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村:1969年生于成都,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毕业。先后供职于四川作家协会、中央戏剧学院。著有长篇小说《蚀城》(作家出版社)《幸福还未到来》(作家出版社),担任多部影视剧编剧、文学策划,发表诗歌、散文、文学评论、戏剧评论、人物专访
文丨刘晓村
1
皮叔叔是爸爸的老朋友、哥哥的绘画启蒙老师。大约是上世纪80年代初,我还在上小学,有天黄昏,家里来了位中等个子、戴眼镜、斯文秀气的叔叔。他操重庆口音,很谦和地微笑着。他叫皮可,这个名字叫起来略有点奇异,似乎又与他的气质很对位。爸爸说皮叔叔是1955年西南大区唯一考上中央戏剧学院的高材生。中央戏剧学院,当时整个四川省加起来不出10个毕业生吧,怪不得爸爸对他刮目相看。皮叔叔对爸爸的赞誉统统笑纳,还不时对自己的业绩加以补充。他的话虽骄傲,神情却又透着单纯。
爸爸喜欢热闹,激赏艺术家,我们家里总是坐着各色怪才,演戏的、画画的、写戏的、写小说的、搞出版的、搞评论的才子才女,这下又多了个皮叔叔。
爸爸请皮叔叔为他担任责编的套书《传统川剧折子戏选》设计封面。皮叔叔用水粉勾勒生旦净末丑的肖像速写,神形毕肖。不过寥寥几笔,却让书籍的封面很有审美意蕴。爸爸和我喜欢得不得了。那一年,爸爸和皮叔叔因为这套书,双双获奖。之后,他们的合作更多了。著名剧作家魏明伦早年的剧本《易胆大》《四姑娘》出版单行本,也是爸爸担任编辑,皮叔叔操刀设计封面,魏明伦看到样书后很是满意。
爸爸把哥哥在少年宫的国画习作——群马图,贴在墙上显摆。皮叔叔看到后,大加赞赏。爸爸便请皮叔叔教哥哥画画,皮叔叔爽快地答应下来。于是,每个星期天,哥哥都到皮叔叔家去学半天画画。我也经常跟着哥哥去玩。皮叔叔住在他的工作单位成都话剧团的大院子里,离我家很远。哥哥经常为了省1毛钱的公交车费,走上1个多小时去学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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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家人来往频繁起来。最初皮叔叔还没离婚,他儿子丹丹也才4、5岁。印象中他妻子高大泼辣,很能干。她当着我们的面就狠狠数落皮叔叔,大概也是不把我们当外人吧。从他妻子话中,我才知道皮叔叔有精神病。我吃惊地向爸爸求证,爸爸轻描淡写地说他早就知道,没什么大不了的。皮叔叔出生于重庆一个大资本家家庭,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孩,打小被娇生惯养。他敏感聪慧,绘画天赋过人。中戏毕业后,他被分配至河南一家豫剧团,从事舞美设计工作。自然灾害那三年,他在河南差点被饿死。文革中,重庆老家被彻底打倒,家人均无法自保,他也遭受过大惊吓,家族遗传的精神病便发作了。
冬天的时候,皮叔叔穿深色中式丝棉袄,戴黑色贝雷呢帽,他始终是个很有气质的叔叔。他给我们做最正宗的重庆火锅吃。从此,爸爸就认为皮叔叔做的重庆火锅全成都第一好吃。皮叔叔还向我们展示他收藏的许多中外画册、他画的油画、写的书法。听他评点这些绘画和书法的优劣是最过瘾的事。他喜欢回忆在北京读书时的掌故:周恩来总理常到戏剧学院来看戏,金山院长如何懂戏,孙维世导演多漂亮多有才,北京市大学生国庆游行联欢的盛况,他的好友导演系学生张孚琛如何有个性……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我最爱听。
“我们去故宫参观或画写生,只要一亮中戏学生证,根本不要门票。”他骄傲地说。他把这点事来回讲,他妻子皱眉呵斥他住口,其他人也不想再听,爸爸和我却听得兴致勃勃。
