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子鱼
01
张九龄是个入殓师,专门在殡仪馆伺候尸体。但这两年他对外不敢公开自己的职业,只说自己在民政局工作。
因为这个工作,他已经快变成孤家寡人了。谈了三个女朋友,全都没有结果。跟第一任分手,那女孩说,自己无论如何也还是无法接受男人每天从一堆尸体中回家。
第二任是被准丈母娘搞黄了。准丈母娘很强悍,说自己的女儿就算一辈子嫁不出去,也不允许嫁给一个炼人的!
第二任女友很爱他,分手的时候哭得肝肠寸断。但也没办法,无缘。
第三任女友一直在纠纠结结中进行,俩人为了对抗准丈母娘,使尽了浑身解数。
张九龄是外地考入北京的公务员,能给女孩解决户口。准丈母娘当年是北京下乡的知青,一个行李卷儿离开北京后,就再也没机会回来。她最大的梦想是后代能杀回来。可女儿才智一般,考不上北京的好大学,勉强找了个工作,也没能解决户口。
能给女友解决户口是对准丈母娘最大的诱惑。
可偏偏第三任女友自打跟他好上,身体就变差,还出了一场小车祸。
准丈母娘崩溃了,她认为还是张九龄不吉利,给女儿带来霉运。
跟第三任分手,准丈母娘哭得昏天黑地。她拉着张九龄的手说:“孩子,你要是有个好工作该多好啊!”
02
这话张九龄很不爱听。他一直觉得自己的工作还挺好的,和死人打交道真的比和活人打交道简单。
这些年他在活人的世界里算是受尽了排斥——同学聚会不爱叫他,寿宴不爱叫他,婚宴不爱叫他,一些小儿的百日宴生日宴更不爱叫他。
在自己家里也被当作异类。奶奶80岁的高龄,还专门舟车劳顿到北京给他的家做了一番布置——门口悬了一架八卦镜;进门就是一副大穿衣镜;玄关处摆了洗手的水盆;卫生间里贴上了符;床底下放了三块柏木板;阳台上摆着一块墨绿色的泰山石;还在客厅放了一个念佛机,循环播放楞严咒。
奶奶交代他,进门必须先跺脚,然后照镜子,再然后洗手洗脸再进屋。这一切都是为了把鬼魂挡在门外。
他送他们最后一程,把他们当朋友,有时候还会和他们聊聊天。他跟他们说他看过的电影,吃过的好馆子,谈过的女朋友……
03
前几天张九龄收了一个自杀的女孩。那女孩非常漂亮,即使尸体刚从冷柜里拿出来上面覆着一层冰霜,也能看出长相干净清秀。
女孩临死前给父母写了一封信,说她遭遇感情重创,被大学男友背叛,不想再活着。她请求父母照顾好自己,求父母给她穿上最漂亮的白裙子,为她化好妆,让她漂漂亮亮地走。她说她抱歉不能尽孝了。
妆是张九龄画的,他一边化妆一边惋惜。这么漂亮的女孩,这么凄惨地在人间走一回,真是可怜。他跟她碎碎念,说你真傻,要是你活着的时候碰到我,我肯定对你好……
他越说越动心,竟不自觉地掉了一滴泪。
那滴泪正好落在姑娘脸颊,冲淡了一点粉底,张九龄赶紧又给补上。
那个妆化完他自己都惊呆了。
女孩宛若新生。
04
虽然在意识里不断提醒自己这种网站上不会有好女孩,可他还是约她见了面。
他们约在星巴克。没想到见面的感觉更好。女孩白白瘦瘦,一笑一双桃花眼,妩媚动人,妩媚中又有少女的娇怯。要不是她笑时藏不住的一点鱼尾纹,他真能忽略她与他同龄的事实。
女孩一九九零年的人,跟张九龄同岁。张九龄与古代的那个大诗人没有一丝一毫关系,只是因为生在一九九零年。
一般一个二十九岁的老姑娘,红尘滚过,要么一副曾经沧海的俗,要么一副与世界格格不入的傲。她一点没有,一身纯真气。
张九龄的心怦怦直跳,像是被吓着了,又像是偷了东西。
他又说了一遍自己在民政局工作,虽然在网上他已经说过一遍了。他怕把她吓跑。初见她,他就已经害怕失去她。
