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故事的汤碗
陪你一起看万家灯火
文/刺猬
01
亲兄弟,明算账。
两兄弟相差两岁,住在一个地处偏远的东北小镇上。在冯家林13岁那年,他就讨厌死了这句话。甚至让他觉得有些恶心,当大哥说出口时竟是那般自然老道:“家林,别怪哥说话难听。亲兄弟,明算账,来,咱俩算算爹妈赔偿金的事儿。”
至今,冯家林记得清清楚楚,那天,刚给父母烧过七七,余烬尚温。
父母是一起殁的。当时,他们都在距山中老家很远的外地打工,是摆弄钢筋水泥的建筑工。突然有一天,灾难骤降,楼体垮塌,两人都没能逃出来。
事发时,冯家林的表舅孙老晃也在工地上。孙老晃无论站坐,总爱晃腿,街坊就给他起了这么个绰号。他使劲叹口气,说,等工友七手八脚清开废墟,两人早没了气。只是,冯家林的老爹仍紧紧抱着、护着他的女人,分都分不开。
后来,经由孙老晃操持,把他们送回老家,葬在了一块儿。
人死了,要烧七。据民间传说,烧过七七,也叫断七,死者便与人世彻底断了关系,转世投胎去了;生者则也把白花、黑纱等烧掉,回归正常生活。大哥冯家森就是在这时候,与冯家林摊牌交底的。
“表舅跟你说了吧,人家总共赔了咱爸妈30万;办丧事,亲戚街坊随份子,结余4千8;还有家里的存款,3万多。”
“你到底想说啥?”冯家林听得心烦,打断了大哥的话茬。
“爹妈没了,我是老大,这个家,从今往后我来当。家里有几个钱,我得告诉你一声。”大哥再次吐出了那句口头禅,“亲兄弟,明算账嘛。”
“怎么算?”冯家林赌气问。
“咱家拢共38万块。一人一半,我给你存19万。行吗?”大哥接着说,“后年你要上高中,将来上大学,省着点,应该够学费够花销了。”
“行。”
冯家林不冷不热回了一个字,还想说,爹死了,娘没了,钱分了,那咱俩还是亲兄弟吗?可话到嘴边,又强咽了回去。
02
凭心说,这笔钱,冯家林一分都不想要。那是爹妈用命换来的,沾着血呢,花着揪心难受。哪料,三年高中上完,再加上惹过一次事,属于他的那19万就花去了小一半。
那次事惹的,差点把大哥冯家森给心疼死,气得直跳脚。
那是个周末,冯家林骑自行车回家。刚走到半路,几个差生拦住了他。
原来,班级组织摸底考试,冯家林成绩好,那几个差生想打他的小抄。冯家林瞧不起他们,没同意。好你个没爹没娘的小混蛋,竟敢不给面子。揍他!大伙一拥而上,拳打脚踢开削。冯家林被打急了,抓起自行车一抡,抡出麻烦了:
一个男生的鼻梁被剐断,一个脑袋遭撞击,当场昏厥。还有一辆自行车被他砸烂,说是进口货,六七千块呢。
“啥?4万?哎哟妈呀,咋那么多!?”大哥冯家森惊得眼珠子差点瞪爆,拍完脑门拍大腿,样子很滑稽,还扬起巴掌,掴向了冯家林的脸,“小瘪犊子,我让你不省心,我打死你!”
冯家林将脖一梗,没躲没闪,心说:打吧,在你心里,我算啥?都比不及你炸油条赚的那一把油腻腻的零钱儿。
爹妈刚去世,大哥冯家森便辍了学,跟人学炸油条。及至成手,便在镇里正街上支起口油锅,做起了小生意。有几次,冯家林从门缝里瞄见他眯着眼,边数钱边嘿嘿笑。数到开心处,还“叭”的啄上一口。
活脱脱的小守财奴一个。
但那次,大哥的巴掌抽下,中途却生生变了向,啪,落上了自己的脸。
“亲兄弟,明算账。你惹的事,花你的钱!”
