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世界对她好一点
文/李一楠
傍晚时分，一辆厢式大货车缓缓开进县城高高的车顶上，坐着四位年轻女子，某业余演出队的几名演员
女演员都穿着极暴露的吊带裙，粉红金黄橘红浅紫，颜色俗艳，裙上缀满闪亮碎片，裙摆只盖住大腿根她们都留着披肩直发，齐刘海，其中一位头发蓬松得很夸张，染成了明黄色，好像顶着一具狮子头她们身上那性感吊带裙的上部，都包不住满溢而出的咄咄逼人的胸脯
货车拐进县城后，在两边摆满菜农摊位的一条便街中慢慢开着，活似一头大象进村，引得路人注目有路旁的建筑物做参照，才看出那辆货车足有两层楼房那么高，四位演员坐在顶上，一边不住地与两边的菜农们打着招呼，送着飞吻，一边相互说笑着，娇柔的笑声轻飘飘的，原本就在高空中，毫不费力就向更远处飘去了菜场街一眼望去灰突突的，初春时节，咋暖还寒，天又阴郁，路人和菜农们都还穿着厚笨的冬衣，将衣衫单薄暴露的女演员们，比成了几张在寒风中抖动的彩纸一些上了年纪的老菜农坐在摊位后面的小板凳上，一面守着摊，一面抬头观赏着货车顶上的女演员们，脸上的表情是活泛的，张着缺了牙的嘴，呵呵地笑，显出几分浓厚的兴趣就是那显见的生动活泛的表情，令车顶上端的她们以加倍的热情回应着她们是感谢这些老农们的注目的，如果没有那几条衰老却又兴趣十足的目光，她们在车顶上端就要显得尴尬难堪了---穿了那么薄而露的衣裳，冷得瑟瑟发抖，给谁看呢？
大型演出
晚7点到11点
县城的中心广场，就是他们此刻要开去的地方
在货车长方形的箱式车箱里，几个次要角色，四男两女，也都穿着演出服，你依我靠地随便挤坐在一起，嘻嘻哈哈说笑不止男演员之一还用手指揪其中一个女演员裙子的吊带，一下两下，引得对方尖叫抗议，但尖叫声音里掩藏不住一份甜腻的撒娇的意味所有的演出道具和舞台布景都堆挤在那人物共处的有限空间里，伴奏用的乐器，电子琴电子吉他鼓和锣，等等一张木箱子盖上，摊摆着一堆东倒西歪的吃剩下的盒饭，口都敞开着，触目狼藉
就在那局促空间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摆着一只白色的塑料桶，桶里坐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她头发很短，猛一看像个小男孩，正扑闪着一双会说话的黑眼睛瞅着眼前的几位大人，看他们互相戏弄打逗她不说话，很懂事的样子她叫文文，是女主演之一小丽的女儿
从一岁起她就被小丽带在身边四处闯荡了演出队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在箱式车厢和演出后台度过她大部分醒着的时间，在一家家简陋旅店的床上，或者后台装道具的皮箱子里，度过她所有的夜晚她跟着大人吃盒饭，几天才能洗上一次澡，浑身上下皮肤灰黑，是风吹日晒的结果，也是脏，还瘦，肩胛骨突出，胸前的肋骨一条条的，清晰可见
她没有其他同龄孩子的那些多姿多彩的玩具，更没有玩伴，她的玩伴便是眼前那些自顾自说笑嬉闹甚至调情的大人，但他们很少真正搭理她，相反，小丽不在场的时候，他们对她几乎视而不见，就像对待脚边的一只道具，或者就把她看成是那只小白桶的一部分她的另一种自娱方式是待在后台听前台演出的声响，妈妈和阿姨们的歌舞表演，叔叔们的电子琴锣鼓有时她悄悄站在舞台一侧，将搭台的幕布小心拉开一条缝隙，从那儿露出两只眼睛，偷看着台上台下台上总是处于多彩炫目的舞台灯光下，从她那个隐蔽的角落看过去，有种令人晕眩的感觉但她看到的总是演出者的背影，很不过瘾她真想他们能转过身来，或者她自己抖胆跑到前台上去，一分钟，哪怕仅仅就一分钟，让她看到舞台正面的样子，就好了有一些歌和曲，频繁上演的，她显然都熟识了，能在心里跟着哼唱出来她想，做演员可真好啊，可以放开嗓门唱想唱的歌，跳想跳的舞，想在台上待多久就待多久她也注意看台下，那些几乎总是黑压压一片的观众群，一个个都抬头伸脖张嘴，眼睛直呆呆，共同看向舞台中央那块地方她看到他们中间有和她一样的小孩子，羡慕的目光就落在那些孩子身上不动了她注意他们的衣着模样，数着有几个男孩子，几个女孩子有时观众们还会大笑起来，大人和孩子都笑，笑得鼓掌跺脚，更引得她急欲想要看清楚舞台的正面，可是她不能，永远都不能那种焦急失望，弄得她心里直想哭