吃完火锅,我们就到话剧团隔壁的道观青羊宫去玩。到了青羊宫,妈妈、哥哥和丹丹他们就都长喘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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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阶段,我最盼望星期天去皮叔叔家玩。话剧团院子解放前曾是家大公馆,里面洋房竹林假山池塘一应俱全,余韵古雅。偶尔赶上排练厅在排练话剧,皮叔叔就带我去瞄上几眼。他给我介绍那些演员都是谁,他们业务如何。他也经常给我们找来话剧团的戏票。那些年,成都话剧团的话剧我几乎都看过……
哥哥跟皮叔叔学画的过程有些别扭。皮叔叔的精神状况不稳定,他并不适合教书。对于一张白纸的学生,他缺乏耐性。哥哥才13岁,聪明好动,虽然叛逆,却也不敢违拗皮叔叔,倒是经常在父母面前抱怨,不想再学画。爸爸自然不答应,弄得哥哥很苦恼。
皮叔叔的妻子早就提出离婚,皮叔叔坚决不离。这事拖了好些年,还是离了。丹丹归皮叔叔抚养。皮叔叔颇受打击,精神状态一落千丈。很快,他住进了精神病院。
爸爸已无法再与皮叔叔合作,他时常发病,需要住院。他与我们家的来往反而更多,他更加依赖爸爸妈妈,俨然是我们家的一份子。哥哥工作后,他会从医院偷偷打电话给哥哥,让哥哥带他出去。哥哥好几次从精神病院把皮叔叔接回家,爸爸再设法安排他的生活。我那时很好奇,总缠着哥哥问精神病院啥样子,哥哥便说:“说出来吓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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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初中后,直到大学毕业,每周六晚上,皮叔叔必定来我家吃饭。自然,那晚,我们家会吃得比平时好些。哥哥曾对我说,“我到底是留在家里吃好的,还是躲出去呢?”哥哥说皮叔叔实在太啰嗦,他受不了。
我在上海的大学接到爸爸来信,通常以此句开头:“皮叔叔刚走,我就给你写信了”……皮叔叔很健谈,单位的人事变迁、左邻右舍如何、中戏哪个同学来看望过他、他姐姐和侄儿的近况(他们几乎从不管他)、美术和书法的技巧……啥都能说。中戏是他的精神支柱,昔日同学取得一点成绩,他简直当成是自己的成绩一般自豪,虽然人家都不一定还记得他。正是在他口中,我早早就晓得他有个“聪明绝顶”的戏文系同学叫谭霈生。谭霈生在他们那几届学生中业务最棒。谭霈生所著的《论戏剧性》一书,在上世纪80年代风靡整个戏剧界。我做梦也想不到,正是这个谭霈生,将在几年后、十几年后两次改变我的命运……
有时,他完全不顾我们的反应,特别多话,做医生的妈妈就提醒他,“老皮,你一句话反复说哈,该加药了!你的药剂量不够”。他听到妈妈的话,从不生气,孩子似的频频点头。下次来我家,他进门就向妈妈汇报如何加大了药量,如何调整了情绪。妈妈趁机表扬他,他高兴得像个孩子。
皮叔叔经常对我说,“有了你妈,不仅你爸享福,我们大家跟到享福。”他看到妈妈下班后,放下书包就冲进厨房忙碌,也曾对我说:“你爸不及你妈,你妈漂亮、业务好,家里也全靠她。” 妈妈喜欢看电视剧,皮叔叔在一边自言自语不停,妈妈会打断他:“老皮,别说了,我都听不到电视(声音)了。”皮叔叔乐呵呵地点头,对我说:“你妈喜欢看电视。电视最没得看头,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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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河南调回成都话剧团后,几乎就没搞两出戏的舞美设计。万幸的是,他赶上了大锅饭时代,赶上了还有人情味、真有同情心而不是只有慈善事业的社会氛围。
有一次,事业单位提工资,话剧团名额争抢得很厉害。大家都靠工资生活,提一级工资就意味着可以多买十几斤肉。按说皮叔叔没资格参加调工资,他已基本丧失工作能力。爸爸到处找人为皮叔叔说情。爸爸给人看他设计的书籍装帧、他的绘画作品,强调他的才华、他的疾病和他实际生活的困难。皮叔叔生活最困难时,曾和丹丹在院子里拣树叶枯枝当柴火烧饭。妈妈听哥哥说起这个事,当场就哭了……