姑娘说自己名叫小柒。小柒不太爱说话,只专注吃东西,樱桃小嘴像两片花瓣,迎风摇动。他看着她,感觉自己像一支燃烧的热气球,缓缓地膨胀,慢慢地升上天了。
两个人一起,一个人不说话,另一个人就得不停地说。张九龄把他小时候在山上抓蝎子河里摸鱼的故事都讲了一遍。小柒偶尔直勾勾看着他,像要看穿他的灵魂。眼神偶尔又扫向他的身后。身后只有动荡的人群。
小柒吃完那块褐色小甜点,盘子里赫然剩下一幅画:一叶扁舟,荡在烟波浩渺的水上。
张九龄看着那幅画,惊呆了。
05
饭后两人一起去公园散步,明月高悬,春花竞发,碧水漾漾,小柒一袭白裙衬着青灰夜色,又是一幅水墨画。
张九龄太紧张这个女孩。他在她身边忙忙碌碌。一会儿帮她抬起迎面而来的树枝,一会儿赶紧踢开她眼前出现的小石子,一会儿又递给她一张纸巾。
走到湖边,他立刻跑到靠湖的一侧,伸开胳膊护住她,怕她掉湖里。
小柒虽然不太爱说话,但她说了一句很重要的话。她说“张九龄我还挺喜欢你的”。这句话,一句顶一万句。张九龄这个热气球彻底飞起来了。俩人约了几次会,已经允许有肢体接触。再去散步,他可以很自然地牵起她的手。
有一次从一处高坡上下来,他在底下伸手接着她,小柒像鸟一样从上面扑下来,桃花眼闪着星星,顺势就钻到他的怀里。
他顺势吻了她。
春天的一个周末,他带她去郊游,山中忽然下起雨,那雨泼泼洒洒呱呱嗒嗒,就好像一位委屈多年的妇女终于打开了话闸,要“哭”个不停。
农家院的老板是个妇女,膀子壮实,脸蛋饱满,脸上画得七彩缤纷,眼神灼灼有光,一看就是农村里世事精明的人。她语言爽脆,一口气说了一大篇儿:
“小兄弟,小妹子儿,你们看这天气,最适合宅在家里做一些正经事儿。你们就当我这里是家,菜单也放你们这儿,想吃什么就打给前台,我让他们做好给你们送进来,保准没人打扰。”
张九龄听了这话脸就红了。
老板娘一走,两人瞬间尴尬。仿佛不干点“正经事”,就辜负这春光。上来就干“正经事”,他们二人又没到那程度。
张九龄赶紧找事情做,拿水壶进卫生间接了一壶水,咕嘟咕嘟烧开,又倒掉了。把房间里的两瓶矿泉水倒进去,咕噜咕噜又烧开了。他洗了两只白瓷茶杯泡了茶。
泡完茶又找事情做。
他跑到鞋柜里找拖鞋,发现不是一次性的,是澡堂子那种橡胶鞋。又跑去烧开水,烧完咕嘟咕嘟烫拖鞋。
他举着两双拖鞋热气腾腾地从卫生间出来:“我怕他们有脚气”。
小柒憋不住笑了。
他把拖鞋细心地擦干,走到小柒面前,给小柒换鞋。
小柒伸手抚上他的额头,一双细白的手穿过他的黑发,一缕一缕。她主动吻了下去。
06
然而他们那次却没有做成“正经事”。张九龄不行。正情到深处,他却像一条鱼一样弹到床边,跟小柒说抱歉。
那次之后,小柒有点淡然。成年男女,该干的事情不干,也是对关系的一种伤害。小柒竟还萌生了一些分手之语。说也许我们并不合适,一个放不下过去的人也无法开启未来。
张九龄心内煎熬,他不是放不下什么过去,只是觉得在告诉她他是入殓师之前就做了那种事,这事儿不地道。
07
一日,小柒忽然收到张九龄微信:“柒,来救我,红椿街186号阳光小区x栋x门。鞋柜的耐克鞋里有钥匙。”
二十分钟后,小柒赶到。
进了家门,却发现张九龄什么事都没有,他好好地坐在床上,只是脸色有点发白。
“你刚才怎么了?”
“我刚才被梦魇住了,现在好了。”
她看了看张九龄,叹了一口气,径直走到房间西南角,蹲下,对着那个虚空说:
“这位姑娘,我早就看见你了,知道你爱他,可你们已经生死相隔,再不可能了,你应该去你该去的地方。”
“小柒,你在说什么?”