这一晚，她看到自己的妈妈站在舞台中间表演妈妈穿着非常少的衣服，只在胸前裹着一块好看的粉红色的布，屁股周围裹着同样的一种布，脚上一双亮闪闪的细高跟鞋穿着那种衣服的她的妈妈，双手正抱着舞台中间的一根金属柱，一条腿弯曲着靠上去，随乐队奏出的节拍一上一下地滑动她看到台下的观众群里发出尖叫和吆喝声，以及有节奏的拍手声，而随着妈妈动作幅度的加大，台下的观众群更乱了，活像一锅煮开了的水她拉着幕布的一角定定地看着看着，忽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她觉得哪里不对劲了，她感到自己的妈妈再继续那样表演下去，似乎就要摔倒在地，而摔倒在地的妈妈会被所有人扑上去撕抓推打她吓得哇一声哭了出来，刚要本能地捂住嘴巴，一只有力的大手已经从后面抓住她伶仃细瘦的胳膊，再一用力，已经将她摁在后台的一只道具椅上了后台的灯光比前台昏暗许多，她的视力一下子不能适应，就用手使劲揉搓眼睛手背上的灰和眼泪搅和在一起，她把泥揉进自己眼睛里了，生疼，她就流出了更多的眼泪她一面哭，一面回想着刚才的一幕，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她只盼望她的妈妈没有在台上摔倒，被人踩压
节目之间换场时，她看到妈妈和其他几位演员阿姨匆忙地冲进后台了她激动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妈妈她们一边走一边脱身上的衣服，就当着彼此和那儿来来往往的男人们的面，脱得只剩一点点，再将另一套演出服往身上穿她们化着妆的脸看上去乱糟糟的，额头上挂着明显的汗珠文文很想上前帮自己的妈妈一把，帮她将衣服的后边沿拉拉直，或者给她递上块纸巾，让她擦擦汗，她从小跟着妈妈在外闯荡，知道心疼人但她刚走到妈妈近旁，妈妈就对她厉声说道：文文走开，别碍事！说这话时都没朝她看上一眼她定在了那，不敢再往前靠了她怯怯地望着妈妈的脸，那个化着浓妆白是白红是红的脸，觉得眼前的妈妈和平时给她匆匆噻一口饭为闭眼假装睡觉的她驱赶蚊虫的人，好像没有一点关系
那个染着一头明黄色头发的女演员，叫小锦她不用参加下半场的演出了，就索性躺进了后台墙跟处摆着的一只道具箱里这一会儿，她欠起身侧卧着，一只手撑着头，另一只手搓弄着自己演出裙的边角，耳朵上插着一副耳机她显然陶醉在所听的音乐里，表情带笑，挑逗似地看着站一旁的文文突然，她手指向文文勾一勾，示意她过去文文走近那木箱子那也是她自己时常睡觉的地方，不论白天黑夜，困了，妈妈又顾不上，她就自己爬进那箱子，往里面一趟箱子底层始终有一床旧棉被，软软的，文文又垫又盖的，冷的时候就使劲把它往自己身上拉在那里面，任何时候，她一躺下很快就能睡着，还睡得特别实沉，后台前台再吵闹，都不会将她在没睡够的时候吵醒一两岁的时候她身体一点点大，又极其安静，总像只小猫似地蜷缩在箱子里人们似乎总是忘记那个破旧的道具箱，忘记那里面可以为成为一只小猫或者一个孩子的温暖的安身地文文总觉得那个道具箱已经没有别的用处了，如今已经完全属于她一个人，可是忽然，大人小锦也大模大样地躺在里面，还不知会趟多久，她心里便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快
小锦打量着穿一身花衣花裤的文文衣裤的花色是不统一的，还略显肥大，可能又是谁送给小丽的，她想小丽是演出队的主演，钢管舞跳得最好，每个月能挣三四千块，可不舍得随便花，说是打算再干几年就退队，带着文文回南方老家小锦和小丽在一个演出队朝夕相处了三四年，按说应该建立起足够亲密的关系了，可事实上，她们不和，她心里嫉妒小丽，嫉妒她的容貌身材，嫉妒她主演的地位，更嫉妒她挣得钱多她甚至嫉妒小丽有个五岁的女儿文文，小姑娘算懂事乖巧了但同时，她又庆幸自己没有这么个拖累在几个女队员里她是最不太搭理文文的，但有时候又喜欢莫名其妙地逗逗文文，比如此刻她躺在那道具箱里，招呼文文过来
文文，我可以借你的箱子躺一会儿吗？
可以 文文弱弱地回答她看着小锦，她满头蓬松的黄头发让她想起曾在哪里看到过一眼的狮子形象的图片
