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走了。
爷爷是在敬老院去世的。姑姑接到消息,通知了父亲,父亲通知了我们。
葬礼在爷爷去世的第二天早上举行,很快。不快也不行,姑姑家在外面租房子住,我父亲在外面租房子住,办丧事连个主战场都没有,姑姑和父亲一商量,干脆直接火化吧,反正也不会有多少故旧来和爷爷告别,就那么回事儿了。
在殡仪馆见到爷爷时,他被化过妆,即将入殓。他的双腿是蜷曲的,已经捋不直了,面容倒很安详。爷爷今年八十二岁,去世前半年因患肺气肿,一直卧床,由姑姑请了敬老院的护工照顾到最后。他走时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在场,他走后,我们,这些他在尘世间所有的亲人悉数来到。可是,葬礼现场除了姑姑和她的女儿发出嘤嘤的哭声外,我们没有人掉一滴眼泪。葬礼是在没有过多悲痛的气氛下进行的。一位耄耋老人,在他去世后连至亲骨肉都掉不下一滴泪,这似乎并不多见。
主持葬礼的司仪问我,你有几个姑姑?我一愣,脑海中飞快地用加法计算了一下,五个。司仪怔了一下,问,这里有几个?我瞬间明白他问的意图,说两个。我这两个姑姑,都是爷爷亲生,与我父亲是异母兄妹。丽姑与爷爷曾经相依为命过很多年,爷爷生前也一直是她在尽扶养义务。玲姑早年被爷爷赶出家门,近三十年没有过来往。我父亲从小就和他目不识丁的母亲一起,被爷爷用新式的离婚抛弃,之后在奶奶改嫁的养父家里长大成人。一切恩怨与死生大事相比,仿佛都显得渺小起来。所以玲姑带着她当初被爷爷百般看不起的丈夫——我的海军姑夫,父亲带着我们,来洛阳送他最后一程。我们来了,看到了一个不可一世的老人最后的模样,这个老人给了父亲生命,却没有给他父爱,从小在他心中种下了仇恨的种子。这个老人应该是我们最尊敬最亲爱的长辈,但是为什么站在他的墓碑前,我们没有办法让自己像失去亲人那样的伤心欲绝呢?
爷爷是和他的第二任老婆,就是我丽姑和玲姑的母亲合葬在一起的。墓碑前两张照片,一张是年轻的少妇,一张是十年前的爷爷,已届古稀之年,看起来很像父女,哪里像是一对夫妻。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第二位奶奶去世的时候,也就只有三十多岁。爷爷去世前孤单一人,去世后能和曾经的妻子相逢,在那边过着不再孤单的日子,也算不错。但愿他在那边能善待她,不再惹她伤心生气,一心一意和她过日子吧。
爷爷一生娶了三次,离了两次。第一任当然是那个没有文化、不懂得讨巧伺候婆婆和丈夫的农村妇女——我的奶奶了。父亲五岁时,爷爷在实施过无数次家庭暴力后,终于对奶奶的逆来顺受忍无可忍,毅然决然地用对簿公堂的形式和奶奶解除了婚姻。父亲和他唯一的亲妹妹,被活生生地分开。从此父亲跟随奶奶改嫁到偏僻的农村,以放牛种地为生的养父收留了他们母子,却不敢管教聪明过人怪异性格的父亲,父亲在奶奶的溺爱继父的放任迁就之中长大,结婚,生女。我没有见过我奶奶,连我母亲也没有见过。听说我奶奶四十岁就因病不在了——乳腺癌。爷爷的第二任妻子,是位有文化的小学老师,和爷爷结婚后生了两个女儿。可是这位奶奶红颜命薄,三十多岁就得了肺结核,不治而亡。
我上小学四年级时,爷爷回洛宁找着了我们一家,四处托人让父亲认下他这个父亲。那时父亲的养父已不在人世,父亲心一软,便和这个曾经抛弃他的亲生父亲重新相认,就有了后来断断续续的来往。当时的爷爷在洛阳,自己开了一家书画装裱门市,经营着涧西区许多工厂企业、大小饭店的装璜印刷业务,生意红红火火。他身边也已经有了我的第三个奶奶,比他年轻十一岁,一位穿着时髦,讲普通话,还有些性感的中年女人,她在洛拖上班,有一套二居室的房子,爷爷和她就住在那里。她时常到店里给爷爷的生意搭把手,两人过得还算不错。偶尔吵架,爷爷也还不时动手打人,气恼时他会把我这第三个奶奶身上的首饰什么的给取下来,等和好了再还给人家,和小孩子斗气很像。我们和这个奶奶相处也还可以,她和我母亲经常谈心,有时受了爷爷的气也会找母亲倾诉。他们是半路夫妻,双方都有子女。双方子女倒不介入他们的生活,但他们还是会经常闹别扭,后来也不知究竟是什么原因,爷爷七十岁那年,他们办理了离婚手续,第三位奶奶回到她的儿女身边安度晚年,爷爷成了单身,和丽姑一家共同生活不到两年,就自己租房自己生活,直到身体状况恶化不能自理后,才被送到了敬老院。
