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西西里柠檬
一切如新
苏小旗·颠倒众生工作室
1
袁月起身的时候一点也没有觉得费力,仿佛因为脱离了从前那沉重的身体,而变得轻盈自如多了。
刚一下床,她看到一袭白袍的男人站在她身边,冲着她笑。
袁月一点也没觉得害怕,问他:“你是白无常吗?”
男人继续笑,还笑得眨了一下眼睛,说:“你见过这么英俊的白无常吗?”
袁月想,也是。然后她回头,看到病床边上的心电图上拉出一条直线,医生为床上自己的身体盖上白床单。她的爱人和女儿默立于旁,他们的表面似乎没有过度悲伤,但却流着眼泪。
袁月知道,他们是因为她平静地离去,而感到一种莫大的说不出的安慰。
既然活着不易,那么死去的时候从容平静,也是难得的福报了。
袁月,女,五十八岁,死于胰腺癌。
白袍男人对脱离了肉身的那个袁月说:“袁月,我们可以走了吗?”
袁月说:“嗯,好。”
她并不恐惧,也不怀疑,因为此时她感受到的,是一种从未感觉到的祥和与温暖,因此无论白袍男人带她去哪里,她都知道,那一定是安全的。
2
男人似乎与她一样,身体轻盈,无所不入,无所不穿。
他们一前一后,一直走,好像要走向天边,走到地的尽头。
袁月一点也不觉得累,她觉得很新奇,这个世界,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原来当你放弃所有束缚与牵绊,它们看起来是这样清透,这样轻松,仿佛连空气都有了薄丝绒般的质感,行人的步履,也前所未有的缓慢从容,好像大家都没有什么要紧的事需要去做一样。
白袍男人带着她往土地的深处走,好像那里有一条根本看不出来的通道,虽然没有光亮,但这通道宽敞,包容。它究竟通向哪里呢?袁月想。
“地心。”白袍男人好像看出袁月所想一样,说,“我们需要穿过地心,到一个你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
地心原来是这样美丽,袁月看到眼前的一切时,吃惊极了,不禁暗暗地吸了一口气。
地心像是一块夹层彩虹蛋糕,一层又一层,是不同的颜色,这颜色丝毫不亮丽,也不刺眼,非常纯正,非常柔和,好像富有感情一样。
它们上下交错地转动着,非常沉稳,非常有节奏,袁月觉得,这真像是一件艺术品,大气完美,精密细腻,完全超越了之前人类所有的想象。
白袍男人示意袁月跟好他,他踩着地层转动的节奏,一层层穿过它们,这让袁月心中生出一种莫名美妙的感受,像是配着一首乐曲的节拍,跳着一支和谐而又与音乐丝丝入扣的舞蹈。这种感觉,真的是太舒适了,就像一切天然的事物,无论怎样搭配,都是那么美好。
穿过地心后,白袍男人带她走到一扇落地窗前,停住,回头看着袁月。
袁月看到玻璃窗里面同样是一张病床,上面好像躺着一个姑娘,她并分辨不出来那是谁,但是她认得围在床边的男人,那是她的父亲,她三十几岁的父亲,袁识途。
3
袁月有些不解地望向白袍男人,自己不是已经死了吗?父亲,不也早就过世了吗?
白袍男人眯着眼笑,问她:“袁月,你忘记了?”
袁月想了一下,说:“我想,一定是说来话长吧?不过我想知道的是,我现在是在哪儿?天堂,还是地狱?”
白袍男人轻轻摇头,说:“都不是。这是你曾经生活过的三维空间衍生出来的一个平行世界。”
袁月瞪大眼睛,诧异极了:“人死后难道不是一出恐怖片?竟然是一部科幻片?”
“那只是人类的想象,因为能够说出死后世界的人,都是活着的人,因此那只是想象而已。”白袍男人说,“其实对于人类来说,并没有真正的死亡。”
袁月不说话,听着他继续讲。
白袍男人说:“人们活在时间里,走在空间中,然而对于时间和空间的感知,却只是一种幻觉。也就是说,实际上根本没有时间与空间这一说。”
袁月说:“没有时间,人们为什么会变老?没有空间,我们又是怎样来到这里的?”
白袍男人说:“你所说的时间与空间,在你们科学上来说,是来自‘相对论’的结果。”
袁月说:“要不然呢?”
