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不见
每一年的除夕夜,别人家看着春晚包饺子的时候,我都会穿过这条胡同,从我爸家回我妈家去吃第二顿年夜饭。
从一堆催促我找男朋友的人们走向另一堆要带我去相亲的人们,这种绝望感在夹着冰碴的寒风和昏黄路灯的衬托下,竟显得比这条老城里的胡同还要深邃。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遇见杜四龙的。
他像个绑匪一样,带着帽子围脖和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手里把玩着打火机,脚下踩着刚刚熄灭的烟头,站在路灯下看着我来的方向。
我合计着兜里那四百多块钱是和手机一起交出去,还是把手机扔向远处再往死了跑的时候,他突然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他摘了帽子和口罩我才完全认出来他是杜四龙。
四龙是他的小名儿,杜家的男丁里,他行四。
在他惊喜地站在我对面,一脸微笑地说着“好久不见”的时候,我脑子跟搅拌机一样飞速转着,却无论如何想不起他的大名儿。
他说他是出来放鞭炮,在德国的时候他就总想着哪年回来了一定要放它十万响的鞭炮过过瘾。
他说他没想过国内这么冷。
他说他这身衣服还是十年前出国的时候带过去的,在德国用不上这么厚的衣服,就一直压箱底,想不到回国才又穿上。
我才想起他已经走了整整十年。
杜四龙长我三岁,自小我们就在一起玩,大概算青梅与竹马。
我妈说,四龙比小姑娘还心细。
杜爸爸说,你长大了给我当儿媳妇吧?
杜爸爸还说,给我当儿媳妇好不好啊?
杜爸爸又说,你不能这么淘气,你以后还得给我当儿媳妇呢。
我悄悄去找隔壁的王二娘,王二娘会算卦,我让她帮我算算,四龙比我大三岁,我能不能嫁给他?那一年我刚刚六岁。
这个笑话一直被大人们笑到我十七岁,那一年,四龙去了德国。
“原来十年这么快啊?”我感叹。
“没有肉长得快,我长了十五斤!”四龙笑着拿出烟盒。
我看着他拿出火机,亮眼的火焰点燃香烟,一股浓白色的烟雾腾起,我垂下了眼。
四龙以前是不吸烟的。
四龙15岁那年的一个夏天,我还在读小学,放了学就去隔壁的六中等他。那天
四龙值日,我就坐在六中对面胡同里一家小卖店门口的石凳上等他。
好一阵子也不见他出来,我吐掉嘴里的泡泡糖,想跑进学校去找他。刚转出胡同,就看见三个高一些的男孩子推搡着四龙走了过来。
几个人把四龙圈在墙角,一个人骂咧咧按住四龙,一个人扯下四龙的书包翻找着。书本被翻得掉在地上沾满灰土。还有一个男孩嘴里叼着烟,手在四龙的衣服兜里乱掏着,脚下踩着刚掉在地上的课本。
“你们干吗?”我尖声叫着冲了上去。
那个翻着书包的少年过来推开我,我一弯腰从缝隙里穿了进去,胡乱推着那些人。四龙几次把我拉到身后,我又冲到了前面,连哭带喊踢打着眼前的人。
后来只觉得一脚踢在了什么很硬的东西上,连脚趾头都有些疼,不及细想就被肩膀上传来的灼烧感疼的大哭了起来,耳边是少年变声期时独有的嘶哑的咒骂声。
原来是我一脚踢在了手里拿着烟的少年的迎面骨上,他一时气急随手就把烟头按在了我的肩膀上。我这辈子都没那么疼过,撕嚎声传出了很远,惊动了胡同口小卖店里的人。几个男孩不知是被我撕心裂肺的哭嚎吓着了,还是怕人多惊动学校,一溜烟跑了。
那天我穿的是一件粉色的背心连衣裙,烟头按在了我裸露的肩头上,皮肤烫得红肿翻裂开来。四龙吓得抱起我就往家跑,书包也没顾得上捡。
那天晚上,我从卫生所回来的时候,四龙来看我,他跟我说:“我以后绝对不会吸烟,我的朋友我也不让他们吸,我爸我也劝他戒烟……”
我猜,他可能是想说——我会保护你的。
不过当时的我只为他与我同仇敌忾香烟这种凶器而备感欣慰。
“你什么时候开始吸烟的?”我用脚踢了踢路边堆着的雪人,试图用听起来很随意的语气问。
“出国之后。”他的回答很简短,我听不出他是否想起了那时的那些话。
“什么时候走?”我把刚才踢掉的雪再用脚慢慢推回去。
“初五吧,还得去趟北京。”他扔掉了手里的烟头。
