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当然说不可以,我也觉得自己问得弱智,手术极少有自己可以直接签字的。一再思量后拨通了父亲的电话号码,稍作气息调整,我把情况轻描淡写的给父亲说了,希望他能过来,一再表示我现状很好。从我说话的那一刻开始,父亲的声音就变得哽咽和颤抖,我只能重复安慰他。母亲倒是一直都很冷静,语气中听不出紧张和焦虑,她鼓励我要坚持住。
今天之内家里赶不过来,我又必须进行手术,只好找同事来陪护。时间一点一滴在流逝,呼吸越来越困难,不知道还能撑多久,意识仿佛也开始有些模糊了。我开始办理住院手续、购买手术器材。医生让我在手术单上签字,看着触目惊心的一个个句子,万一手术失败该怎么办?各种可能瞬间飘过脑海。
说来也搞笑,一直以来,我很少进医院,即便送学生去医院都会紧张、恐慌,如今轮到自己反而到镇静了。原以为要到手术室,医生说不用,躺在病床上就可以。真正躺下去的时候,开始有些恐惧,这是我人生里的第一次,以前顶多就是看牙齿。回顾平平安安走过的二十六年,感觉真的很幸运。
仰卧在病床上,医生开始捏肋骨,几遍游走揣摩之后,手停留在了锁骨位置。医生一边拿捏一边用红色马克笔在刚才所定的位置并排画了两个差,我推断就是在这个地方进行手术。突然间就想到了枪决死刑犯的场面,因为有的犯人太胖,行刑前医生会在背部心脏位置做标记,以免子弹打偏,无法一枪毙命。
医生开始往胸脯涂药,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黏黏的反复涂了好几次。接着开始往要手术的地方注射麻醉,注射麻醉比普通注射略疼一些。三十秒过后,注射周边开始慢慢失去知觉。这是我第一次接受药物麻醉。医生往胸口铺上纸张,用手术刀割开口子,一点知觉都没有。接着把管子从切口插进去,这个时候我深深的感受到了,非常痛,原来只是麻醉了表层。
管子捅破组织不断深入,我使劲抓住病床。管子碰到了肋骨,痛得我整个身子都抖动起来,差点叫出声来。怎么回事,找了半天,居然还差到我骨头上去了。心里将医生狠狠骂了一顿。医生也意识到了,稍稍移动管子,使劲下压。“嘭”的一声闷响,管子插进了胸膛。我听到了自己胸腔被捅破的声音,气体喷涌而出,感觉前所未有。
医生把胸腔导流管的另一端放进瓶子,开始缝合伤口。气体排出之后,胸腔舒服了很多。氧气管被插进了鼻孔,感觉怪怪的,这也是人生第一次。意识中只有重症病人,危机生命时才会吸氧,我这算是提前享受了。因为是局部麻醉,意识一直很清晰,为了解除家里的担心,给家里打电话,回报平安。
自此,我的病床岁月开始了。转眼又是华灯初上,万家灯火,催促同事赶紧去吃饭,请他给我带了点粥,随便草草喝了几口,实在没什么食欲。黄昏时分,孔老师也赶来了,他这段时间正值感冒,年纪略小于我父亲。心里突然有些内疚,我一个人病倒了,却要折腾那么多人。 Www.wenzhangba.coM
我和孔老师聊了很多。他谈到因喜欢登山,两次高原肺水肿,差点葬身西藏。他聊到自己躺在病床上,眼睁睁的看着拖累年迈的父亲。我一直很佩服他为梦想而玩命的勇气。他催促我赶紧找个伴侣,我也给他讲了一些我的情况。孔老师一直在咳嗽,我催促他赶紧回去休息。他十点多才离开,我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病房门口,默祝他早日康复。
灯熄灭了,开始我病床上的第一夜。怎么也睡不着,身体显然还不习惯这突然的一场变故。此时夜色无边,窗外略有风声,可以想象那份冷。父母远在千里之外,我躺在异乡的病床上。只愿父母不要太担心,睡得安稳一些。但我又清晰的知道,那基本是不可能的事情,他们今夜恐怕彻夜难眠。父亲白天接到电话时的哽咽声音再次回响在脑海。
医院和汽车修理厂很像,但凡进来的大都是身体出了问题的。车坏了,要么维修,修不好就报废;人也一样,尽量医治,得了绝症或医治无效,也就只有“报废”了,拖进太平间。太平间,我从没去过,但是“报废”后的人还是见过的。回顾这些年,从我周边“报废”的生命已不在少数,今后也还会有。
我也会进太平间的,只是不确定会发生在什么时候,或许是去看别人,或许是被别人看。说道死亡,医院并不陌生,在我所躺的病床上兴许就死过很多人。我不怕鬼,即便这张床上死过多少人,也不会让我畏惧,那只是一张张报废车而已。‘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生命原本就是如斯,我们都活在先者的枯骨之上,自身也终有那么一个轮回。
我不害怕死亡,虽然不会刻意去寻求,但是如果它要来,我也绝不逃避。生不惧死,死不恋生,活的时候好好地活着,死的时候倒地便死,是多么完美的一件事情!但是我也有畏惧,畏惧我身。回想起白天的一幕幕,内心就很酸楚,马上快手术了,周边居然找不到一个陪护的人,被无助所吞噬着。
我并害怕孤独,也不害怕一个人死去,害怕的是半死不死时的无助。和伴侣、和家人生活在一起似乎是一个很好地解决办法,可实质上也不是完美无缺。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哪怕是再亲、再近的人也无法随时守候,还是会有各种意外,比如交通事故、地震、突发疾病等等。谁都不知道自己会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结束,生与死都充满未知,无从选择。
我的思绪也像不可捉摸的风一样,不自觉的回想起2012年11月1日晚,我在苏州吴江第二人民医院病房陪护床上彻夜未眠的躺了一晚。那一天比较惊心动魄,比今天还累,躺在床上的不是我,是两个出车祸的学生。左右各一,一夜呻吟,我躺在陪护床上,没有被子,一直挨到东方破晓,那是异常难熬的一晚。仿佛又回到了那一晚,只是现在比较安心。
黑暗里,我感受到生命就像针管里的点滴,一点、一滴,无声的在流逝,永远猜不出会在什么时候戛然而止。
甲午年十月二十三
观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