在冯家林眼里,大哥忒能算计。真的,高考结束,他如愿考上了南方的一所重点大学,这可把大哥给乐懵了。从镇东到镇西,又从镇南转到镇北,扯着嗓子哇哇喊,跟高音喇叭似的:“三表叔,胖婶儿,我家老二考上大学了,名牌呢!”,直喊得冯家林倍觉难为情。
“哥,你别嚷嚷了,”
“干吗不嚷嚷?我得让大伙都听见,都来随份子。”大哥压低声音,乐不可支,“你有喜事,我张罗,收的份子钱,咱哥俩一家一半,你的学费也不愁了!”
03
后来,大学四年,冯家林只回过一次山中老家。就一次。
也便是那次,听说一南一北,一来一去,光车费就要小两千,大哥一个劲地咋舌,磨叨:“真贵,真贵,咋那么贵呢?”
“那我今后不回家了。”冯家林不耐烦地说。
“不回也行,到时我把学费汇给你。”
嘿,大哥回得还真干脆。而就在返校前,一天晚上,大哥炒了两个菜,开了一瓶酒,招呼冯家林坐下了。如果你以为哥俩要叙叙兄弟情,那可就错了——
“家林,哥想和你商量点事。”
“啥事?”
冯家林一听,登时恍然:大哥心疼车费,让他少回来,是在打老宅的主意呢。“给你了,我不争,也不要。”冯家林口气里,不觉多了丝嘲讽。
“那哪行?亲兄弟,明算账。等你将来在城里买房,大哥给你凑5万!”大哥乐呵呵碰了杯,“来,咱哥俩走一个。一口闷,感情深嘛。”
人都说,兄弟喝酒,酒是香的,甜的,可冯家林咽进喉咙的,却是涩涩的,苦苦的。
04
时光荏苒,恍惚一转眼,冯家林大学毕业了,踌躇满志,准备和女友还有一个好哥们,合伙开家文化公司。可是,手头缺钱儿。好在大哥认账,把他那19万的结余款全转了过来。当然,话也跟着呢:“兄弟,全清了,利息也在里面呢。”
“清了。一清二楚。”冯家林说完,忽觉眼窝发热,好像有泪使着劲要往外挣。
然而,这次创业,因缺少经验,又发生了朋友妻、不客气的烂俗狗血事件,女友和好哥们缠缠绵绵翩翩飞走了,一年没撑到头,公司便黄摊子,赔了个底朝天。
筹措无门,又不甘放弃,冯家林一咬牙,拨通了大哥冯家森的电话:“哥,我想和你借点钱。”
“兄弟间,说啥借?我给你5万。”大哥回得嘎嘣溜脆,格外痛快。冯家林听得心暖,刚想说声谢谢哥,岂料大哥随之补了一嘴,“那咱家的老宅子,可归我了?”
敢情,大哥早在候着他开口呢。
老宅没了,故乡就没了,今后,也就没必要再回去了。心下一阵黯然,冯家林说:“5万不够,能多借我10万吗?我保证,两年内还你。”
“15万啊?这个,”电话那端,大哥吞吞吐吐,“你先等等,一会儿我打给你。”
而此刻,冯家林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当初大哥关着门,沾着唾沫数零钞的情景。这功夫,他那双本就不大的眼睛,也一准儿在骨碌碌、滴溜溜地转,心里噼噼啪啪地打小算盘呢:这笔钱,该不该借?如果借,能不能下蛋,生几个利息?
大哥手里,肯定有钱。当年属于他的19万,从未见他动过一分一毛。干脆,我也来回亲兄弟,明算账,省得他有顾虑。
心念及此,冯家林再度拨通了大哥的电话,直入主题:“哥,我给你利息,比银行高俩点。我马上写借条,给你寄过去。你看行吗?”
