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个小姑娘，那一年十四岁，豆蔻年华，一个我们这座城市里最好的初中之一的八年级的学生。
她的成绩好到什么程度呢？
这么说吧，一个年级，二十多个班，两千多个学生，每一次考试，从来都没有落下过前三名。
她不用交学费。
而且，学校还会给她不定期的各种奖励，并且全部是折合成现金。
因为，她的家庭非常的贫困。
她的爸爸妈妈从乡下进城务工，租住在学校旁边的一间民房里，厕所都是公用的。
她的爸爸，用最大的力气，做最废力气的活，每天跟随拉沙的三轮车，给需要装修的低层不带电梯的毛坯房里扛沙子，一袋五毛，一袋一百斤左右，一吨赚个十来块钱。
她的妈妈，在大街上打扫卫生，凌晨，中午，晚上，一日三次，雷打不动。
一个月能够到手里的有多少钱呢？
一千二。
不包吃不包住，没有五险一金。
大街上的矿泉水瓶子，都进了她妈妈随身携带的蛇皮口袋里，那多多少少也能卖几个钱。
每天他们用粗糙的手，摩挲着出租房里越来越多的奖状，他们的心里，应该比蜜都甜。
如果一切都能按照既定的轨道生活、运行，这个故事就会有非常完美的结局。
孩子考上市里的省级重点高中，然后考上985、211重点大学，然后专业热门，然后顺利毕业，然后顺利就业，然后薪水不错，然后改变了爸爸妈妈的生活状态。
可是，生活，没有假设和如果。
2
一切的改变，都是那么猝然。
如今，已经没有办法再去复原事实的最初真相。
以下绝不是我凭空捏造，肆意杜撰。
这是我结合多方面的述说，尽量还原曾经的一幕。
那天，上午第二节是数学课。
对很多不喜欢数学的孩子来说，这是最令人头疼的一门课。
那个小姑娘其实早已经理解了老师的意思，再听下去也是无趣，于是拿出历史书来低头翻看。
读史使人明智。
历史书里有多少有趣的故事啊，比枯燥乏味的数学题有意思多了。
沉浸在历史书中的小女孩，根本就不知道老师已经关注到了她的小动作。
老师悄无声息地走到了她的面前，伸手拿走了她的历史书。
老师的举动，吓得小姑娘一大跳。
赶紧正襟危坐，准备继续听老师讲课。
可是，数学老师却发起了火来。
“咋地？成绩好就可以这么拽？就可以不听我的课啦？就可以为所欲为啦？”
一番连珠炮，轰炸的小女孩手足无措。
“我不管你是谁家的孩子，也不管你的成绩有多牛气，从现在开始，你不要再听我的课了！你现在就给我出去站着！”
在全班鸦雀无声地注视下，小女孩羞愤地低头出去了，站在教室的门口。
我们无法理解数学老师的真实意图。
但是可以明确地判断出来，这位老师，应该只会教书，却不会育人。
气愤不已的数学老师，掏出手机，给班主任报告了这件事。
挂上那个电话之后，数学老师又给小女孩的妈妈拨打了一个电话。
“你家的姑娘，牛的很，骄傲的很，不愿上我的数学课，在课堂上看课外书，我给她批评一顿，让她出去反思一下，你过来把她带回家，也让她反思反思，检讨检讨。”
3
可怜的小女孩的妈妈，那个时候，正在大街上扫地，接到电话后，随手丢下扫帚，心急火燎地跑到学校，跑上孩子教室所在的四楼。
孩子正在走廊里惊慌失措地走来走去，她也害怕老师发火，她知道自己做错了，她知道自己上课的时候，不该开小差去看什么历史书。
正在反思的小女孩，突然看到了自己的妈妈，满眼怒火的直瞪着她，那眼睛里，燃烧着熊熊大火。
不由分说，小女孩的妈妈上去照着脸上就是一巴掌：“你个不成器的货，上课时候不好好听老师讲课，看什么歪书邪书，你算活活的把我气死算了！你算是把我的心伤得透透的了！你算是让我跟你爸爸失望至极，你怎么不跳楼死了算了！”