“嗯。”我点点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快回去吧,你爸他们肯定还等你吃饺子呢,我走了。”我抬起头看着他说。
他真是胖了不少,路灯的灯光下都看得出他白胖的一张脸,鼻子还是老样子,又高又直,嘴唇也还是薄薄的抿在一起,平心而论,他长得挺好看。只是眼角多了一些纹路,是啊,他都三十岁了。
我笑着挥了挥手,就准备转身。
“听说明天《美人鱼》首映,你陪我去看啊?”他突然开口。
“哦,对啊,你喜欢周星驰。”我迈出的腿又撤了回来。
“嗯,”他点头,又接了句,“明天我联系你。”
“你用你爸电话?”我拿出手机,准备存下来。
“不啊,我有你微信啊,不过没WiFi就不行了,只能当表用了,嘿嘿。”他说着笑了起来。
“哦,对啊,你有我微信。”我有点尴尬,我们从没有聊过天,以至于我都忘记了他在我的联系人里。
“有时差嘛。”他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
我点头。
心里有一点点堵,6个小时,也算时差?
正月里来是新年,大年初一头一天。
我不是本命年,我妈却把我从里到外弄成了一身红,这让我看起来就像一根火腿肠。虽然我一再和她讲我不缺新衣服也不喜欢红色,但她还是一意孤行地买买买。
我最初只以为这是她对我表达爱的一种方式,可等我看见继父家的女儿穿的跟个火球一样的时候,我才想起。是了,她是本命年,她有新衣服,我也得有,这就是我妈的想法。她只是忽略了,我长大了。
大年初一的街道上并没有很多人,车出奇的好开,我把车停在杜家的楼下等四龙。
我不断拨弄着音乐菜单,希望找出一首听起来高端又洋气的音乐。不能是摇滚,他未必听得惯;不能是民谣,他很多年不听;不能是太吵的,我还要和他聊天;不能是说唱,听起来太不淑女……
里面的每一首歌都是我喜欢的,但现在我竟然找不出一首我需要的。
他从小区门口走出来的时候,我睁大眼睛看。他果真还是老样子,一如十年前我在他家门口等他去放风筝时一样,一脸温和的笑,举手投足间学院派的作风。
“你还是超级喜欢周星驰吗?”我试图找些话题。
“不像以前那么喜欢了,那时候年轻,喜欢什么都很用力。”他看向窗外说。
“街道真是变了好多。”他又说。
“都不认识了吧。”我笑。
“是啊。”他点头。
广播里“are you, are you,coming to the tree……”翻来覆去地唱着,我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城市并没有多大,我把车停在了电影院后的停车场里,四龙下车的时候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行啊,小姑娘,车开不错啊。”
“对啊,因为我长得美嘛,人长得美,干什么都是不错的。”我贱兮兮地笑着回答,心里却有些感慨,他走的时候,我可不就是个正唱着“17岁那年的雨季”的小姑娘嘛!
“你们德国的车,是不是比国内便宜多了?”我拿出会员卡递给卖票的柜员。
“他们德国,”四龙纠正我,他显得有些无奈。
“昨天我家里人跟我说话的时候就好像我是个外国人……竟然给我讲了个年兽的故事,我明明是20岁才走,又不是两岁就出国了……”四龙有些抱怨。(爱情日志 www.wenzhangba.com)
我抱着爆米花使劲吃的时候,四龙沉浸在了回国之后遇到的各种变化中无法自拔。他说他像一个找不到故乡的本地人,在德国被人当做外国人,在中国还被人当做外国人。
他说,他在家里说的话会被人笑,因为德国人的工作思路简单又干净,而国内的人情往来太脏了。他说,他叫不上来那些来拜年的亲戚的称呼,他觉得抱歉又尴尬……
我也有些尴尬,我明明和杜四龙熟悉得不像话,我竟然到现在也没想起他的大名到底叫什么?在我的印象里,所有的人都是“四龙四龙”的喊他,从没有人在我面前叫过他的大名。
“四龙?”我想我应该问问。
“嗯?”他抬头看向我的时候,手正从兜里拿出一盒烟。
看着那盒烟,我突然又不想问了。
他还会不会记得我肩膀的那个烟疤?