“啥条不条的?多见外。一会儿,我就去给你打钱!”
05
教训在前,这次,冯家林沉稳谨慎多了,生意也越做越上手。短短两年,已连本带利还上了欠大哥冯家森的债,且还有盈余。更让他高兴的是,公司虽小,可前景与钱景,皆非常不错。
且说几天前,冯家林飞去东北谈生意。到了地儿,下了飞机,就在打车去往宾馆的路上,无意中往窗外一瞥,一个看似熟悉的路人映入了眼底。
我想起来了,是曾和爹妈一起打过工、此后多年未见的表舅孙老晃!
喊司机靠边停车,冯家林欣喜迎了上去:“表舅,我是家林。真巧,会在这儿碰上你。”
“冯家森的二兄弟?认的认的。”孙老晃老了,额上皱纹多了,攥着冯家林的手在抖个不停,“我闺女在这城里,接我来看病。嗯,你哥没看错,你一准儿会有大出息。听你哥说,你当老板了?只是,唉,苦了他了。”
“不会吧?我哥有房有家,我也刚还了他钱。”冯家林揶揄说。
孙老晃不由蹙了眉,迟疑问:“你……几年没回家了?”
上大二时,回去过一趟。到现在,有5年多了。“我工作忙。”冯家林说,“我哥他,好像也不盼我回去。”
“那你知道为啥吗?”问话出口,孙老晃的眼底居然蓄了一汪浊泪,“想当年,你爹妈出事,承包商和工头也都他特么狼心狗肺,跑了,一分赔偿都没讨到。”
“不可能!”冯家林心头大震,“我哥说,赔了30万!”
“那是你哥哭着求我,糊弄你的。他怕你顾虑家里没钱,抬不起头,不上学。”孙老晃又是一声叹:
“其实啊,你哥上学也不赖,也能考出咱老家那山沟,有出息。那天,我瞅见你哥从学校出来,抱着书包,泪颗子噼里啪啦地往下掉。走着走着,正巧遇见一个收破烂的,直接就把书包和作业本换了钱,也彻底断了上学的念头。”
“你哥摆摊,炸油条,没证,人家执法的撵他,训他损他,说他不卫生,还戏弄他,要是喝一瓢生油,就让他干。你哥啊,真彪,㧟起一舀子就喝了个精光,说,我得赚钱,养我弟弟上学呢。那时的他也没成年,也是孩子呢。
噢,还有你打架那回,他向学生家长给你求情,跪得膝盖都破了皮。处理完,直接跑到你爹娘坟头上,呜呜哭,磕头,说,我这个当哥的真没用,差点就耽误了老二。”
冯家林听得难以置信:“那他借我的钱,是哪来的?!”
“这,许是你哥不想让你回去的由子吧。唉,你哥不让乡亲说。”孙老晃抹抹眼,跟女儿走了,“有时间,回老家看看吧。你哥,是个好哥。”
06
大哥冯家森早就结婚,成家了。在冯家林跟他借钱之后。只简单摆了几桌酒席,甚至,连冯家林都没告诉。
至于嫂子,叫春桃,冯家林认识,是邻村的,有点憨,脑子不咋灵光。听说,娘家没要彩礼,还陪送了10多万,并让大哥写了保证摁了手印:不准打骂、欺负春桃;不准在外胡扯;不准离婚。
大哥一口应承:我娶她过门,她就是我媳妇。我定会像疼我弟弟一样,好好疼她。
这些,都是冯家林听了表舅孙老晃的话,匆匆赶回山中老家后得知的。
见兄弟突然跨进了门,大哥先是一怔,紧接奔来,张开双手抱住了他。说点不吉利的,就像当年工地出事,老爹紧紧抱住了娘一样。
“哥,对不起,谢谢你。”
“说啥呢?快进屋,咱哥俩好好喝一顿。春桃,我兄弟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