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奴妮
我认识路楠那年,他二十二岁,我十七岁。
他在县发电厂上班,几乎每天来校门口接我放学,有时一个人,有时和他的哥们儿小柏。
小柏开着一辆半新不旧的三人摩托车。它那么沉重,跑起来整个路面都在震动,威风凛凛,让我联想起二战电影里的德国纳粹。
这不是我胡思乱想。小柏右臂上部真有个卍字形纹身,常年被袖口挡着,路楠没有。他比小柏斯文得多,也沉稳得多。
我们一起吃饭,吃完饭打打台球,公园里走走,或者去电影院看通宵电影。
从某个情节捡起,看到结尾,然后再续开头。
这导致一场电影看完经常感觉莫名其妙:男女主跟神经病似的突然就爆发了;汽车在嚣攘的街头横冲直撞,一片狼藉,可就是撞不上人。
人们踩着片尾曲纷纷往外走,我和路楠坐在原地,等着将脑子里的断片重新续上。
那种感觉像青春,经历过却说不清。有时觉得挺美好,有时却十分糟糕。
那天,我正盯着银幕,忽然感觉腰被紧紧搂住,随后整个人倒在路楠怀里。
他温柔地吻我,期间手从T恤衫腰间伸进来,渐渐向上游移。我抗拒着,过了没一会儿就放弃了。
看通宵电影的人不多。电影院前三排都是沙发卡座,我们前后左右都没人。
黑暗中,我听见银幕上男女主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声,那声音覆盖了路楠和我的。
小柏家在郊区,一个宽敞的院落,前面三间房住人,后面两间是仓库和偏房。
那天,小柏也带了个女伴儿。她时不时瞟我一眼,又瞧瞧路楠,神情怪怪的。
后来,路楠拉着我去了后院偏房。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我一无所知。等我听到警笛声由远而近,在院门口戛然停住,杂乱的脚步声和厉声呵斥不断传入耳际时,才知道出事了。
审讯时,警察问了我一系列问题:第一次与路楠发生关系时多大,有无强迫;路楠有无其它女友等等,我如实说了。至于路楠的其它女友,当然没有。
开庭时我才知道,那女孩曾追求路楠。
证词中她说,路楠以谈恋爱为名和她发生过关系,然后把她甩了。
那天她以为是路楠约她,后来才知道不是。再后来小柏喝多了,对她动手动脚,她就报了警。
路楠最终以流氓罪被法院判刑三年,小柏因强奸未遂,被判了两年。
一年后,新刑法颁布,流氓罪被废除。
路楠的人生却没有得到逆转。
父亲每天阴沉着脸,母亲动辄唉声叹气,于是那天,我悄悄上了开往省城的大客车,离开了家。
我找了几份工作,干的时间都不长,最后在一家美容院落脚,培训后,成了一名美容师。
没多久,街上有个男孩约我出去,被我拒绝了。我告诉他,我有男友。
我在等路楠。来省城前,我特意坐车去监狱看他,告诉他,我会等他。
听了我的话,路楠眼圈红红的。
他说:
我说好。
我回头一看,是路楠。
你出来啦!
我高兴得又跳又嚷。
他点点头,紧紧抱住我,头埋在我肩上。
我们在临近郊区的一个四合院租了间厢房。三个月后是我二十周岁生日,第二天,我们就领了结婚证。
曾经的他安静平和,人生的最大梦想是有一个属于自己的院落,养两只狗一只猫,赚不用太多的钱,守着我安心地过日子。
现在的他对这些只字不提。
他说他要成功,活得比别人强,再不做砧板上的肉。
他拒不提起那三年的牢狱生活。对他而言,那是命运开给他的一个最残酷的玩笑。
这个玩笑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也改变了我的。
路楠给一家建筑公司的老板当司机。因为工作用心,他很快得到老板的信任,成为经理助理。
他在那家公司工作了两年,然后辞职,运筹了一些资金,成立了自己的公司。
公司初始注册资金五十万,全是借的,验资结束就抽逃了。
他每天泡在应酬场上,请政府机构的一些人吃饭,以各种方式迎合他们的喜好。
在交际方面,他花钱从不手软,哪怕是借,只要他认准这个人将来对他有用,他就会不惜血本地砸钱。
那年开春,他签了一个造价上千万的工程,转手包给一个施工队,全部垫资施工。年末,房地产价格陡然爆涨,他转手卖出,轻轻松松地赚了第一桶金。
只那一年,我们就搬离了出租屋,买了别墅和豪车,摇身一变,成了这座城市有钱人中的一员。
他说:
结婚第十年时,他的公司规模扩大了一倍,注册资本上升到一个亿。
当他的老板如今像小绵羊一样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各种虚名浮利像通了静电的羽毛一样粘了他一身时,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他对我说:
宓宓,现在你知道金钱的伟大了么?如果当年我们拥有这些,别说我根本没碰过那个婊子,就算我碰了,也不过是几张钞票就能摆平的事儿,何来的三年牢狱之灾!
我不知该如何解释,但直觉上,我明白路楠错了。他电话里谈的那些隐秘的事,那些交易,单是听着就让我害怕。
我想,唯一能让他收心的办法是我们有个孩子,让他换个角度重新审视自己,反省自己,给我们母子一个安定的生活。
他常常一个人待在书房,不许人打扰。
总是有电话找他,他听着,简短地说句什么,有时愤然挂掉,气得脸通红。
有一次我问他出了什么事,他忿忿地说,这个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些人,背信弃义,简直不配为人。
再问他就摆摆手,不说了。
当他开始彻夜不归时,我明白,即将有什么事情发生。
那天是我们结婚十五周年纪念日,路楠夜里十二点多才回来。
他站在窗前,默默凝视着夜空。
我笑着说:
你怎么回来这么晚,是不是忘了今天什么日子。
他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过了会儿。他走到沙发前,把烟掐灭,招呼我过去坐下。
我在外面有个情人,她怀孕五个月了,不能再等。
我的心沉了沉。这么说来,倒是我猜错了。
想离婚,是么?
