罪孽深重,害怕父亲回来找她啊……
“我没想到,你居然这么狠——为了钱,只是为了钱。”
“是为了你!”张母呵斥住他,“我们本想瞒着你,没想到,还是被你知道了,真是老天爷的意思啊!儿子,我告诉你真相,你别难过……我怎么可能害死泽先呢?你爸爸他、他是自愿的这么做的……”
张者脚下一顿,似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被绝望压着的女人终是崩溃,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骗保计划,是张家夫妇两人一起想出来的,儿子瞒着家里借贷运营公司的事,他们早就知道了——早在几个月前,催款电话就已经打来了家里。
张泽先怕儿子撑不住,跑去外面借高利贷,才想到去骗保,他这几年身体一直不好,看病吃药花了不少积蓄,已经成了家里的负担,他不想拖累儿子,也想,最后帮儿子一次……
“是爸妈没用,你别怪你爸,要怪,就怪我——我应该和你爸一起去的,但是,我们又舍得不你,怕你一个人,难受。”张母的声音越来越轻,哭腔越来越重,“儿子,我和你爸做了错事,骗了钱,我们以后会一起下十八层地狱的,但是,你要好好活着……”
男人眼眶发涨,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如同站在薄冰之上,面对善与恶,面对错与对。
前后左右,无论向哪个方向迈出一步,都会落入冰冷刺骨的水中。
长眠于地狱的最底层。
所有的回忆在此戛然而止。
张者被一种莫名的力量牵引着,重新回到了“这边”的世界。
和他一起被“送”回家的,还有白日看中的那张拔步床——大概是为了省运送费和安装费,那位精打细算的杜老板,利用午夜过后444号里的错乱时空行了个方便,直接送货上门了。
张母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正安静地坐在木围栏后想着心思,这几年来少有过的安静。
半是心虚,半是自责,妇人的心魔,便是由此而生。
张者有些沮丧,这“残酷”的真相,他当真有些难以承受,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自己了解到母亲这么多年来,一直在为此事自责。
他踩踏上拔步床的地坪,抱了抱她。
“妈,我是个生意人,虽然那时候因为缺钱借了些糊涂债,欠了我爸许多……但我还是觉得,生意人得讲诚信,不该要的钱,不能要。”张者顿了一下,“我们,来想想补救的法子吧?今天有个生意人和我说:迷途知返这件事,永远都不会迟。”
张者从口袋里摸出一张“账单”,是用毛笔画出的二维码,粗糙却有诚意。
妇人看着他,浑浊的双眼中,有一点清亮。
那里是有一道线的,即便看不见,线还是在那里。
活着的人无论做什么,都对死掉的人没有任何影响,那些行为只不过是为了安抚自己内心的不安罢了,
但是,如果活着的人做点什么,能对活着的人有所影响,那就有必要好好考虑一下了。
长生林中永远没有白日。
缺少了阳光的“引导”,偶尔几棵树木,生长得有些肆意妄为。
林中一隅,两棵树在夜色下呈现出鬼魅般的扭曲姿态:尽管树根分别深深扎于两处,树身却意外伸向了同一边,密不可分地缠绕在一起。正是因为“相拥”的姿态支撑住了沉重的树干,它们才能一直安稳存活至今;然而,朽木既不会生出果实,也不能舒展绿叶,双生树生不生,死不死,俨然是一副苟延残喘之态……
这两棵长生树的树主,分别是杜卿和莫换。
他们的生命,正如这双生朽木一般,需要“养料”的滋润,才能继续延续。
而所谓养料,就是那些由长生树和长生树果实灼烧后留下的草木灰。
守林人并没有权利随心处置长生树,哪怕是枯死的树木。他们只能通过在现世寻找有缘人,接来“生意”,向树主们换取处置长生树的“允”,那些树干上刻有“允”字的长生树,便是既定的养料之一。
只可惜,少之又少。
他们只能不断寻找,不断寻找,不断寻找。
对于这种永远没有尽头的轮回,杜卿不止一次有过厌倦的念头。在外人看来,杜老板是那样一个热爱生活的家伙,但只有亲近之人才知晓,那副笑容下面,隐藏着疲惫又无奈的灵魂。
可是,又不能结束这一切。
双生朽木,一棵枯萎,另一棵,定然也不得保全——当他意识到,自己的生死会影响到另一个人的时候,他又犹豫了,就当是为了另一个人,也得想方设法继续撑下去才行啊!莫换,莫换他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吧?否则,他也不会说出“不能独活”这样的话。
不能独活啊……
那就,一起活着呗。
那一晚,店里没有客人,杜卿提议去为双生朽木补充养料。
体力活自然是不会让老板亲自动手的,莫换将布袋里新烧制出的草木灰,全数倾倒在双生朽木下,用手掌压实。他正打算收工,却听到某人不干活还要发表感言:“唉,要‘等树主死亡后才能收取养料’的坑爹设定,可比那时候玩农场偷菜耗时多了……”
那个风靡一时的网页游戏莫换知道,但他蹙着眉,对杜卿的比喻很不满。
后者根本不在意他的不满。
“对了,早上张者来了一趟,你在楼上睡觉,没见着。”
“哪个张者?”
“买拔步床的金主……莫师傅,你记性真差。”杜卿瞟着他,“张者说,他母亲的疯病已经好转,前几天去自首了。”杜卿招呼同伴打道回府,“说实话,虽然那个‘炫富狂魔’挺招人烦,但在这件事的处理上,总算没给我们生意人丢脸。”
“嗯。”
“等等,你算哪门子生意人?你是我雇的伙计,充其量还算个镇店之宠。”
“没见过你这么抠门的老板。”
“抠门?我今天特意又去买了牛奶,有本事你别喝……”
“反正都是快过期的,说不定,是为了赠品玻璃碗才买的。”
被戳中心思的杜卿一下子就炸了毛,开始掰手指给莫换算账,说他每天当人的时候要吃三顿,当猫的时候还要吃三顿,偶尔还要来个金枪鱼罐头改善伙食,这还不算宵夜——每天至少要吃六顿饭的伙计,怎么还好意思和老板讨工钱?
伴着吵嚷,莫换打开了回到盘古街444号的大门。
一黑一青两抹身影并肩向长生林外走去,过长的衣摆在及靴的杂草上摩挲着,发出窸窣声,间或,还有玉石和金属配饰碰撞在一起的清脆低鸣……
那画面,宛如来时,宛如千年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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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篇:红豆杉木碗
第 2 篇:木 八 音
作者:烟二(微博:@狐扯的烟二)
知名游戏博主,玩的游戏叫人生。别问了,不会骑自行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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