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们是人,六尺之躯七霸王餐人寿,一种常依本能行事却又拥特殊回想能力懊恼能力的古怪生物,又活在一个处处是惯性事事是制限的星球上。尤其,每一次我们总是得在最窄迫的时间缝隙中和最不合适的心绪之下做出生命中也许最难回头的抉择;以及,总是在最没知没觉中做成多年之后才知道何其致命的 ----《尽头》
2、二〇一一年,台湾的陈芳明教授终于交出了他的巨著《台湾新文学史》,直写这一批还活着、手中各自有笔、随时可回嘴的书写者其价值和历史位置,这绝不会是无风无浪不起烟尘的事,这部文学史问题很多,惟内容“大家有罪各自承担”我倒没什么特殊意见,我只是惊讶他近乎鲁莽的勇气以及对年轻书写者近乎讨好的信任,居然让历史伸入到此时此刻,直接把所有犹漂浮不定乃至于刚刚开始的东西(比方连第一本书都尚未完成的书写者)全数抓下来... ----《尽头》
3、这些诗,抄写在死亡之前,抄写在时间终点处,感觉好像回家了,好像它们原本就该在这儿,正是为此地此时而写的,每个字每个词都自动找到自己的路走进去,成为一个一个温柔的隐喻。 ----《尽头》
4、“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知有也。” ----《八百万零一种死法》
5、“但在我们这个喜欢把万事万物全赖给自由(不足)问题的稍嫌没志气时代,我们往往更欠缺更亟需的不是自由,而是其知识和技艺。”
”自由,对于一般没要干什么的人来说,通常只是某种没人管、没有苦役催逼的闲适状态;自由要动起来、要由这样静止形态转变成点火爆炸的力量、总在要撞墙、鼻青脸肿的时刻。对写字的人而言(也不止对写字的人),你不累计足够技艺,无法发现真正的困难无法碰触到某种迫人的极限,自由是没办法“使用”的,硬要乱用就只是个难看而已。“ ----《世间的名字》
6、但我何须一直讲这些事情呢?当他完成最后一道手续时,那手杖突然在惊奇的艺术家的面前扩大为梵所造的一切造物中最美好的造物了。在造一根手杖中,他造了一个新的体系,一个有充实和完美比例的世界;其中,虽然古老的城池与朝代已经过去,更美好、更光辉的却代之而起,现在,他的脚边依旧新鲜的木屑旁,他看到,对他和他的作品来说,原先逝去的时间只是一种幻想,逝去的时间只不过是从梵的脑中一个闪光落到一个凡人脑中的火绒并将之点燃的时间而已。 ----《重读:在咖啡馆遇见14个作家》
7、从心情来看,当人面向未来,尽管可能畏惧不安焦虑茫然,但基调上总是兴奋的;倒是转头看看过去时,尽管可能温暖眷念满是幸福,但基调却总是哀伤的。从人自身的年龄状态来说,面向未来,是年轻的当然生命特质,毕竟他拥有大把的未来时光却只有很少很少的记忆;转头过去,则是老年的心理状态,日暮途穷,留给你的有限时间只能用来打扫收拾这一路行来凌乱堆积的回忆。 ----《八百万零一种死法》
8、但今天我们可以比尼采看得更清楚的是,他所说的上帝之死其实包含在一个更整体更持续进行的大除魅之中,在非基督信仰的其他国度,类似的时间延长装置同样一个个拆穿崩落——神秘的宗教和总是夸言的文学不用说,历史呢?如今我们已普遍不信任历史了,以为历史的记载和评断诈伪谬误的成分居多(确实有充分理由怀疑);我们近取乎身,看着自己家人,也不再相信只是基因传递有什么进一步意义可言 ----《尽头》