丽姑和姑夫其实是孝顺的,送爷爷去敬老院,实属逼不得已。这其中的苦衷我最知晓。因为成年后我和长我十岁的丽姑成了朋友,倾诉家事,我是她唯一的对象。爷爷在丽姑家住的日子里,不是和丽姑吵得不可开交,就是把她们家搅得鸡飞狗跳。据说有一次,爷爷因一点琐事,竟然和丽姑婆婆动起了菜刀。丽姑无奈,把她送到朋友家为他租房子住,他虽年逾七十,可戾气不亚于年轻人,时常和别人发生冲突,直到无人敢收留我的爷爷。丽姑只好送他去了敬老院,我的爷爷也实在很有意思,他竟然因和其他老头打架,连续换了三家敬老院,直到他老得再也打不动了为止。那时他已快八十岁了。我们曾去谷水的那个敬老院看过他几次,起初他还能生活自理,神智清楚。后来一次不如一次,最后一次他已完全不能自理,躺在床上等人喂食,臭气哄天的屋子我一分钟都难以呆得下去,我爷爷就在那里度过了他最后的时光。他已经不认识我们了,连他唯一的儿子,他也不再记得。
其实爷爷在最后的几年,很有落叶归根的意思。可是爸爸不能接受他,一是心里的仇恨不灭,二是当时家里的情况不好,爸爸自顾不暇,三是父子二人性格太过一致,骨子里的清高、自傲、暴虐如出一辙,生活在一起如水火不能相容。他也不争气,在老家呆了不到半年,弄得邻居见了他避之不及,不是和别人闹翻了天,就是点火不慎烧了房子。因为发生的很多事情无法收场,他终于还是被丽姑带回了洛阳,未能在老家终老。我站在客观的立场,明知爸爸有错,不论怎么样的恩怨,他都是父亲。可是爸爸打不开他的心结,也许他亲情与怨恨纠缠的心情,我们永远不能体会。 (经典的语句 www.wenzhangba.com)
我说我有五个姑姑,这是事实。但她们和爸爸多不是一个母亲所生。除了和爸爸同父异母的丽姑、玲姑,还有他一母同胞的萍姑,另外两个同母异父的姑姑。我唯一的和爸爸同父同母的萍姑,在我上小学五年级时就去世了。萍姑的死,间接要归罪于我的爷爷和我的爸爸。爷爷奶奶离婚后,爷爷将三岁的萍姑送给他的大姐,爸爸的大姑抚养。然后爷爷又结了一次婚,生了两个女儿。萍姑在自己的大姑家长大成人,赶上知青上山下乡时,谈了场轰轰烈烈的恋爱,等来场被人背叛的结局。萍姑精神受了刺激,正在此时我的爸爸找上门来,劈头告诉萍姑她生长的家庭不是生她的家庭,抚养她长大的父母并非亲生。我爸爸告诉她自己才是她的亲哥哥。突如其来的身世和一场悲剧的爱情,我姑姑没有经受住这双重的打击,一下子精神失常,得了抑郁症。此后经过治疗,时好时坏。虽也成家,生子,但身体状况一直不好。直到某一天,我姑姑因为一场家庭纠纷没想开,用自杀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个与我长得最为相像最疼我的姑姑,死时也只有三十多岁。
对于亲人们一场场悲剧的发生,爷爷是不自知的。他一直感觉良好地生活在他的世界里,不断地娶妻,挥洒着岁月。有时我不明白,他这份孤傲究竟来自哪里?有时我又清楚,他这是血液里带来的,再加上从小的生活环境造就。爷爷的父亲是县里教育局长,家境优越,却少年丧父。爷爷的母亲是小脚老太太,守寡做活挨批斗养大六个儿女,活至九十九岁,寿终正寝。爷爷兄弟姐妹六个,除了最小的姑奶,五个都上了大学。其兄弟姐妹之间尚且互轻,何况对待外人。大爷曾是国民党旧部,解放后一直生活在四川,从未回来认过祖归过宗,目前是死是活杳无音讯;三爷是工程师,与爷爷在老母灵前因为生前的赡养问题大打出手,之后老死不相往来;大姑奶养大了我的姑姑,却因为姑姑的问题与爷爷早已断绝了来往;二姑奶一世要强,却落得瘫痪在床,靠残疾的大儿子伺侯着聊以度日。爷爷葬礼后我们去看望多年未见的二姑奶,睹其惨状我不禁潸然泪下。二姑奶与爷爷一向也是不睦,可现在口口念叨着逝去的兄弟,亲情到底并未走远,可惜逝去者从没有想过珍惜,只留给活着的人太多的遗憾。三姑奶没有上过大学,没有要强的心性,最为平凡,却是过得最为踏实安稳的一个,也是最为重视血脉亲情的一个。得与失的平衡,一母同胞之间显而易见。