皮叔叔终于提上了工资。爸爸激动地告诉妈妈,这事全靠成都话剧团团长冯光宇,“冯光宇很欣赏皮可的才华,同情他的病,硬是说服其他领导和评委们,给皮可提了工资。老冯这人很善良。”
皮叔叔得到鼓励,精神大振,他重又能给爸爸作些书籍装帧工作了。我和冯光宇伯伯的女儿大庆成为好朋友后,皮叔叔每次见到我,都要对我重提冯伯伯对他的特别关照。别人对他的点滴之好,他都深藏于心。不过,像皮叔叔这样恃才傲物、清高却“无能”的弱者,搁在今天的社会,真难想象他该如何生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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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早春,我有个高中同学的父亲建议我报考戏剧学院。我有点心动,皮叔叔却叫我别想了,他说中戏根本不会招收中学生,“我们戏文系的学生都得有社会经历才行”,他倨傲地说。我也就当场打消了这个念头。
后来,爸爸告诉他,我写的小戏在学校引起了“轰动”(爸爸太夸张)。他有点意外,便说也许可以去试试。他开始万分热心地帮助我,每隔两天就到我家来听我“说说想法”。他告诉爸爸,“冯光宇的女儿小乖(大庆小名)好像去年从上戏毕业了,可以让她给晓村说说。”他带着爸爸妈妈去了冯伯伯家。第二天,我便成了大庆的学生。时隔多年,大庆和我更是成为最贴心的挚友。我考上戏剧学院,皮叔叔比谁都骄傲,比谁都高兴!那几天,他的话多得妈妈又开始提醒他了。他反驳妈妈说:“汪医生,我不是发病哈,我是真的特别为晓村高兴!”
我大学毕业回四川工作后,他的精神病发作频繁,仿佛一下子便成了老人。他每天抽两、三包烟,坐在家门口骂骂咧咧,和邻居打架,很难定神。
我有个分在成都话剧团当演员的同学小杨,他告诉我,皮叔叔曾在家门口挂满长幅书法,每日坐在“书法的丛林”下念念有词。小杨说皮叔叔的字写得真好!应他要求,皮叔叔送了他一幅字,并对他说:“小杨,你给我买块蛋糕嘛”。小杨买来蛋糕,他也并不吃。我告诉小杨,可能皮叔叔又发病了。小杨说皮叔叔很有才华,看得出人也善良,摊上这个病,真是可惜了。尽管皮叔叔久已无法工作,那些新分到剧院的年轻学生们还是很尊重他。其时我们毕业不久,涉世浅,纯善真诚是主调。
多年来,大多是哥哥去接送皮叔叔进出精神病院。皮叔叔回家后,没人照管他的饮食起居,他时常一天就吃一顿饭。丹丹跟着他妈做生意,格外忙碌,经常不见踪影。哥哥劝皮叔叔不要出院。可是皮叔叔毕竟是文化人,他清醒之时,就想画画,看书,无法在精神病院安心长住。后来,皮叔叔担心哥哥不愿接他出院,就叫爸爸去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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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剧团的大院子卖给了商人,所有住户都必须搬走,皮叔叔住进了楼房,更孤僻了!现在,就连他骂人,也不会有人听到。丹丹有阵子似乎发了财,给皮叔叔装修了房子,弄了一只巨大的台案,供他写字画画。皮叔叔于是疯狂画画,写书法,昼夜在屋里转圈,像只水泥丛林中的困兽。
爸爸帮皮叔叔找了保姆。保姆中有欺他老实的、有嫌他抽烟厉害脏乱的、也有害怕他胡言乱语的,总之是换了一个又一个。他精神越来越不济,也不大爱来我们家了。我有孩子后,爸爸妈妈三天两头往北京跑,成都的家里经常也是没人。