白袍男人说:“当然,作为人民教师,你相信科学是对的。但是,如果过分迷信科学,那科学本身也就成了迷信。”
见袁月不太明白,白袍男人又说:“你比如,当你咬一口苹果,有时会发现一只苹果虫,你惊讶地望着它,它也惊讶地望着你。因为在你没咬开这个苹果之前,这只虫子会认为它自己就是宇宙中心,每啃一小口苹果,它都会认为已经为自己扩展出一小块宇宙空间。苹果虫有自己感知到的气味和味道,也许还有自己的游戏和艺术,但对苹果树、田野、汽车甚至月球,它根本毫无所知。就如几百年前,人类还以为地球是平的,而且是宇宙的中心,也以为宇宙就那么大。从这一点上来说,人类与苹果虫,本质上又有什么区别呢?”
袁月不得不承认,他说得确实有道理。
“然后呢?”她问道。
“人类每做一次选择,就会在同时衍生出一个平行世界,那个平行世界里的你,做了与你不同的选择,过的也是与你完全不同的人生。”白袍男人说。
袁月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每个人一生要做无数次选择,这样排列组合下来,那得有多少平行世界呢?”
白袍男人笑着说:“这并不是我们的想象力所能解决的。我们要做的,只是专注于自己,专注于自己以前活着时的感受,和今后活着的感受。”
“今后的活着?”袁月问。
男人眼睛看向玻璃窗里床上躺着的女孩,对袁月说:“对,她就是你‘今后的活着’。”
“我?从自己的一生结束?再从自己的一生开始?”袁月不解地问道。
白袍男人意味深长地回答她:“所以,人类,并没有所谓的‘真正的死亡’。”
4
玻璃窗里躺在病床上的女孩,是十六岁的袁月。
她的母亲吴意在她十三岁时患了脑溢血,虽然经过医生奋力抢救留住了一条命,却与植物人无异。每天靠输营养液存活,因为咳痰咳不出,严重影响呼吸,医生为她做了气管切开手术。
对于这个浑身插满管子的“人”,袁月的父亲袁识途并没有放弃,他为妻子请了护工诸芸。诸芸对袁识途的妻子照顾得很好,为她擦洗身体,为了防止她生褥疮而经常帮她翻身,因此袁识途妻子虽然总是睡着,却也总是清清爽爽,干干净净,身上从来没有长期卧床病人难闻的味道。
两年后,吴意出现大面积的器官衰竭,医生建议让她安静地离开,袁识途几经考虑,签下了拔管停止治疗的同意书。
从此袁月成为了没有妈妈的女孩,这是每每想起便让她心痛难抑的悲伤,然而更加令她悲伤的是,妈妈去世一年后,爸爸便迫不及待地跟诸芸领了结婚证。
不,这不仅仅是悲伤,还有气愤,永远不能原谅的气愤。
在诸芸搬到他们家的时候,袁月彻底爆发了,她指着爸爸的鼻子说:“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那么急着拔掉妈妈身上的管子,你就是想早点把她娶进家门。”她又对着诸芸说:“你所有的一切都是表演,都是在表演给这个男人看,好让他娶了你,谁知道你有没有对我妈妈下黑手,无耻,你们无耻!”
不待吴识途和诸芸解释,袁月便冲出家门,之后在黑夜中被摩托车撞倒,被送至医院。
袁月清醒过来后,拒绝与父亲沟通。后来袁月的姨妈出面,将她领回家,与自己的女儿一起养着。
当然,袁月并不知道父亲每个月都会给姨妈一笔不菲的生活费,在她读书择校时,父亲都在暗中托关系找人帮助她。
之后袁月念了师范,毕业后当了小学老师,再之后结婚,有了自己的女儿。这许多年里,在姨妈的周旋下,袁月与父亲的关系有所缓和,但也很少走动,只是过年到父亲家送个礼,然后坐也不坐就离开。
甚至连每年大年初六的生日,袁月都不会喊父亲过来。
袁月三十岁生日那天,晚上六点了,袁月表姐还没有到,于是袁月打电话给表姐,电话拔出去响了几声后,对面传来一个男声:“喂?”
袁月有些蒙了,说:“爸?”
袁识途说:“嗯,嗯。”
袁月看了一下电话,确实备注的是表姐啊,可是接电话的,怎么能是爸爸呢?