但是，我们不能想到，一个平素以女儿为荣的妈妈，此时此刻怎么就突然失去了理智，不容辩驳地疯狂地批评自己的女儿，毫无顾忌地诅咒自己平日里引以为傲的女儿，喋喋不休地指责女儿并不是作奸犯科的小错误。
一长趟的走廊上，老师们听到吵嚷，纷纷停下课来，走出教室，惊诧地看着这一对母女。
突然间，小姑娘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句：“别说了，再说我就去死！”
谁料想，小女孩的妈妈正在气头上，也不知是气糊涂了还是脑子那一会儿短路，直接不假思索地接着一句话：“你去死，你现在就去死！”
话音未落，小女孩翻越四楼的护栏，跳了下来。
一朵即将盛放的鲜花，瞬间枯萎。
4
那天，我在十四手术间，刚刚结束了一台手术。
突然地接到手术室门班打进来的内线电话。
通知赶紧准备全麻插管，一个危重病人需要紧急抢救。
推进来的是一个穿着校服的女孩，看着岁数不大，十三四岁的样子。
这个小孩已经昏迷的没有一点的意识，气息微弱，命若游丝。
头部肿胀的像个皮球，熊猫眼一看就是颅底骨折出血，眼皮肿胀的翻不开，看不到里面瞳孔的大小，满口鲜血淋淋，几乎没有几颗牙齿，即便留下的一两颗，也是东倒西歪，摇摇欲坠。
紧随其后，呼啦啦进来了七八个相关科室的主任，有医务科的，脑外科的，骨科的，耳鼻喉科的，眼科的，口腔科的，普外科的，还有医院分管业务的院长，个个面色凝重，气氛紧张。
我们手术麻醉科的医护团队，迅速给小女孩建立静脉输液输血通道，立刻测量生命体征，数据显示小女孩重度创伤性失血性休克，静脉快速诱导下气管插管，颈部中心静脉穿刺置管输液测压，桡动脉穿刺置管测压，紧急实施心脑肺复苏、液体扩容。
手术通知单显示，小女孩高坠伤，重度颅脑损伤，颧弓骨折，下颌骨骨折，腰椎压缩性骨折，骨盆骨折，右股骨干骨折，双根骨骨折，牙齿脱落。
生命危在旦夕。
分管院长指示，要动用全院力量，不惜一切代价，抢救这个病人。
因为事情非同小可。
手术室外，有小女孩学校的领导，班主任，教务处长，代课老师，几个好同学。
小女孩的爸爸妈妈也跟过来了，跪在手术室的门口，哭声恸天。
区委书记，区长，分管教育的副区长，教育体育局长，卫计委主任，医院院长，则集中在医院小会议室里坐镇指挥，听取手术室里抢救情况的进展，安排部署善后工作。
5
这个小女孩，最后是个植物人。
这已经远远超出医务人员的预期。
生命真是脆弱，有时候经不起一句话。
生命有时候真顽强，顽强的超乎想象。
伟大的医务人员，克服重重困难和关卡，依然陆陆续续给她实施了开颅血肿清除手术，腰椎骨折复位钉棒固定手术，颧弓骨折复位钛金板固定手术，下颌骨骨折复位钛金板固定手术，骨盆骨折复位钢板固定手术，右股骨干骨折复位钢板固定手术，双跟骨骨折复位钢板固定手术。
我最后一次碰巧见到这个小女孩一面的时候，是在医院的核磁共振室门口。
小女孩的爸爸妈妈已经憔悴得没有了人样。
满面倦容，满面愁容，面色晦暗，形如走尸。
他们的世界里，天，早已经塌了。
躺在床上的小女孩，这个曾经恰同学少年的小女孩，这个曾经天真烂漫的小女孩，这个曾经寄托着学校、父母希望的小女孩，此时鼻孔里插着一根鼻饲管，头部因为手术后颅骨缺损凹陷一大块，形容枯槁恐惧，瘦的皮包骨头。
只是双眼偶尔无神地动一下，似乎告诉着人们，她还活着。
愿，小女孩和她的爸爸妈妈，彼此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