爷爷要说算是有才吧。上世纪四十年代的知识分子,作得一手好字画,吹拉弹唱皆能。七十多岁时,爷爷还能靠教学生书法养活自己。一生心比天高,前几年见到他时,他还念叨着出书来着。才子多风流,爷爷一生找过的女人,除了明媒正娶之外,也是不少。家门不光彩之事,本不适合重提,但只是为了真实记录,也无公开宣扬之意。十年动乱时期,爷爷因为替人画像进过监狱,一进便是好几年。那时我第二任奶奶身患重病,去世后两个姑姑被送到舅舅家寄养,待他出来,已是童年结束了。
爷爷一生,若说唯一尽过义务和责任的,应是丽姑。他把她从少女养育成人,教给她书法本领,以此为谋生手段。丽姑结婚是爷爷给盖的新房,中间虽多有嗑嗑碰碰,但都属两代人之间的磨擦,不伤父女亲情。谈及其余,无论是对他的几任妻子,还是我父亲、我另两个姑姑,他都是有愧欠的。可我爷爷是意识不到这一点的,他对自己的一生极为自豪,曾为自己撰写回忆录的人,他一定不会觉得人生说得上失败。
从爷爷到我们,四世同堂,却没有享受过真正在一起的天伦之乐。恩怨情仇到我们这一辈虽已淡漠,但从未建立起来的浓厚感情虽有血缘维系也无法真正融入彼此当中。我们只是知道有一个爷爷存在,他谈不上有多喜欢他的孙女重孙,我们也谈不上有多爱他。如今回忆起来,往事种种,既无感伤,也无留恋。初中时放暑假,父母带我们去洛阳看他,他正伏案写字,抬头看见我们,冲口便说你们来做什么,没看我很忙么?高中时父亲工厂破产,贷款无力偿还,出门躲债,妈妈让我代笔给爷爷写信求助,爷爷回信说我们是哭穷,拒不资助。那一年父亲开金矿挣了些钱,爷爷来信,原话是“请寄来金块,若无,金条也可”。他六十岁时我们全家赶往洛阳给他拜寿,不想他自己背包去了山东云游。那些年如果说他和父亲和我们尚有多少情份,可能就是他冷不丁哪年春节带着比他年轻十一岁的我叫奶奶的女人回家住上几天,他在心情好时给父亲买过一辆摩托给我家买过一台电视,短暂相处时他对我的钢笔字略有评点,成了我硬笔书法突飞猛进的重要指引。只有这些了。我极力想回忆起爷爷温情的一面,却因记忆极其有限而无能为力。这就是为何感性如我,也无法在爷爷的葬礼上挤出眼泪来,我那时的确怀疑过自己,莫非铁石心肠,但是抬头看看父亲和玲姑,他亲生的儿女一脸漠然的样子,我多少能原谅自己一些了。
米兰•昆德拉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写道:“最沉重的负担压迫着我们,让我们屈服于它,把我们压到地上。……于是,最沉重的负担同时也成了最强盛的生命力的影像。负担越重,我们的生命越贴近大地,它就越真切存在。相反,当负担完全消失,人就会变的比空气还轻,就会飘起来,就会远离大地和地上的生命,人也就是一个半真的存在,其运动也会变的自由而没有意义。那么,到底选择什么?重还是轻?”
重还是轻?生命不是精心选择的结果。怎样地活着,怎样地死去,一切都已由不经意间种下的因决定。爷爷一生,不追名逐利,不趋炎附势,他有着自己热爱的书画事业,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他忽略了一些责任,也因此得到了报应。他以自我为中心,不去考虑别人的感受,所以他伤害了一些人,包括自己的亲人。他走得很轻松,没有挂牵,也没有让太多人挂牵。他像个影子一样消失不见了,我们的生活没有受丝毫影响,原来怎样,以后还怎样。在我们看来,爷爷的生命因为缺少了责任而显得虚空,但也许他自己并不这样认为。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不管怎样,希望我的爷爷在天堂一路走好,那里的亲人都能与他相守,享受真正的天伦之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