我静静地问他。
他点点头。
我了解你,
他说,
对你来说,这是唯一的结果。
我笑笑,的确如此。
你放心,
他继续说,
你的生活我安排好了,后半生的一切。
我说:
谢谢,不过这一次,我想自己安排。
他注视着我,问我想要什么。
我说:
还记得刚结婚时的那个院子么,我喜欢那个地方。你帮我把它买下来,一来算帮我投资,二来也算送我回到原地,我们就此两清,好么?
他眼圈红了,低下头。
过了半晌,他抬起眼睛,定定地望着我说:
好。
和路楠办完离婚手续,我搬去那个四合院,去一家美容院找了份工作。
我不在乎这种身份的转换,在我看来,我还是我自己,什么都没改变。
那天深夜,我忽然醒来,感觉有些不对头。
我抓起枕边的一个小型电棍握在手里,侧耳听了听院子里的动静,然后悄悄出了屋。
黑暗中,一个身影倏地窜了过来,挡在我身前,手里的枪对准我。
进去。
他低声命令。
我站着没动。
快!
他后退半步,枪依旧端着。
两分钟,
我冷静地盯着他,
要么你开枪,要么我喊人。你应该知道,这到处都是人。
不是我吓唬他。隔壁院落的大姐和我说过,有什么事只要喊一声,她就让她男人过来。两个院子只隔了一道一米多高的墙。
他没说话,似乎在对我做出某种判断。
我抑制着怦怦的心跳,感觉掌心渗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电棍几乎从手里滑脱。
大约过了十几秒,或者更长,他无所谓地摆了下头,后退两步,噌地攀上墙,消失了。
我长舒一口气。
我觉得自己还是挺强大的。
半年过去了。那天夜里,我忽然听到有人敲院门。
宓宓!
我一听就是路楠。
我问他什么事。
他说他最近有点麻烦事,想在我这躲几天。
我说:
有些事,怕不是躲就能过得去的。
他说:
我知道,看在多年夫妻份上,你让我在这待几天,几天就好。
在他不断的哀求下,我心软了。
他站在门口,一脸落寞。
至于么?
他望着我,柔声问。
我没吭声。
其实,
他迟疑片刻,
我只是想你了,想来看看你。
我依旧不说话,心里却想哭。
十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
有时我想和他聊点什么,排解一下情绪,他理都不理,仿佛我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
那天他深夜才回来,偏房的灯始终亮着。
我悄悄过去,推门看了眼。
他坐在地上,背靠着墙,歪着头,人仿佛睡着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知道一切都完了。
凌晨,我和他吵了一架,让他立即滚。
他无力地笑着,说他会滚的,让我再等等,别心急。
我忍不住哭了。他拉过我的手,将我搂在怀里,闭着眼睛,久久不说话。
我说:
他黯然摇头。
你不懂,没有重新了。
因为掌握不好量,毒瘾发作时间不规律,他手里的冰毒很快就用完了。
毒瘾再度发作时,他像触电了似的,浑身强烈地打着摆子,眼神直勾勾的,我对他大喊大叫他也听不见。
那天,我反锁院门,大着胆子去找美容院老板娘的情人,一个背景复杂的社会人。
我按照他说的地址,来到一个偏僻破旧的小区,在一个贴着密密麻麻小广告的单元门前,拨打了那个手机号码。
五分钟后,一个中年男匆匆下楼。我将事先说好两千块钱递给他,他将一个纸包塞给我,二话不说就走了。
那天,路楠第一次打了我。
深夜,他从偏房过来找我。
黑暗中,他的眼眸又黑又亮。
我们粗重的呼吸声覆盖了窗外的风声,就像十八年前的循环电影院。
早晨醒来,我发现路楠不在身边。
他坐在偏房地上,手里拿着那个残留着白色液体的针管,人已经僵硬了。
那种冷与温度无关,而是源于一种与世隔绝的沉寂,心灵的扭曲,人性的挣扎。
我会被判死刑么?
我问律师。
不会。你是买毒,从数量和情节上看,刑期应该不会太长。
我问路楠的死因,他说死于心跳猝停。
过量毒品所致。
律师一脸惊讶。
老婆?你不就是——
我告诉他路楠应该有个刚生孩子不久的老婆,或许是情人,她有权知道这一切。
律师说他回去问问。
一周后,律师告诉我根本没有情人或孩子这码事。他说路楠这段时间将不少财产转至我名下。当然,眼下那些文件等于废纸,因为他牵扯进几件经济大案,财产必须没收。
律师安慰我。
那一刻,我明白了。
路楠所谓的“情人”“孩子”,都是骗我。他预感到可能会出事。他知道只有这样说,我才肯离婚,他才能保住我不受到牵连。
一年后,我出狱了。
回到那个熟悉的地方,我看到沿街墙上划着不少蓝色标记,有一处贴着拆迁公告。
再有三个月,这里的一切将消失,代之以一片新的面貌。
而眼下,就算颓墙断壁,处处狼藉,气氛与以往也截然不同,透出满怀期待的生机。
是的,生活将继续,而且是大踏步地继续。
时光将无情地碾压一切,唯一留存的,是心底永不褪色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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