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爽
2018年第4期《收获》
《九重葛》(郭爽)
一座1990年代兴建的家属院,两个相识逾30年的家庭。两对父母,两个女儿,像院子里繁茂的九重葛一样,在时间中会交叉出多少种命运?女儿们的成长与出走,是决绝还是慈悲?父母的衰老与院子的衰败,到底谁才是时间的祸害?
这是一篇探讨女性情感和命运的小说,植根于从并不久远却已成为历史的年代,刻印着三十年来我们生活的更迭与变迁。到现在,“你还相信什么?”
两个女孩从童年深处走来,劈开荆棘与玫瑰,在漫长道路中点燃自己的火光。不将真实的生命交付虚空。“举着脑袋大的棉花糖,顾恬静静搂住袁园。两团棉花糖在她们各自身后,包围,环抱,切割出只属于她们的小世界,像她们五岁时那样。又像她们十五岁时一样。”
——我与“我”的一次午夜聊天
y 郭爽
我:我知道你没睡着。我也睡不着。我们聊聊吧。
“我”:我跟你,谈得还不够多么?我们还有什么新的好谈?
我:你心情好的时候才敢这么跟我说话。我不想提醒你,在那些时候,我是你唯一能谈话的人,那些时候,你是什么鬼样子。所以,不管发生什么,你必须得对我保持诚实。
“我”:不然呢?
我:好了。我不想提醒你,你记得的每一件事,我都记得。甚至你不记得的,我也记得。
“我”:所以你觉得怎么样?
我:怎么样?我觉得这篇小说非常失败。
“我”:反正我写作,也不是为了取悦你。
我:普鲁斯特给我安慰,契诃夫让我平静。我希望你不要去跟人这么说你的“灵感”。
“我”:虽然你一知半解,但有一点,你还是说得沾边。这两个名字让我想起,写到最后,我确实只听见时间那种“轰隆轰隆”,又“嗡嗡嗡嗡”的背景音。
我:“嗡嗡嗡嗡”?
“我”:蜂鸟振动一样的。五岁时,我们一起在电视上看过。
“我”:谢谢。你知道那是什么。
我:时间。我不觉得人可以捕捉得了。
“我”:好的文学,都是关于时间。
我:事后,你当然可以这么总结。但标准都是不恒定的,可疑的。尤其“历史的”,不过是一堆狗屎。
“我”:还有么?
我:罗生门的故事是历史研究的常规模型;尽管我们相信真相只有一个,用来还原真相的证据却指向多个彼此难以重叠的过去。当我们试图重建过去的真相时,所有的经验都告诉我们,真相的确定性和唯一性几乎是无法实现的。大概历史学的基础并不是对真相的信念和热情,相反,却是承认真相的不确定性、流动性和开放性。我们站在罗生门的门楼下,向过去看,向未来看,看到的都是多种可能。
“我”:你就是记性好,复读机一样。
我:罗新的书,265页。今天白天不是跟你一起看的。
“我”:如果你在这小说里读到了“历史”,那只是一种连带,而不是故意。
我:那有什么是故意?
我:情感?我们有真正喜欢过什么人吗?至少,现在能确定的。
“我”:我和你都喜欢的,那注定是灾难。那就是爱。你不用假装。那就是失望,被抛弃和背叛的恐惧,日夜不得安宁。
“我”:放屁!你这个荡妇。
我:你当人傻么?你和我半夜不睡觉在这儿聊,卡波特和他的连体婴早就玩过了。你再不说点实话,我要睡着了。
“我”:好吧。那是在贵州,天开始转凉,但还没真正冷起来的一天。准确的年份是1989年,我五岁。从学校到家,需要穿过大半个农学院。出了农学院大门,下坡,路过黑色树冠的松树林、小片的还有农民栽种的田地,才到我们家。这样一段路,对那时的我来说,大概是有点长。路程一长,沿途的东西就会分心。一天下午放学回家,路过学院小小的喷水池时,我就不肯走了。先是趴在水池边上,把手伸进去。冰凉。水倒映着我的脸蛋,头发,还有我毛衣毛裤的色彩。红色的皮鞋。我的手在水里搅动。波浪一层层荡开,把我幻变成晃动的色块。让风景变成光给予心灵的印象。而这是镜子不曾告诉我的秘密。我更贴近水面了。手用力搅动。树木映在水面的绿色包围了我,生水的气息甜丝丝的,带点涩。然后,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毛衣毛裤开始抓住我往下坠,它们吸饱了水,然后跟池塘串通起来,要把我拖到底。我拼命扑腾,终于挣扎上岸时,水从皮鞋里泄出来。这一天,我差点溺死,但我并不害怕。
2007年,广州。租约满一年后,远在山西的房东要涨价。我只能退租,房东说,要扣我押金。押金是3600块。在中介公司吵闹很久,打电话给男朋友哭诉很久,房东最后还是没有退回押金。然后我搬到了一个更小、窗户正对体育东路车流的房子里去。这一天我恨死了广州,还差点毒死中介,但我并没有觉得难过。
然后时间就像醉驾后横冲直撞的车,直到2017年6月,我在布拉格的最后一天。短租的公寓,一楼的大门只能用钥匙才能打开,不管你在门内还是门外。所以离开时,我必须先去打开一楼大门,把行李放到门外,用砖头固定大门,然后飞快跑上楼把钥匙放进公寓,关门,然后下楼拎行李走人。当我气喘吁吁站在大门外,要被这趟长达一个月的旅行最后一个细节击溃时,只觉得孤独,但并不难过。
因为以上这些事,并不是失去本身。而对我来说,真正的失去,也不是失去某个具体的人。它一定跟某个具体的人有关,以至于你祈求般地渴望,时光可以倒流。但说穿了,就像爱总是萌生于想象,我们真正惧怕、无法承受的失去,是关于失去的时间。松脂一样沉郁平滑,金箔一样轻盈闪烁,或者像最开始我们说的,蜂鸟翅膀一样严丝合缝的“嗡嗡”声。我们永远地失去了某个自己。
所以,在那个喷水池前,生水的味道直到现在还那么新鲜、透彻。我的身体在下坠,从熟悉的世界里分离,伟大的力,把我凝固在那里。我清晰地,无比清晰地看见了自己。而我并不害怕。
我:我要哭了。
我:你总是让我哭。
“我”:闭嘴。
我:所以我们是相信着的。
“我”:这是另一个话题了。在我烦你之前,睡吧。
我:就不能拥抱一下再睡吗?
“我”:可以,把你的手臂对准自己,就是对准了我。
我:好的。晚安。
“我”:晚安。
郭爽,1984年出生于贵州,毕业于厦门大学中文系。作品见于《当代》《作家》《山花》《小说月报》《西湖》等。曾获第七届华文世界电影小说奖首奖、“华德无界行者”创作奖学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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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4《收获》
《收获》发行部:02154036905
22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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