终究是问不出口。
初一的晚饭要在我爸家吃,这是规矩。
这里曾经是一条胡同,两边都是平房,每户平房的前面都有一个院子,每家都用矮砖墙隔开,一抬腿就能跳过去。拆迁又回迁,胡同没了,平房没了,院子也没了,可老街坊们却大都还在一个小区里,杜家在我爸家的隔壁单元。
几个婶娘热闹地说着老杜家儿子回国的事,“听说***有病了,孩子想回国呢,可惜那好工作了。”“听说他之前处的那个女朋友比他小了得有7、8岁。”“听说他都成外国人了。”“听说……”
“叮咚。”手机的提示音把我从婶娘们的聊天里抽离了出来。
是杜四龙,他叫我下楼放烟花。
我打趣着他“那十万响没放够啊?也不嫌冷”的同时,已经穿好了外套,我站在楼下的时候,连自己都有些惊讶。外面并不安静,但我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也许是下楼梯的时候跑得太快了,我对自己说。
“嗖!”一声火药划破空气的声音从楼前的空地上传了过来,破碎彩虹一样的烟花炸开铺满了整个星空。
杜四龙一只手冲我挥舞着,另一只手拿着烟,他的面前是摆成一圈儿的烟花,整整齐齐摆成一个圆圈。让人想起大学里那些求爱的男孩子们,他们在女寝前用蜡烛摆成心形,然后站在蜡烛中间弹着吉他唱情歌的样子。
我拨了拨头发,像个公主一样两只手握在一起,一步一步缓慢地向他走过去,想起来似乎有些可笑。
那些烟花在空中炸开,闪耀着铺散开来,像孙悟空的七彩祥云,像牛郎织女的鹊桥,像美人鱼的海底宫殿,也许还像一种感情,我却不敢确定……
大年初二要回娘家,这还是规矩。
我在我妈和一群舅妈的关切下勉强杀出一条血路,吃完饭就跑了出来,巧不巧的还是那条胡同,我又看见了杜四龙,他正准备出去和朋友们唱K。
我就这么稀里糊涂跟着他去见了那些我不认识的人们。
杜四龙点了一首对唱的《不可说》,我却一个字都不会唱。
“你没看花千骨?”他有些惊奇。
我摇头,我很少看电视剧。
“你太不知道珍惜了,我们在国外往死了搜索才能看见这部剧。”他笑着拍了拍我。
我有些诧异,我8岁那年,杜四龙给了我一套《福尔摩斯探案集》。他指着福尔摩斯大脑容量的阁楼论那一段,对我讲,你要看有用的书,不然你脑子里学的那些字儿就被你的小人书给挤出去了,这样你以后可能就再也得不到小红花了。
从此以后我真的再不看那些没有用的书,长大了也不看偶像剧。
他又点了几首歌《套马杆》《小苹果》……
我诧异得几乎想出去。
我14岁那一年的暑假,跟风的想要把头发染成各种颜色,想要打耳洞,想要纹身。
我像所有单亲家庭的孩子一样,希望自己能被关注,以此代替被父母忽略的情感需求。用暴躁代替个性,对什么都不满,对一切嗤之以鼻,完美呈现了青春期的叛逆少女这一角色。
突然在一个下雨天,杜四龙在街角的台球室找到了我,他对我说,“永远不要相信时代造就的产物的正确性,他们只是适时的出现而已。不同就是不同,他既不代表美丽也不代表时尚,他只是不同。他跟你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关系,你该做的是你自己,你要做你自己喜欢的自己。”
这句话我到现在都能一字不差的背下来,那是我青春期时的一堵墙,阻隔了我引我偏离的轨道。
看着这样的一个杜四龙,我承认,我很失望。
他是我的竹马,是我的哥哥,也是我的老师。我生下来就认识他,直到我17岁他离开,我的人格和三观的形成,几乎都有他的影响,但此刻的这个他,却和这个被他塑造出来的我,如此不相容。