袁月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只能说:“爸,今天我生日,我阿姨她们都在,你来不来?”
挂了电话后袁月感到十分奇怪:电话明明是表姐的,怎么会打到爸爸那里?关键是,袁月从来不知道爸爸什么时候买了手机,更不知道他的电话号码。
是表姐在爸爸家,让爸爸听的电话?但事后表姐打电话过来说加班,那晚赶不过来了,袁月问她是不是去袁识途那里了,表姐说没有,她一直在加班。而袁识途到了以后,袁月也问是不是表姐在他那里,爸爸也说没有。
这件奇怪的事,袁月一直不知道如何解释,因为按理来说,表姐和袁识途根本没有交集,更不用说什么感情了,怎么也不可能是两个人联手演了这样一出戏。但不管怎么样,那确实是这么多年来袁月一家的大团圆,也是袁识途去世前的唯一一次大团圆。
半年后,袁识途因心脏病去世,袁月才发现,这么多年来,继母诸芸对父亲照顾得这样好,一如她当年照顾卧床的袁月的妈妈吴意。甚至袁识途去世后,诸芸把他的房产证以及存款都送至了袁月处。
袁月明白诸芸的意思,一是想证明自己当初并不是图她爸爸的钱和房子,二是她觉得自己作为半路妻子,并没有继承财产的资格。
袁月没要,房子会一直给诸芸居住,爸爸的存款,也留与她养老。
其实在袁月三十岁生日那天,她心中与父亲的结,就已经解开了。只是这个结,解得太晚了,她还没来得及表达自己一个做女儿的心意,爸爸就没了。
尽管之后日月顺遂,岁月安宁,这却始终成为了袁月心中无法弥补的遗憾。
5
“所以呢?”袁月望着玻璃窗里那个十六岁的自己说。
“如果你愿意重新做一次选择的话,那么,你将成为你自己,而又不是你自己。”白袍男人说。
“成为我自己,又不是我自己。”袁月喃喃自语道,“所有人都会这样吗?”
“是的。”男人说,“有的会成为自己,有的会成为不是自己的自己。”
“但这是矛盾的。”袁月突然说,“如果照你所说,每一个人在做出一个选择的时候就会衍生出另一个选择的平行空间,那么也许在那个空间里,我的父亲不会与我的母亲结婚,那又何来的我呢?”
白袍男人笑着说:“这个问题问得好。只是你不能忘记,活着,只是一种形态而已。如果你愿意重新在一个选择点来过,过另一个选择下的生活,那么你会继续以这具肉体的形态活下去;如果不愿意,也可以以其他方式存活,比如一条鱼,一株植物,或者一个新的生命体。”
“有趣的是,”男人又说,“虽然人人都有选择的权利,但其实很多事情我们无法解释,就比如,无论在其他节点如何选择,在选择自己爱人的这个节点,人们总是几乎会选择同一个人。”
袁月抬起头,望着他。
“也许是磁场,也许是吸引力,也许是情深,无论如何,兜兜转转,咫尺或者万里,在选择爱人这个节点上,我们总会站在同一个人面前。”白袍说,“这便是我们无法解释的,因此值得我们敬畏。”
袁月突然想到,是啊,如果重新来过,自己还会不会选择自己的爱人?
这一辈子,从开始的激情相爱,到互相埋怨,再到相濡以沫,直到她生了癌症后,丈夫握着她的手说下辈子还在一起。纵使有过那么多不愉快,甚至是伤害,但是她心中明白,若是她从头再来,她依然会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他,没有其他原因,只是因为开始时那份别人无法替代的心动与爱,此后绵长的岁月,也许让心动不再是心动,可却让爱变得更加绵长,更加深邃。
这是一种期待与向往的召唤,是信念与吸引的指引,虽然并不是天生注定,但无法更改。
袁月突然明白了,谁说能够结束毫无知觉的苟活状态不是妈妈幸福的期待呢?谁能说父亲幸福地过好下半辈子不是妈妈真心的希望呢?毕竟他们,真的真的是曾经十分相爱啊!她相信,如果让爸爸再次处于选择伴侣的节点上,他也仍然会选择妈妈。
“既然我们与这样多的平行空间同时存在,难道它们就没有交错的时候吗?”袁月问。
“当然有。你还记得吗?妈妈留给你的那颗珍珠胸针。”白袍男人问。
袁月想起来了。
妈妈去世后,她会经常拿出那颗珍珠胸针看。她分明记得在她那晚疯狂跑出家门的时候是戴着它的,但当她清醒过来时,却怎样也找不到了。她觉得非常悲伤,因为那是妈妈最喜欢的饰品啊。
直到她搬去阿姨家住后,一次回家拿衣服,她在衣柜里,发现了这枚胸针。
她又诧异又惊喜,但惊喜明显大过诧异,因为世间最好的感受,永远是失而复得,和虚惊一场。
“你有没有想过呢?”白袍男人说,“这枚胸针,也许就是另一个时空里的袁月放在衣柜里的,只是在她放在衣柜里的时候平行空间发生了重叠,于是,你又得到了它?”