皮叔叔还是经常给爸爸打电话,让爸爸去看他。皮叔叔的很多事都是爸爸在帮忙解决。我常抱怨哥哥不去看望皮叔叔,哥哥则说他们师徒俩在一起总起冲突。哥哥和丹丹总是“教育”皮叔叔,试图去改变他,缺少对他的理解和体贴。爸爸却设身处地为皮叔叔着想,尽心地照顾他。虽然爸爸也批评他,却没有过埋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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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前的夏天,爸爸在电话中告诉我,皮叔叔要请我吃火锅。我从北京回成都后,妈妈住院了,我们不敢告诉皮叔叔,怕他担心。爸爸和我去了皮叔叔家。几年不见,皮叔叔的背佝偻得厉害,脸色黑黄,看上去比和他同龄的爸爸老多了。我心里一沉。爸爸新近为他找了保姆,这个保姆老实厚道,他们彼此都很满意。
爸爸先是“检查”他家卫生。皮叔叔像小学生似的跟在爸爸身后转悠,汇报自己每日作息和在生活习惯上取得的进步。他家里很干净,爸爸大大表扬了他。他得意地对我咧嘴笑,一如20年前,他初次在我家做客时的笑容。只是,现时的他,满嘴没剩下几颗牙齿。
在火锅店,皮叔叔拿出给我3岁女儿的红包,说是见面礼。我自是不要,爸爸激烈地批评他:“你也会这套了,老皮,我看丹丹硬是钱多得用不完了!”皮叔叔也就乐呵呵地把钱收回去了。皮叔叔牙不好,几乎没吃什么东西,一直盯着我。他说他就是想看看当了妈妈的我是什么样子。他说我瘦了些,但还是那样。他说:“晓村事情肯定是多了,不容易来我这儿了”。爸爸安慰他说还会来的,等孩子大些,带着一起来。他高兴地连连打哈哈,兴致颇高。
从火锅店出来,我和爸爸送他回家。他趁爸爸去推自行车,像说悄悄话一般告诉我,爸爸有次来看他,被人抢走了自行车后座上的皮包。“你爸爸老了,70了……老刘老了,叫他不要骑自行车了。”他反复说。爸爸推自行车过来,他又数落爸爸:“你还骑啥子自行车嘛,70岁了,还骑自行车!”他眼神焦虑,非常心疼爸爸的样子。送他到他家院子门口,我们叫他回去了,他就是不动弹,硬要看着我和爸爸先离开。他突然变得那么矮小,连烟都抽不动了,站在房檐下,瘦骨伶仃。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皮叔叔。他又时不常地需要住精神病院。出院过后,他就打电话让爸爸去看他。有时刚讲两句话,他就挂机;或者在电话里喃喃自语,听不明白在说啥。他说丹丹对他很好,又说丹丹打他……爸爸听罢,大骂丹丹,丹丹就去给哥哥诉苦。丹丹说皮叔叔越发糊涂了,两礼拜前走掉过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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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丹结婚了,新媳妇善良淳朴,对皮叔叔很好。皮叔叔的精神每况愈下。有天爸爸接到丹丹的电话,却是报告皮叔叔的死讯。丹丹说皮叔叔刚从精神病院出院不久,肺部突然感染导致昏迷,住了两天医院就去世了。
我和妈妈都认为离世对皮叔叔是种解脱。72年的人生,他大部分日子是在挣扎,过得太苦了。哥哥参加了皮叔叔的告别仪式。皮叔叔带给哥哥的黯淡记忆太多了,何尝不是人生的警示……
皮叔叔和我们家的缘分到此为止,爸爸还将疼痛很久。仔细想来,他对我潜移默化的影响甚至比对哥哥更多,他为我的童年掀开了宽阔而诗意的一角。爸爸说得对,我更应该感激他。1996年,当他得知我调到他最钟爱和自豪的母校工作后,他欣慰的表情,我至今记得。
故人已逝。惟愿皮叔叔在另一个世界保全斯文儒雅,发挥过人的聪慧,安心艺术创作,获得终极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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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N—
文丨刘晓村
图丨网络
排版丨江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