大年初三还是回娘家,这大概也是规矩。
我的姑姑们今天回来我爸家看我的爷爷奶奶。
我再一天经历了,“咱家姑娘多好啊,咋就没有对象呢?你可不能太挑啊……”这种关爱轰炸。
我已经不像去年那么暴躁了。也许是习惯了,也许是长大了,我今年竟然对那些一年见不了几次的,却每年都说一样废话的亲戚们也倍感亲切。
杜四龙一整天都没什么动静,我点开了几次手机,每一次都不是他,开始我怀疑WiFi不好使,点开了流量,过了一会儿又觉得也许信号有问题,就拿家里的座机给自己打了个电话。
我把两个电话都放在耳朵上喂了几声以确信通话质量的时候,我爸突然探出脑袋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我……
大年初四,终于到拜年的日子了。
这一天来了很多亲戚,他们叼着烟坐在客厅里打麻将,烟雾积聚在厅里就像北京没有风的雾霾天一样。
“叮咚。”手机响了一声。
是杜四龙。
他问我可不可以陪他去商店买东西。
是啊,他明天就走了。
这一次我没有很快套上衣服,我放下手机,跑去厨房吃了个冻梨,又跑到客厅喝了一杯热茶,才回复他。
这一次我也没有选音乐,只是随机播放着那些我妈所谓的“太难听了,要死了”的音乐。
他安静地坐在副驾驶,看着窗外。
他说,在国外,他什么歌都听,什么电视剧都看,婆婆媳妇吵架的他也爱看,因为里面讲的是中国话。
他在德国工作的那个城市并不是柏林那样的大地方,而是一个二线城市,中国人不是很多,就连中餐厅里请的服务员都是越南人,不会讲中国话。不过外国人不在乎,看起来像就行了。
公司里另一个中国同事还是个香港人,普通话说得还没有德语顺耳。说完,他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
我感觉到似乎有一颗叫做“心动”的藤蔓悄悄从心底在向上攀爬,惹得整颗心、整个人都痒得想要笑出声来。
从商店出来的时候,天上飘起了雪。
“德国下雪吗?”我问。
“下啊,冬天大概有零下十几度吧。”他回答。
“听说,你家妞儿比你小7 、8岁?”我终于忍不住了。
“哎?你怎么知道的?”他惊奇。
他只是惊奇,却没有否认。
“***告诉了我二婶,我二婶告诉了全小区的人嘛,事情经过还是很简单的。”我呲着牙对他挑了挑眉毛,咧着嘴说。
“早分了,你们这消息有延迟啊。”他拍着脑袋,有些无奈。
刚刚漂浮起来的情绪刹那间便灰飞烟灭尸骨无存了。
“你去北京干什么?”我的问题多得好像一股脑儿涌了出来。
“面试,想回国工作,我妈身体不太好。”他看着我嘿嘿笑了两声。
“然后呢?”我捋了捋头发,假装不经意地问。
“然后,”他沉默了一下,扭头看向路边的摊贩,接着说,“还得回德国啊,等面试结果,然后……再看吧。”他说完,就奔着前面卖糖葫芦的走了过去。
“再看吧。”这也许就是最后的回应,是我这场空欢喜的结束语。
他什么也没有说,走的时候也没有向我告别,偶尔微信里贫几句,也是非关风月,不谈往来。
北京离我的城市还是太远,坐火车都要7个小时。我的工作很稳定,赚的也不算少,待遇也不错,工作了几年,人脉也有了积累。
他20岁离开,30岁才再见,这十年里我们都遇到了很多人,发生了很多事,这个杜四龙是否还是那个牵着我的手一起向前走的四龙?
我说不准,那就,再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