我们在前台演出，你一晚上待在这后台闷不？
文文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什么叫闷呢？她想说她其实很想到前台去，哪怕坐在观众席上许多时候她其实就那么一个强烈的愿望但是她的直觉告诉她，她心中的秘密不应该说给眼前的这个女人听
我要是今晚一直睡在这里呢？你睡哪儿？你就睡别的箱子盖上好不好？
你你太大了，箱子太小，你睡着不好
哦哈！你是怕我占你睡觉的地方对吧，你这个小心眼的！人小，其实比大人还鬼精呢！小锦说着，已经将耳机拔了下来，两眼直直地瞪着文文
文文被她的表情和声音吓住了她心想你要睡就睡吧，我不要这箱子了她转身想走
你过来！小锦叫住了她你别走呀来，过来，我让你听首歌可好听了她将一只耳塞向文文伸过去
文文怯怯地走近了几步一首好听的歌，还能通过小锦手里那么小的一样东西传出来，对文文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了她走到小锦面前，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瞅着她手里的白色小耳塞
小锦将一只耳塞塞进文文的右耳朵里一首歌的旋律一盆水似地哗一下泼进了文文的耳鼓里，文文本能地将头往后一躲，才发现歌声已经灌进耳朵，倒不出来了她又抬手捂着耳机和耳朵，似乎想将声音捂得小一点
小锦的脸上闪过诡秘的一笑，哈哈，太响了是不？
文文点头，又赶忙摇头，生怕小锦又将耳机再拿回去
文文，你长大也想象你妈妈一样当个演员，在台上表演吗？小锦大声地问文文
文文点头，又摇头她也声音很大地对小锦说：我不想象你们一样跑来跑去
哈哈，你妈妈可是以此为乐呢！她跑得不想回家了，不管你，也不管你爸爸你有爸爸吗，我说？你悄悄告诉我一个人小锦将一张化着浓妆的脏兮兮的脸往文文面前凑
我不知道，我没见过但我妈妈说我有的在老家
你妈妈骗你的你想想，如果有，你们每次回老家，你怎么没见过他？他怎么不去看你？你被你妈妈骗了还不知道！
文文将耳塞拔了出来她不说话了她定定地看着小锦的脸想了想，她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才骗人呢我不喜欢你！
小锦一愣这小不点还会说出这么损人的话来？简直和她妈一模一样！女人，有的女人，真是从小就招人烦，比如眼前的这个小丑妞！于是她想了想，说：你不喜欢我没关系，但你小人自己照样倒霉，你妈疼你吗？你爸管你吗？你能回老家吗？还不是得整天跟我们这帮人待在一起，起早贪黑地活得没个人样？从小就这样，以后可怎么办呦！我来告诉你吧，你赶紧让你妈带你回家去，就说你想你爸了
文文还未待小锦说完上面这番话，就转身跑了她本能地觉得这个顶着一头狮子毛的女人不好，她必须远离她，必须，越快越好！
后台是一处幕布围成的半圈场地，她跑出了那片被圈围起来的地盘，跑到了外面的暗夜里这个村子广场的一边，是几排两层高的楼房，几扇窗户里亮着灯光，另一边，是大片黑漆漆的农田月亮模糊在云层里文文站在那儿，朝空荡荡的农田望去，好像望到了最远处的尽头那最远处的尽头，尽管更黑，但就离南方老家不太远了吧，她想前台的歌舞声在她站着的地方依然可以隐约听到，她忽然哭出声来，想回南方的老家去，和阿公阿婆他们待在一起她想如果再有人问她是不是想象妈妈一样当个演员，在台上唱歌跳舞，她一定会说不愿意她说她要回到老家去，找亲人，找爸爸，再也不跑出来，跑出来是个不好的事，很不好，她还要将这个想法告诉妈妈
喜欢请打赏
作者简介 李一楠，希腊亚里士多德大学艺术史专业本科曾任职国家商务部美国乔治华盛顿大学会计硕士全美注册会计师忆乡坊文学城公号编辑与创始人之一业余写作，2016年5月开始发表小说，作品见国内文学期刊江南广州文艺新疆文学青年作家湖南文学大益文学等
令玉和电影早春二月by 一楠
一楠：那年那月，求婚记
四场雪景里的半部人生 | 南欧 北京 北美 故里
一楠：我家和迈克尔翁达杰的岛国之缘
小说一楠：隔膜
小说一楠：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