9、人的失业,所失去的便往往不只是一份工作,以及工作所换取的生物性温饱和生命延续而已,而是极可能连同你在这个世界中唯一的位置也同时被连根拔起来。你的技艺失效甚至永远过时了,你所熟悉的且每日每时使用不疑的路径忽然全成了死巷子,整个世界瞬间在你眼前关闭了起来,变成一个全然陌生的存在,你得重新认识,这需要极大的勇气和毅力,还需要你不见得还够的时间,因此,往往得有人帮手。所以说,尽可能对这样的人好一些,可能的话也不要吝惜给予某种程度的援手,他们一下子所失去的通常比我们可见到的要多,而且重来之路也比我们想到的要艰难许多。 ----《八百万零一种死法》
10、“世间绝没有一个权势大到你不能在他面前讲出真话,只不过你要为自己的信念承受后果,还有就是你要预先为自己的人生看破一堆东西,那些繁华美丽、世间的荣华富贵注定与你今生无缘。在现实世界你只是煞风景讨人厌的外来者,你只能用孤寂换取自己的干净、清醒和力量。” ----《重读:在咖啡馆遇见14个作家》
11、美好的作品一挥而成这种事,也许在人的书写一生中会天启般发生个几次,但真正以书写为一生职志的人,不会期待更不会放心这样的作品——真正重要的作品,是书写者自备的、携带的,它启始于书写者自己心中某个特殊的图像、某个异样的声音、某个依稀恍惚的东西,这钉住你不放却又一直躲开你,要完好的捕捉它绝不容易,书写者总是得历经相当的时日才缓缓取得放手一搏的信心,而且心知肚明这次不见得成功 ----《尽头》
12、年龄的计算方式由出生算起,像一条不知伸向哪里的数学线;年龄的另一种较迫切计算方式则倒过来,改由死亡处回推,时间封闭起来,算法不精确但毋宁更具实感,这来自人对时间的冥冥意识、对时间终点的感知,是人独有的,也较影响人的思维和行动。基本上,我们每朝死亡多走近一分,我们生命图像上的某些东西也同时剥落一分,每少一年,我们便清仓一般把装不下的那些较无用较不可能东西扔掉,以至于当我们以为死亡随时会到来 ----《尽头》
13、死亡可真是巨大无匹,因为它不仅仅是时候到了的终点而已,它会不断以各种面貌各种方式提醒我们它的存在(病痛中、欢笑里……),它会逐渐走近,如鹿群听着猎人的脚步声音;它负责划下无可逾越的界限,给我们就这么大的生命活动空间(“给了我们太少的时间”),以至于我们有很多事情其实由它决定,或至少因它而生并由它操控变化,我们在愈靠近它时愈发现此一真相。 ----《尽头》
14、这部《一个烧毁的麻风病例》,是格林所做的一个梦,梦里头他的一个自我(纳博科夫告诉我们,自我是複数的)从他人生轨道岔了出去,自行演化,最后跨越了生死界线。现实里我们只能死一次,为仁慈而死便不能为正义而死、为后悔为流泪而死,但在梦中可以,每一个梦至少可以死一次,于是,有些只有逼临到生死大界线乃至于得越过界线才出现的东西,醒著时我们看不到,或说就算看到了也就来不及整理来不及说出来。有一种近乎神秘的科学实验追踪记录那些从死亡抢救回来的人,如奎里追问迪欧般要他们说出看到什么、发生了什么,但时间太短,所得优先,而且还是弄不清究竟是否生理性的幻觉,抑或人文化印象的残留。 ----《重读:在咖啡馆遇见14个作家》
15、我实在无法相信这是意志力使然,除非天赋异禀武林奇葩,人的意志力通常是一年生的草木,总是禁不起季节偷换会凋谢枯萎,你得想办法抢在意志力消失之前,让它成为一种生活习惯才行,并小心在颠沛造次和休假时刻别破坏它。然而饶是如此,也没什么一治不复乱这种神话,时间永远比你阴险有耐心,会抓住每一次缝隙攻击你;而时间没有身体,如过隙的白马永远光鲜如新,你有,你会变成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岁,你会愈来愈受不了疲劳,会愈来愈容易生病而且不因传染甚至无须原因,以及遗忘,就连已成反射动作的生活习惯都会遗忘。 ----《世间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