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般而言,我们比较容易看到的是人的外在态度变化,因此我们倾向于把它描述成一道从激烈到缓和、从不满到怡然、从有事到没事、宛如多普勒效应般愈远去愈低频喑哑的轨迹,不容易察觉其中的质变。事实上,质变的进行往往是深刻的而且激进的,人察觉出自己(被迫)变成不同的人,丢下自己最不愿丢下的东西,把某一个珍贵的希望判定为不可能,乃至于对思索守护一生的价值信念有了不一样的甚至是完全背反的现实体认,这怎么可能都很平静... ----《尽头》
2、“但在我们这个喜欢把万事万物全赖给自由(不足)问题的稍嫌没志气时代,我们往往更欠缺更亟需的不是自由,而是其知识和技艺。”
”自由,对于一般没要干什么的人来说,通常只是某种没人管、没有苦役催逼的闲适状态;自由要动起来、要由这样静止形态转变成点火爆炸的力量、总在要撞墙、鼻青脸肿的时刻。对写字的人而言(也不止对写字的人),你不累计足够技艺,无法发现真正的困难无法碰触到某种迫人的极限,自由是没办法“使用”的,硬要乱用就只是个难看而已。“ ----《世间的名字》
3、好奇怪,这世界还没惹你,倒是你自己急着泡入到那一个最腐烂、最虚假、最胡说八道的泥淖角落里,每一天如此铭印世界图像,干什么呢? ----《世间的名字》
4、它把最巨大的空间和最辽穹的时间拉到我们伸手可及之处,成为我们生命经历的一部分构成,和我们自身的存在取得坚实的联系,人寂寞但并不感觉孤立,有一种油然而生的英勇之情和平等,让自己扩而大之的一种极其舒适充满自信的平等。 ----《世间的名字》
5、多年之后,我渐渐相信并且认定,在原来这也不能那也不能的实然世界之中,书写仍有这样一件事可以做而且得做,接近一种责任,那就是——此时此地,书写者至少得奋力地说出人的当下处境、他自身的处境。世纪交迭,万事发生,惟这一刻我们站在哪里,记得什么,看着什么,知道些什么,意识到什么,犹期盼什么。仔细看,这其实是书写时间长河中一代一代的连续工作,所以说像个不懈的责任。 ----《尽头》(好文章阅读 www.wenzhangba.com)
6、死亡可真是巨大无匹,因为它不仅仅是时候到了的终点而已,它会不断以各种面貌各种方式提醒我们它的存在(病痛中、欢笑里……),它会逐渐走近,如鹿群听着猎人的脚步声音;它负责划下无可逾越的界限,给我们就这么大的生命活动空间(“给了我们太少的时间”),以至于我们有很多事情其实由它决定,或至少因它而生并由它操控变化,我们在愈靠近它时愈发现此一真相。 ----《尽头》
7、没有先知、没有启示,我们能仰望谁?今天,当我们耳中再次响起马克思·韦伯的世纪慨叹,我们不止听出了和我们并没有什么两样的童稚向往,可能也有着另一番的体认和感同身受。韦伯原来沮丧的是人类历史除魅终点的理性铁笼,再没有神奇的人、神奇的食物来拯救我们,但神迹的消灭毋宁来自更硬、更深处的演化右枪,大家都抵达墙边了,没有人忽然以五秒跑完一百公尺,那种零点一秒和一公分的进展方式让所有人所有事显得平凡而且让人不耐,以至于我们感觉人类历史只在原地打转,神奇被骗数的、装置的新奇所取代,未来仿佛消失了。 ----《世间的名字》
8、我们知道,文学撤离公共媒体久矣,很早就学会不依赖不存奢望,事实上,比较令人害怕的反而是电视忽然在某个不方便收看的时段好心挤出半小时来谈书说文学,胡言乱语远比不说糟糕。说到底,文学的基本工作单位是个人,从发想、实践到完成,更多时候它是背向世界的,尤其还非得从集体、从群众、从一般性的流俗成见那里挣脱出来不可。一个书写者当然对外头世界、对读他书的人有所期待,但不是以这种集体形式规格、这种集体性语言 ----《尽头》
9、这里,带点被启示的神秘意味,如果我可以鼓勇来说(我相信自己日后很可能后悔,就跟每回忍不住讲了超过的大话一样)——所谓让时间长河恢复流动,其极致便是连同这次真的死亡也绕过继续前行。也许不是全部时间,无法包括黏附着我们身体的这部分时间;但那些本来我们一生就装不进去的东西呢?心智的、信念的、梦想的云云,装不下是否意味着它们本来就不是我们独有的,是我们归属于它而非它归属于我们 ----《尽头》
10、年龄的计算方式由出生算起,像一条不知伸向哪里的数学线;年龄的另一种较迫切计算方式则倒过来,改由死亡处回推,时间封闭起来,算法不精确但毋宁更具实感,这来自人对时间的冥冥意识、对时间终点的感知,是人独有的,也较影响人的思维和行动。基本上,我们每朝死亡多走近一分,我们生命图像上的某些东西也同时剥落一分,每少一年,我们便清仓一般把装不下的那些较无用较不可能东西扔掉,以至于当我们以为死亡随时会到来 ----《尽头》