这个解读,袁月服气。
6
袁月不能说自己已经完全了解了浩渺的宇宙,已经完全了解了神奇的时空,正如白袍男人所说的,这不是她的想象力所能解释的。
但是她确实是流下了眼泪。
为了什么?为了原来我们为之遗憾的,我们为之悔恨的,竟然真的能够得到补偿?那么,我们岂不是在生命的一次又一次的开始与结束之间,不断地优化自己永恒的灵魂?然后日复一日地,年复一年地,永远不会圆满地趋向圆满?
这,不就是明明白白的自我救赎吗?
“所以,”袁月对白袍男人说,“有时我们常常有一种感觉:这个地方,这个场景,我很熟悉,好像曾经经历过一样。那么这种感觉,是不是就是因为我们在上一次做自己的时空里发生过?”
白袍男人哈哈笑了起来,说:“嗯,是的。只不过这种仿佛经历过的熟悉的感觉,只是由一个时空转入另一个时空后出现的小bug,就像硬盘格式化后还留下一点点印迹。不过这影响并不大。每一个人,都会带着上一个时空的一些些记忆活在当下的时空里,用你们人类的话来说,就是带着一些前世的记忆,当然,上一次时空中的绝大部分经历,人们是想不起来的,否则就不乱套了?”
袁月没有说话。
白袍男人说,“那么袁月,你想好了吗?”
“嗯。”袁月轻轻点了点头。
白袍男人带着她,穿过玻璃窗。
五十八岁容颜的袁月俯身,望着十六岁袁月的脸庞,心中一片安然与悲悯。
她深切地知道,这个时空里的她,是选择原谅了爸爸与诸芸阿姨的,她不会再有上一次时空里直到爸爸晚年才与他合解的遗憾。
原来,结束并不是结束,而是新的开始;新的开始也并不是新的开始,而是继续与心爱的人们共活一世。如果愿意,你可以一世又一世地,遗憾越来越少地,与他们永远生活在一起,从一个时空到另一个时空,永远。
袁月轻轻坐到床边,向自己十六岁的身体躺下去。于是这个身体里,有了一个更加完整的灵魂。
这个来自另一个时空的灵魂,更加知道什么是珍贵,什么是珍惜,因此,她愿意再次成为自己,成为做了人生另一个选择的自己。
7
袁月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只是听见身边有人在哭。
她睁开眼,是爸爸,他宽厚温暖的手掌紧握着自己的,把头埋在里面哭。还有诸芸阿姨,她站在一边,神色焦急。
“爸爸。”袁月喊道,尽管声音有些虚弱,但袁识途还是一下子抬起了头,惊喜地望着女儿,脸上还挂着刚刚流下的眼泪。
“对不起月月,对不起。”爸爸又哭了。
袁月无论如何都想不起之前发生了什么(当然,后来医生说,这是因为袁月出现了短暂的失忆,由此可见,有时人们的短暂失忆,其实也是因为时空在那段时间发生了重叠啊)。
但袁月好像又突然想起了什么,坐起来向玻璃窗望去,外面空无一人。
原来什么都没有发生,自己只是深深睡了一觉,而已。
袁月对袁识途说:“爸爸,我想回家。”然后又对着诸芸说:“芸姨,我想回家。”
袁识途与诸芸有些意外,又非常感动,连连回答:“好好好,我们回家。”
窗外夜色如虹,微风轻吹,月满星亮,一如每一个人生中或欣喜或遗憾的无声的歌唱。
生来死去,死去生来。那是永远活着的一颗心。
结束之后,一切如新,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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