她冲他摆摆手,继续对着西南角说话:
“你知道吗?因为你的存在,我就要跟他提分手了,我无法接受自己与一个死人争。我不知道你们过去发生了什么,只是劝你,人有人道,鬼有鬼道,再纠缠下去对谁都没好处。”
“这里有鬼?小柒。”张九龄抓住她一只胳膊。
小柒回头:“你知道吗,你死去的前女友一直跟着你,她太爱你了,有一次下雨,她怕你淋雨,一直为你撑着一把伞,鬼魂是怕雨点的,雨点打身,犹如鞭刑,她就那么护着你。还有一次,救了你的命,有一辆公交车差点撞到你,她强力推开了公交车。”
“前女友?……我没有死去的前女友啊!”
“一个女孩,很漂亮,皮肤很白,眼睛很大,右眼的眉峰处有一颗高粱粒大的痦子。”小柒说。
“眉峰处的痦子?……是她!”
“谁?”
“几个月前我入殓的一个女孩……可她不是我前女友。”
“你在殡仪馆工作?”
“是,我……”
说完这话,张九龄像霜打的茄子,飞上天的热气球也没了能量,掉落下来。
“我不敢对你做那事,也是因为这工作,我怕你嫌弃我的工作。”张九龄唯唯诺诺。
“呵,我一直以为你忘不了前女友。”
“不是的,不是的……”
“你到底对那姑娘做了什么?”小柒瞪眼看他。
“我……其实也没做什么,就是看她可怜,说了一些同情的话,又看她漂亮,说……说她要是活着,遇到我……我肯定……”
“哎”,小柒摇摇头。
“对了,你怎么能看见这些?”张九龄像是刚想起了什么。
小柒摊摊手:“我从小就开了天眼,能看见鬼魂,满大街的鬼魂,只是和我们不在一个维度空间,我的婚姻一直受挫,也是因为如此。我一直在找一个赤金色灵魂的人,可是我接触过的男人,大部分灵魂发黑……”
“我……我拥有赤金色灵魂?”
“是的,你有,你是一个至纯至善的人。只有至纯至善之人,才有赤金灵魂。你不知道,灵魂很复杂,很多孤魂野鬼在人间飘荡,下面的鬼差定期上来收他们。灵魂里最可怜的是一些婴灵,他们被父母抛弃,四处流浪,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有些自杀而死的人也很可怜,上千年无法转世,又无后代供养,也是凄惨。”
到这里,小柒忽然又对着屋子中的虚空说:“各位朋友,除了这位姑娘,我也看见了你们,非常感谢大家照顾九龄。穿中山装那位老爷爷,您可爱又善良,有一次天上掉下一坨鸟屎,您怕砸到九龄头上,愣是自己端着一片树叶接住了。结果那屎太稀,还溅了您一脸。拄拐杖的那位老奶奶,也谢谢您,那次我们俩在湖边散步,一只狗的灵魂往九龄脚下放了一块石头,您一脚把那石头踢湖里去了。还有那位白发大叔,您也帮九龄挡了一次灾……真的非常感谢各位护着他,可是现在,我要和九龄要谈恋爱,你们能不能先出去一下。”
说完这句话,虚空中静了一会儿,小柒就像送客人一样把一群“人”送到门口。
在门口,小柒又说:“奉劝大家一句,能投胎的赶紧去投胎吧,不要因为九龄耽误了前程。九龄有我,你们不用担心。”
又静了一会儿,她关门,回来。
她对张九龄说:“张九龄,那个姑娘走了,说不会再来了,她说差点耽误了你的姻缘,很是抱歉。”
张九龄点点头。
“你不会还有点舍不得吧?”
“没有没有!”张九龄赶紧摇头。
“对了,这房间谁给你布置的?”
“我奶奶。我奶奶是民间的一个风水先生,经常帮人看病看事儿,她很善良。”张九龄说。
“你奶奶应该是个有德的人,有德的人才能给你积下这份福报,要知道入殓师这样的工作不是寻常人能做的,这份工作很积福。”
“这么说,你不会嫌弃我的工作?”
“我当然不会。”小柒明媚一笑。
张九龄很兴奋,上前拉住她的手,刚要亲下去,又吓得东张西望了一下:“现在屋里没别人了吧?”
“没了。”
08
窗外春深,一对长尾鹊在老槐树上叽喳,树叶已由青葱转入墨绿。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